浙江 陳力君
馬克思·韋伯基于西方社會民族精神氣質與社會發展間的內在關聯,考察新教倫理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思想基礎和行動約束力。作為新時期以來較早進行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實力學者—黃健老師的學術研究,尤其是他的魯迅研究深深地打上時代印記。其觀點、視角和方法都帶有20 世紀80 年代學術燃情歲月的時代氣息。“魯迅是說不盡的”,面對“最喜愛的現代中國作家”,黃健老師從1982 年開始與20 世紀最痛苦的靈魂進行深情對話,致力于“20 世紀中國文化、文學的經典”的“經典性”研究。
在黃健老師數量眾多的論著中,魯迅研究成為最核心也是心力最深的部分。其中,《反省與選擇——魯迅文化觀的多維透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意義的探尋——魯迅意識結構的多維透視》(作家出版社2001 年版)和《孤獨者的吶喊》(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三本專著構成獨特的魯迅世界,既傳達出黃健魯迅研究持續性地聚焦于魯迅的精神世界和現代價值的學術傾向性,又清晰地展示了論者研究領域的拓展,思考的深入和論題的細化的循序漸進的過程。“在現代中國,無論是從思想史、社會史的角度,還是從文化史、文學史的角度來進行審視,魯迅始終都是一個繞不過的人物”,“作為一種精神生命,魯迅在現代中國將是長存的。”描摹這位中國現代文化和現代精神領域的“克里斯瑪型”人格魅力,挖掘魯迅于現代中國和中國現代性的價值意義,追尋魯迅豐富復雜的精神世界,成為黃健建構的魯迅世界的鮮明特點和明確目標。
始終圍繞中國現代精神的探尋和追問進行魯迅形象建構,這是黃健老師魯迅研究的基點。在深刻理解和宏觀把握中國歷史事實和社會文明發展規律的基礎上,黃健認為,在文化轉型的歷史進程中,魯迅作為“獨特的一個”具有典型意義,他的探索以及在探索中遭受的挫折和痛苦,都是歷史轉型中具有普遍性和符合歷史發展邏輯的先驅者的表現。在中國尋求現代性的歷史進程中,在中國和西方的空間維度、過去和未來的時間維度以及傳統和現代的文化維度上,魯迅之路,魯迅精神探索的價值意義,都需要置于魯迅所處的近現代歷史語境下進行考察和理解。
為此,黃健考察了魯迅和梁啟超、章太炎、嚴復等晚清以來啟蒙先驅們的文化思想觀念的異同。他指出,魯迅超越了章太炎農民小生產者宗法意識的思想局限,表現出更接近近代的民主主義思想色彩;相較于嚴復,無論面對傳統還是現代化,魯迅相對理性而避免了“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相對于梁啟超的傳統文化自戀的佛學態度,魯迅則出于現代文化建構的積極態度吸收佛學文化資源;通過與傳統向現代轉型中的“第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基礎和文化態度的比較,從而確立了魯迅“第二代”知識分子的文化身份角色和定位。
為確定魯迅在近現代歷史語境中的價值定位,除了在“第一代”知識分子的對比參照下確定其文化坐標外,黃健還通過同時代的思想資源的吸收和辨析,考察魯迅的思想內涵和文化立場。如對尼采的思想體系,魯迅進行了有選擇的吸收,他深受尼采學術激情的影響,感受到“尼采思想的激情飛揚,浪漫抒情”,“接受尼采有關生命力、生命意志,有關‘唯大士天才’和相關的卓越個人、獨特個體的思想學說”;不同于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庸俗進化論中的非人道主義立場,魯迅則糾正了進化論的偏頗,而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思想。不同側面和視點的審視和解析,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下展現魯迅的思想背景及其精神資源的來源,在具體的條分縷析中梳理魯迅現代思想的知識譜系,通過廣闊的閱讀視野和思想資源空間提供了魯迅現代精神的合法性基礎。
在明確了魯迅精神價值產生的歷史語境后,黃健認為魯迅樹立了現代知識分子的典范作用。他高度認同李澤厚的論斷,魯迅文化選擇的“‘現代內涵’的深刻度和生命力”,完全認同魯迅對傳統和現代思想的態度,向魯迅學習和致敬。以現代性精神維度為視角,進入魯迅心理世界,梳理其意識的豐富內涵,分別從“憂患意識”“孤獨意識”“反省意識”和“審美意識”等多重主題、思想和文學領域進行多維透視,構筑了魯迅精神世界中立體系統的現代思想。在明確魯迅現代文化立場的基礎上,黃健提出魯迅現代性精神的鮮明而獨特的表達:其中包括國民性的批判、追求獨異精神世界的“立人”思想和不斷進行自我抗爭的歷史鏈條上的“中間物”概念。無論從意識世界的構成和表現,還是對中國現代思想界的貢獻,“魯迅都是建立了富有全新的現代觀念、現代意識和現代的價值標準的思想文化體系,從而成為中華民族新文化的偉大先驅”。
立足于進步的現代性的價值探尋,黃健提出魯迅整體上反傳統的觀點。在儒道釋交織龐雜的中國傳統文化思想體系中,儒家文化一直被視為權威和正統。由此,黃健對魯迅思想體系中儒家思想文化的批判、解讀和闡釋最為深入和深刻。首先,他辯證地分析了魯迅對儒家文化的倫理道德觀認識上的批判和否定,而在儒家精神中的“入世”精神和“實用理性”等的合理部分又有所繼承,并在林毓生“情感與理智分裂”的基礎上提出了不管繼承還是批判都是基于現代性的理性態度,這一判斷不僅在思維邏輯上更深入和嚴密,而且更深入到魯迅思想體系內部進行分析和判斷,也吻合魯迅意識結構的現代性的思路。黃健于魯迅和儒家思想的思考并沒有止步于此,隨著新儒家思想的影響擴展,他在《魯迅與新儒家的價值觀之比較》一文中,辨析了新儒家無論在現實基礎還是理論主張上,都無法立足于現代化和全球化的歷史語境的理論困境,并明確指出其價值學說和意義世界都不能納入新文化建構體系中。
在黃健看來,魯迅反傳統思想觀念的形成出自魯迅深刻的生命體驗和成長經歷。考察魯迅的文學作品,“未莊”“魯鎮”“S 城”都是“老中國”的系列形象景觀。尤為可貴的是,黃健指出魯迅描摹的“老中國”鏡像的實質,是在深切體驗和深刻認知下的心理投射,是中國傳統歷史的延伸。基于魯迅整體反傳統的堅定立場,魯迅強烈的情緒和深刻的痛苦,被視為不遺余力地尋求肯定性價值建構,卻不斷遭受挫折的心理表現。黃健對“老中國”的直接觀感評判符合魯迅探尋中國文明現代化的思想邏輯。關于“老中國”意象的審視,顯示了黃健嚴整的思維和明確的指向性,即他始終關注魯迅的精神資源于中國文明進步的價值意義,而魯迅艱難又不屈的探索對于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具有先驅和榜樣的作用。
魯迅文化觀念的形成與其意識結構密切相關。在深入解讀魯迅意識結構的基礎上,黃健高度認同魯迅的思想觀念、文化實踐和文學創作,甚至對于魯迅激烈的反傳統的觀念和表達予以思想和情感上的理想和認識,認為是“既表現出執著的理性精神,又深藏著濃郁的非理性情緒。”思想上的矛盾和痛苦表現被視為魯迅特有的文化心態,成為其文化戰士的獨特精神氣質。
如果說近現代語境成為黃健魯迅研究的歷史基礎,現代性是核心的價值取向,宏觀的思想世界則是研究對象。黃健的魯迅研究始終圍繞著文化觀、意識結構等魯迅思想體系和精神世界中的各種宏觀現象和從形而上維度上進行意義的探尋。即使偶爾涉及具體的時空意象或者具體的作品,大多都是與社會、歷史、文化、精神世界等相關聯的對象。如此學術興趣和關注點,也決定了黃健魯迅研究中整體觀的學術思路和相應的研究策略。讀黃健老師的論著,始終能夠感受到他對于一百年以來中華民族的社會歷史和民族文化的熱忱關切,對民族未來和文明發展的熱切期待。
隨著研究的深入,黃健老師魯迅研究的領域也隨之擴展和豐富。諸如“晚年魯迅”精神現象與上海都市文化語境間的關聯、魯迅和喬伊斯的比較研究、魯迅歷史小說中的歷史觀和魯迅《左翼作家聯盟的意義》的話語分析等諸多論題的深耕,以及在時空向度上伸展,探討魯迅對江南文化的態度,面對中醫的解析和思考等,甚至還完成了網絡文化中的“魯迅現象”等當下魯迅文化現象的考察分析。這些論著都表明他對魯迅研究中具體問題的探索廣且雜。當然,即使面對具體的現象,黃健的魯迅研究始終體現現代性價值維度、知識分子立場和對思想文化領域的關注,而具體的現象和問題都是魯迅思想體系和精神世界的內涵的豐富和細化,是通過新的角度賦予內涵和不同側面的審視。黃健對魯迅研究終究指向當下,致力于魯迅研究的價值意義,誠如魯迅在《文化偏執論》中的觀點:“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
面對“這是一個分裂的學界……缺少最基本的學術共識的學界”,當下學術界發出學術共同體和理想主義的呼喚,“有我的,堅實的小結構中獲得責任意識和意義感”,黃健老師依然堅守著他那一代學人“在世界、國家、政治經濟等大結構中定位個人”的理想主義傳統,堅持從魯迅為代表的第二代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致力于中國現代文明建構的精神傳統,穿過荊棘遍布的20 世紀的思想領地,探尋民族文化未來的意義。這一充滿了強烈責任感的學術熱情貫穿于黃健老師魯迅研究的全過程。
第一次去求是村拜訪黃健老師,已經過了四分之一的世紀。在他的“光暈”和“庇護”下學習、接受和吸收,嘆服黃健老師對魯迅的“深厚情感”,這種學術情感也深刻影響了我。在轉換視角和拉開距離當中,對黃老師的學術和魯迅研究進行分析和闡釋、對話和交流,小文暫且充當黃健老師魯迅研究的導讀,不管本人是否勝任向導,或許只是誤導,黃健老師都會一如既往地寬容地點頭致意,不改他的誠懇而寬厚的標志性笑容。
①②⑨黃健:《孤獨者的吶喊》,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后記,前言,第110 頁。
③參見:黃健:《反省與選擇——魯迅文化觀的多維透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
④⑥⑧⑩黃健:《反省與選擇——魯迅文化觀的多維透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第105 頁,第105 頁,第23 頁,第19—20 頁。
⑤黃健:《魯迅在日本期間對尼采的接受及其思想演變》,《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2 期。
⑦李澤厚:《胡適·陳獨秀·魯迅》,《福建論壇》1987 年第2 期。
?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年版,第56 頁。
?翟業軍:《分裂的學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憂思》,《粵海風》2010 年1 期
?程凱:《人間思想》2021 年春季號,總第2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