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出版企業制度史研究的目的在于增進出版的歷史場域與當下場域之間的雙向理解。其研究意義在于發現過去的出版企業制度對于當下出版企業制度的影響,分別體現為正式制度(三審三校制度、福利制度、科學管理制度)和非正式制度(文化使命感)的影響。出版企業制度史研究應當有“問題意識”,通過日記、書信、檔案、文集等史料深入出版現場,對出版人進行“訪談”,以培養歷史感。結合歷史感、歷史資源和新制度主義理論,對歷史和當下出版場域提出真問題,并從歷史和現實的雙向角度進行解答。
【關鍵詞】中華書局 陸費逵 企業制度 合法性 新制度主義
合法性是指人們對某一對象的認可程度。世間萬物的合法性或隱或顯,或強或弱,當然也還有“不合法”之對象存在。歷史研究者在與圈中人打交道時,一般不會對彼此研究對象的合法性存疑,這是一種不言自明的內部合法性。但是,當歷史研究者在與圈外人打交道時,圈外人時常會問:“你研究的東西有什么用?”這是一個令歷史研究者頗感尷尬又惱火的問題,不能回避但用三言兩語又難以回答清楚。這類問題實質上指向的是歷史研究的外部合法性問題,即圈外人在多大程度上認同歷史研究。本文認為可以從研究目的和研究意義兩個方面增強其合法性。
其一,研究目的層面。布洛克認為,歷史學是一門人文科學,而人文科學的目的在于使人們更好地理解人類自身及人類社會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而非如自然科學一般提供關于自然世界的普遍知識和確定知識[〔法〕馬克·布洛克著,黃艷紅譯:《歷史學家的技藝》(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頁。]。因此,歷史學或歷史研究的目的在于使人們更好地理解過去的人與事。對于上述答案,行動派或經驗主義者或許不會感到滿意,因為它并沒有明晰的現實脈絡,即歷史研究對當下人們的行動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而圈外人的關注點正在于此。
其二,研究意義層面。“當歷史學以人物及其行為為對象時,歷史學為人類利益服務的目標豈不更為清晰?實際上,當我們總是喜歡在古老的習性中尋找行動方向時,我們便假定它至少有某種潛在價值……”[〔法〕馬克·布洛克著,黃艷紅譯:《歷史學家的技藝》(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頁。]這種潛在的價值就是過去的人與事和當下社會的關聯。歷史研究的“用處”,便是發現這種關聯,為當下社會的人們在行動時提供可能的參照系。
筆者研究出版史,時常會對自己的研究工作的“有用性”產生懷疑,自己尚且感到“合法性”不足,又如何能夠說服讀者認可自己的研究工作。因此,筆者特意從研究目的和研究意義兩個層面來闡述出版企業制度史研究的合法性,既是為了說服自己,也是為了說服讀者。恰逢中華書局110周年局慶,筆者研究上海中華書局企業制度史已歷十年,因此,本文選擇以中華書局為中心案例。
一、研究目的:增進歷史和現實之間的雙向理解
“一言以蔽之,統率和啟迪歷史研究的是‘理解。”[〔法〕馬克·布洛克著,黃艷紅譯:《歷史學家的技藝》(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1頁。]那么,何為理解呢?在保羅·利科看來,理解與解釋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對于一個有限存在而言,理解便是想象自己置身于另一生命之中;歷史的理解由此涉及歷史性之所有悖論:一個歷史的存在者如何能夠歷史性地理解歷史?”[〔法〕保羅·利科著,莫偉民譯:《解釋的沖突:解釋學文集》,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3頁。]歷史研究者要想“歷史性地理解歷史”,就要將自己與研究對象理解為一種“共存”狀態,因為他和研究對象都是歷史的一部分,只不過前者是現在進行時,而后者是過去時。
因此,歷史研究中的理解就成為當下向過去的投射,亦即歷史研究者帶著當下的經驗和問題去理解過去。接著,理解還將與解釋組合為一種“理解的存在論”。“任何解釋都企圖克服存在于文本所屬的過去文化時代與解釋者本身之間的疏遠和和間隔。通過克服這個距離,使自己與文本同時代,解經者才能夠占有意義:他想把陌生者變為本人的,也就是說,把陌生者變作他自己的;因此,解經者正是通過理解他者來追求擴大對自身的本人的理解。”[〔法〕保羅·利科著,莫偉民譯:《解釋的沖突:解釋學文集》,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8頁。]于是,理解就成為一個存在的模式,即通過理解而生存的存在者的模式。由此,包括歷史研究在內的人文研究,其目的正在于增進人們對于人類社會的理解,這成了人們的存在方式。
筆者研究民國時期中華書局的現代企業制度,目的正在于使讀者在“共在”或“共時性”層面上理解研究對象,將研究對象的視域納入自身視域。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我們需要對當代出版企業制度與民國出版企業制度各自的“生態圈”做簡要比較。
(一)民國時期出版企業制度的“例外狀態”
總的來看,民國時期無論是宏觀層面還是中觀層面和微觀層面,均處于“例外狀態”之中。“例外狀態”的形成因素主要包括戰爭、暴動與抵抗等[〔意〕阿甘本著,薛熙平譯:《例外狀態》,(臺灣)麥田出版社2010年版,第55頁。]。民國時期,先有持續十余年的軍閥混戰,后有長達八年的全面抗戰,更兼中央政府長期弱勢,全國許多地方兵匪橫行。民國時期之所以長期處于“例外狀態”之中,主要就是由上述因素所造成的。在這種狀態之下,教育、醫療、交通等各項基礎事業發展緩慢,國內經濟困頓,民不聊生。筆者在開展本研究期間,曾花了三個多月時間在華中師范大學近代史研究所的圖書室里,逐日翻閱1912—1949年的影印版《申報》并摘錄相關內容,深刻感到內戰、外戰、暴動、天災等“例外狀態”高頻出現,尤其是在1912—1932年,“軍閥混戰”出現的頻率極高,幾乎年年都有。從根本上看,民國時期就是一個苦難深重的年代。
民國出版業正是在這樣動蕩不安的環境中發展的,其發展受到極大的制約。1932年,中華書局編輯所所長舒新城(1893—1960)對此有深刻認知,他說:“一種企業的繁榮,它的后面必得有一種‘社會需要在那里推動;而這種推動力的大小,又與社會經濟的榮枯成正比例。近年來因世界經濟崩潰之故,我國國民經濟衰落的進程,每每超出我們的逆計之外……東三省的半壁已去,全國半年來的入超,多至四萬萬元,加以去年的水災,減少財產一百余萬萬元,各地兵匪橫行,就是那不受水災的地方,亦不能安居樂業。一般人民最低的物質生活,尚且不能維持,全國的教員,幾無一處可以按時拿到全薪,除去萬不得已的教科書外,有誰要購買這不急之需的書籍?這是我們不能發展的根本原因!”[舒新城:《中華書局編輯所》,《圖書評論》1932年第1期。]這是一種典型的“例外狀態”,國家和社會的各項系統長期“脫軌”運行。
因此,民國時期的出版企業制度既具有常態化特征,也具有“例外狀態”特征,“例外狀態”甚至長期占主導。“常態化”主要體現為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和開明書店等大企業,與當時世界上主流出版企業一樣,建立了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等一系列常規的科層制度。“例外狀態”主要體現為編輯制度和發行制度。
民國時期的編輯制度是“作者型編輯”制度,即編輯除了負責選題、組稿、審稿、加工、發排、付印等業務工作之外,還要承擔撰寫書稿的任務[歐陽敏:《晚清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編審制度的變遷述論》,《編輯之友》2017年第1期。]。究其原因,主要有兩點。其一,民國時期出版業的基礎“可以說是全建立于教課書上的,自一九二七年新的文化運動開展以來,‘新書業發達,營業基礎略有異于往昔,但不久以前,各書店又紛紛以教課書為其生命線”[李衡之:《日本出版界印象記——一個書業從業員的觀察》,《文化建設》1936年第3期。]。因此,在大書局中,教科書編輯在編輯群體中占比最高,他們大多自中小學校跳槽而來,在書局中專門從事教科書的編寫工作。其二,由于國內經濟不景氣、交通不便、國民文化素質整體偏低等諸多結構性因素,大眾書籍銷量十分有限,“多則銷二三萬部,少則銷一二千部”[陸費逵:《六十年來中國之出版業與印刷業》,《申報月刊》1932年第1期。],而歐美、日本的大眾書籍銷量“少則一二十萬部,多則三五百萬部”[陸費逵:《六十年來中國之出版業與印刷業》,《申報月刊》1932年第1期。]。由此導致國內獨立著作人市場發育遲緩,大書局往往傾向于讓編輯承擔部分撰稿任務。同時期,英國的頂尖出版企業——麥克米倫出版公司,其實行的是“業務型編輯”制度,“所有書稿皆為外間學者所著,接洽后,或由編輯人員分工審閱,或委托外間專家代為審閱。接受訂約以后,即委托外間印刷,而以編輯事務人員任校對之責”[王云五:《岫廬八十自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2頁。]。當然,民國時期的大書局盛行“作者型編輯”制度,并不是意味著大書局完全不接受外來稿件,而是指編輯承擔了部分本應由獨立作者承擔的職責。
民國時期的大書局往往自辦發行,即在全國各主要城市設立分支機構,以銷售本版書刊,這種制度同樣帶有“例外狀態”特征,其模式為“出版商—出版商自設發行機構—讀者”。
此一時期,世界主流或“正常態”的圖書發行制度是“出版商—批發商—零售商—讀者”模式,即出版商一般不自設發行系統,而是以一定的折扣將書刊批發給批發商,而批發商再以一定的折扣將書刊銷售給各家零售商,零售商將書賣給讀者。這種制度在英國形成于18世紀下半葉,出版業與發行業的分離標志著現代英國出版業的誕生;在此之前,英國出版業盛行“產銷一體”的聯合出版制度,即出版商們結成聯盟,聯合出版書籍并聯合銷售[于文:《出版商的誕生:不確定性與18世紀英國圖書生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0頁。]。到了19世紀30年代,隨著英國鐵路網絡的快速擴張,專門的發行商則借助鐵路系統,將出版中心倫敦各家出版商的出版物,以相對低廉的運輸價格和較快的速度輸送到倫敦以外的大城小邑,英國現代出版業駛入發展的快車道,當今英國的書刊和文具零售巨頭W.H.Smith書店,就是在19世紀30年代靠著廣泛開設火車站書報亭而騰飛的[Feather J.A History of British Publishing(2nd edition).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2006:94.]。20世紀二三十年代,依托統一的國內市場和發達的鐵路系統,日本的書刊發行業逐漸發展成一門獨立的成熟產業,“出書者幾可說全只是中國所稱為出版部的東西,所謂‘書店則多屬自己不制造生產的販賣店”[李衡之:《日本出版界印象記——一個書業從業員的觀察》,《文化建設》1936年第3期。]。
而鐵路傳入中國,則要到19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之有鐵路,比西方整整晚了半個世紀。1930年,全世界鐵路總長為1279735公里,每100平方公里上的鐵路約為1公里,每1萬人擁有鐵路6.5公里。其中:英國本土鐵路總長34416公里,每100平方公里上的鐵路約為14.6公里,每1萬人擁有鐵路28.4公里;中國鐵路總長13500公里,每100平方公里上的鐵路約為0.12公里,每1萬人擁有鐵路0.28公里[中國工程學會編:《全世界鐵路長度》,《中國工程學會會刊》1933年第2期。];日本本土鐵路總長21500公里[周逸清:《日本鐵路之近況及其發達》,《鐵路月刊(平漢線)》1935年第59期。],根據日本當時的國土面積和人口數量,每100平方公里上的鐵路約為5公里,每1萬人擁有鐵路3.1公里。民國時期中國鐵路遠遠落后于英、日等發達國家,由此可見一斑。
因此,民國時期的出版企業自辦發行,實際上是對當時國家和社會各項系統(包括鐵路系統)“例外狀態”的一種被迫適應。這種“例外狀態”是經由國際間的橫向對比而得出的;如果我們換個角度,將民國時期出版企業自辦發行與清代書商的銷售方式進行縱向對比,則會發現一種“歷史制度主義”的元素,即前者在一定程度上借鑒和延續了后者的制度經驗。清代的著名書商如福建四堡的鄒氏家族和馬氏家族,他們的書坊普遍實行“產銷一體制”,在銷售方面主要有流動銷售和開設分店這兩種形式:他們在流動販書時,如果發現某地市場比較大,通常會在當地建立分店;分店網絡不僅反映了四堡書業的成功,還反映了四堡書業的發達[〔美〕包筠雅著,劉永華等譯:《文化貿易: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貿易》,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9頁。]。民國時期有實力的出版企業在全國各主要城市自辦分支局,或與當地人合辦分支局,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傳統發行模式的借鑒。傳統發行模式的基礎是熟人網絡,總店和分店的負責人之間往往具有血緣或親緣關系,極易產生經濟糾紛,管理成本很高。民國時期出版企業的分店雖然主要基于科層關系而非人情關系建立,但人情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分局管理者營私舞弊現象也時有發生。
(二)當代出版企業制度的國營特征
以上對民國時期出版企業制度的“例外狀態”做了簡要梳理,當然,其“例外狀態”遠不止“作者型編輯”和自辦發行,只不過這兩者比較有代表性。我們不難理解民國時期出版企業的董事會運作機制,也不難理解其人事管理制度,因為這些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當下都是“正常態”制度。“理解”的困難之處在于“例外狀況”。造成民國時期出版企業制度呈現“例外狀態”的原因主要來自兩個層面。第一個原因前面已經探討過,即民國時期國家和社會的各項系統長期處于“例外狀態”,出版企業制度受此結構因素制約,自然不能例外。第二個原因則源自時空差異,對于當下出版業而言,民國時期的出版業是一個異時空,整體上呈現“例外狀態”。借用人類學的說法,民國時期的出版人就是一群生活在異域的“土著”,他們在自己的時空里建構出版企業制度。為了透徹地理解民國出版人所建構的企業制度,我們需要通過文獻對民國出版人進行“訪談”,與他們對話,訣竅在于揣摩出“他們到底認為自己應該建構什么樣的出版企業制度”,之后我們再對他們的經驗進行評判和借鑒,將歷史融入現實之中。
顯然,我們的理解要通過比較才能獲得。在對民國時期的出版企業制度(主要是“例外狀態”)做了論述之后,我們還需要對當代的出版企業制度做簡要論述。
產權制度方面,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包括出版業在內的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到1956年,國內出版社全部為國營,產權歸國家所有,私營出版社退出歷史舞臺,這一制度至今未變,這迥異于民國時期的出版企業制度。產權制度是關于財產權利的一系列制度安排,它反映了資本的結構組成。
“資本結構對出版企業文化傳播立場的影響至關重要。我們在考察某一時期或地區的文化生態時,可以將‘資本結構作為一個關鍵詞,這是因為傳播立場會影響文化體系的建構,文化體系的反饋又會修正傳播立場,它們有著互為因果的關系。了解了出版企業的資本結構,我們就能大致判斷其文化傳播的立場,進而感知其一定程度上‘媒介化了的文化生態。”[范軍、歐陽敏:《論民營出版企業資本結構的演變及其對經營的影響——以上海世界書局和大東書局為考察中心》,《中國出版史研究》2016年第1期。]民國時期,國家和社會總體上呈現為分裂或分割態勢,就出版而言,文學出版領域有“鴛鴦蝴蝶派”小說和“新文學”小說的分裂與沖突,教育出版領域有學校教科書和私塾教材的分裂與沖突[雖然清政府于1905年廢除科舉,但是私塾并沒有立刻消失,相反,在之后的近半個世紀里,私塾在中國廣大的農村地區依然有較強的影響力。]。這是由于民國時期出版企業的資本結構極為多元,既有如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這樣以文化商人和知識分子為主要股東的穩健型企業,也有如開明書店這樣以開明知識分子為主要股東的“中間偏左”企業,還有如生活書店這樣以左翼知識分子為主要股東的先鋒型企業,甚至還有如福建四堡書坊這樣以傳統書商為主要股東的作坊式企業。紛繁的資本結構形態,導致民國時期的出版話語極為割裂,國家和社會難以凝聚共識。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出版業的產權制度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正是要從根本上結束出版業的分裂局面,使其致力于塑造統一的社會主義文化圖景。
發行制度方面,“新中國成立后,為了適應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需要,黨和政府對發行制度進行徹底改造:一是發行業的主體由私營出版企業轉變為國營的新華書店系統,二是建立了覆蓋全國的發行網絡”[歐陽敏:《“十七年”出版機構制度變遷研究》,《科技與出版》2020年第11期。],發行業與出版業實現了分離。如今,新華書店系統仍然是中國書刊發行的主要渠道。此外,隨著互聯網絡的發展,當當網成為新書刊網上銷售的主要渠道,孔夫子舊書網則成為舊書刊網上銷售的主要渠道,出版社自辦發行(如開設售書網站以及通過門市零售或批發)雖然比較常見,但大多流于形式,影響極為微弱,遠遠不能與新華書店、當當網等相提并論。
編輯制度方面,當代編輯制度是一種“業務型編輯”制度,即編輯主要從事選題、組稿、審稿等業務型工作。出版總署于1952年9月8日頒布《關于公營出版社編輯機構及工作制度的規定》,這份文件在新中國出版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因為它明確提出了編輯工作的“三審制度”,并規定公營出版機構必須設立以總編輯為首、包括若干編輯人員的編輯部,這對今天的編輯制度仍有深遠影響[歐陽敏:《“十七年”出版機構制度變遷研究》,《科技與出版》2020年第11期。]。
綜上所述,從企業制度來看,民國時期的出版業與當今出版業之間存在著明顯的“斷裂”關系,主要體現為產權由私有轉為公有、發行業從依附出版業轉向獨立、編輯制度從“作者型編輯”轉向“業務型編輯”等。對于“斷裂”關系的理解既是難點,也是重點。此外,當今出版業與民國時期出版業之間還存在著隱性的“路徑依賴”關系,即民國時期出版業的某些制度經驗對當今出版業仍有影響。出版史研究的“用處”,主要就體現為對“路徑依賴”關系的發現和解釋,研究意義部分將對此展開論述。
二、研究意義:探尋出版企業制度場域中的路徑依賴現象
民國時期出版企業制度的正式和非正式部分,對當下的出版企業有不同程度的影響,這種影響就是路徑依賴現象。
民國出版企業制度研究的意義主要體現在理論和應用這兩個層面。理論層面的意義在于制度研究在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等學科領域是比較成熟的研究范式,譬如“新制度主義”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陸續在上述領域內興起,至今仍是熱門研究對象。出版史學乃至出版學要想增強自身的合法性,就應該主動與上述學科在研究范式上進行對話,而制度研究范式則是一個極佳的“共同話題”。本部分的重點不在于討論理論意義,而在于討論應用意義,亦即圈外人關注的“歷史研究有什么用”這一問題。民國時期的出版企業制度對當下出版企業仍有影響,這便是出版制度場域的路徑依賴現象,出版企業制度史研究的“用處”正在于此。總而言之,上述影響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正式制度方面的影響,如股東會、董事會、編輯制度、人事管理制度等方面的影響;非正式制度方面的影響,如張元濟、陸費逵、巴金、葉圣陶等杰出出版人的精神影響。
(一)民國時期出版企業正式制度對當代出版企業的影響
在民國時期出版企業的正式制度群中,編校制度和科學管理制度對當代出版企業的影響最為突出。
“三審三校”制度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編校制度的基本內容之一,但是其源頭可以追溯到民國時期的出版企業。商務印書館逐步建立起“三審三校”制度的雛形,“到了1934年,商務調整組織結構,原先隸屬于生產部的編審委員會從生產部中獨立出來,轉設為編審部,在編輯流程上,確立了‘三審三校制度,具體為:編譯員‘協助編審員審查外來書稿,編審員‘分科審查外來書稿及編譯員自編書稿,部長‘參酌各編審員之意見,處置外來書稿;一般書稿校閱三次,而教科書書稿則酌情增加校閱次數。”[范軍、歐陽敏:《試述晚清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的編輯制度(下)》,《中國編輯》2017年第2期。]中華書局、開明書店、世界書局、大東書局等民國時期的大型出版企業則大體上照搬了商務的此項制度。1952年9月,出版總署頒布《關于公營出版社編輯機構及工作制度的規定》,明確提出了編輯工作的“三審三校”制度:每一書稿從采用到印制成書,應實行編輯初審、編輯主任復審、總編輯終審和社長批準的編審制度,以及編輯加工、設計、校對、印成后校讀等基本程序。時至今日,“三審三校”制度成為我國編校制度的基本內容之一。
本文所謂的科學管理制度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無論狹義的還是廣義的,其目的都是要使企業成員的行為可以預期,提高企業的經濟績效。
狹義的科學管理制度是指由美國管理學家弗雷德里克·C.泰勒(1856—1915)所開創的管理理論,也被稱為“泰勒制”,其盛行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20年代末。“泰勒制”是由工程技術人員設計出科學的操作方法,工人嚴格地照章執行,以實現生產效率的提高,其特點是強調科學性、精密性和紀律性[王毓敏:《科學管理的理論與實踐——美國工業中的泰勒制》,中國書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6頁。]。“泰勒制”全面引入中國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是中國工商管理協會(The China Institute of Scientific Management)于1930年6月29日成立。協會理事共15人:孔祥熙、穆藕初、劉鴻生、壽毅成、潘序倫、楊銓、胡庶華、陸費逵、李權時、榮宗敬、王云五、潘公展、趙晉卿、徐寄庼、錢承緒[許康、勞漢生:《中國管理科學化的歷程》,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119頁。]。上述人物大多是著名企業家,次之則是政府工商管理機構高級官員以及學界著名專家。孔祥熙為理事長,劉鴻生、榮宗敬、陸費逵、徐寄庼為常務理事。陸費逵能與劉鴻生、榮宗敬并列,說明其經營管理水平及中華書局的管理制度受到了當時工商界的普遍認可。
廣義的科學管理制度,則是指基于以人為本思想、能夠持續增進企業效益的管理制度。當前,中國的出版企業整體上已經改制為股份有限公司,其特點是產權清晰、權責分明、政企分開、管理科學。科學管理就成為現代企業的內在要求。當代出版企業要想建設科學管理制度,既可以從歷史上尋找答案,譬如量化任務考核(規定編輯、校對人員每年的文字工作量)、建立明確的獎懲制度、規范流程管理制度等;同時也要考慮當下時空的特殊性,避免出現架空的制度。在當下出版界,目標管理、量化考核已經成為常態。任何事物都不是憑空出現的,都有一定的歷史依據。揆諸史實,我們發現20世紀80年代的一些經營色彩較濃的文化事業單位領域(包括出版業、廣播電視業、報業等)出現了“歷史轉向”,即重視對本領域史料(尤其是晚清民國時期的史料)的搜集、整理與研究,整理出版了一批出版斷代史、出版專題史、地方出版史志等,主要目的便在于以史為鑒,從晚清民國時期的出版經營管理實踐中尋找可供借鑒的經驗。民國時期出版企業正式制度對于當下出版企業的重要影響,就不言而喻了。
1954年4月30日,時任出版總署副署長的葉圣陶在財經出版社(由中華書局改組而成)成立大會上特別指出:“制定一些切實可行的制度是很必要的。沒有制度,大家在工作中就沒有準繩,工作就配合不好,職權也就不分明……有些制度,中華書局原本就有的,但應根據工作的發展,逐步加以修改補充,使之更加合理和健全。我們既反對不要制度的手工業傾向,也要反對不從實際出發企圖一下子把各種制度訂得盡善盡美的主觀主義傾向。”[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6)》,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50—251頁。]葉圣陶的這段話闡述了制度之于出版企業的重要性,即是使得人們的行為有規可依,提高其行為的可預測性。我們研究近代中華書局的企業制度,便是基于“路徑依賴”,試圖建構一條優秀制度得以延續的脈絡。
(二)民國時期出版企業非正式制度對當代出版企業的影響
制度是形塑人們行為的一套規則,它的目的在于提高人們行為的可預見性,以降低交易成本。制度分為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前者是成文的,后者是不成文的。在企業制度中,正式制度主要是指產權制度、組織制度和管理制度等成文制度,非正式制度主要指企業文化、企業家精神等不成文制度。同樣是實行股份公司制的企業,但是面貌卻千差萬別,主要是由如下原因造成的:(1)不同的企業家在實施和執行正式制度時,各有差異,正式制度所能發揮的功能各異[〔美〕道格拉斯·C.諾思著,杭行譯:《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格致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頁。];(2)不同的企業家基于自身特性會賦予各自的企業以不同的“品格”,建構面貌各異的非正式制度。企業家精神是非正式制度的核心要素。
1895年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年份,在這一年,清朝敗給日本,比起鴉片戰爭帶來的恥辱,甲午戰敗對國人的刺激是前所未有的。經歷過這一巨變的張元濟在1949年曾回憶道:“我們被日本打敗。大家從睡夢里醒來,覺得不能不改革了。丙申年(1896年)前后,我們一部門同官,常常在陶然亭聚會,談論朝政。”[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5卷·詩文》,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232頁。]經過此戰,徹底改革突然成了上下的“共識”,激進情緒突然成了普遍的“心情”[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74頁。],學校、報館、出版社等現代事物開始涌現。商務印書館的創辦人之一張蟾芬曾對商務誕生的時代背景有過介紹,他說:“當甲午失敗之后,變法自強、廢科舉、興學校,經朝野一致之主張與努力,而入于維新時代。故商務之成功,半由人事之努力,半由時代之造成。”[張蟾芬:《余與商務初創時之因緣》,《東方雜志》1935年第1期。]由此可知,中國現代出版業誕生于國家和民族危亡之際,現代出版人肩負著以出版物傳播和普及新知、從文化層面促進國家和民族自強自立的使命。
在民國時期的出版人中,陸費逵的這種使命感尤為突出,這種使命感是陸費逵企業家精神中最為核心的部分,貫穿他出版活動的始終。1906年,時任文明書局高級職員的陸費逵對于出版之于國家和社會的重要性有深刻的認知。他認為當時的中國積貧積弱,要想改革就應該從改革社會開始,而改革社會的關鍵則在于推行“好”的教育[陸費逵:《論改革當從社會始》,《陸費逵文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2頁。]。在“好”的教育的對立面,有四種教育模式桎梏了國家和社會的發展,它們是:官吏主義教育,即接受教育是為了做官,是典型的官本位思想;模仿主義教育,即全盤西化式的教育;教會主義教育;殖民主義教育[陸費逵:《著作家之宗旨》,《陸費逵文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0頁。]。可知,陸費逵想要走的是“教育救國”的道路,其想要達到兩個目的:對內養成具有現代知識素養的新民眾,對外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教育救國”除了以學校為載體之外,還要依賴一個更為基礎性的裝置——出版業。
陸費逵尤其注重從國家戰略的角度看待出版業。1906年,他對上海的出版業進行考察后發現,上海有一百余家出版機構,當時掌控上海出版業的是少數外資出版機構或中外合資出版機構,如美華書館、土山灣印書館、商務印書館等,而紙張、印刷設備、字模等幾乎全為外商掌控,“以堂堂大中國,竟無一完全自立之書商”[陸費逵:《中國書業預算發達表》,《陸費逵文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5—36頁。]。將出版這一關乎國民素養和國家文化安全的事業拱手讓給英、美、日等國的商人,這令陸費逵感到痛心疾首,這也成為他日后創辦中華書局的主要動機。1912年元月,陸費逵在《中華教育界》上發表《中華書局宣言書》,提出中華書局的“四大宗旨”:養成中華共和國國民;并采人道主義、政治主義和軍國民主義;注重實際教育;融合國粹歐化[陸費逵:《中華書局宣言書》,《中華教育界》1912年第1期。]。為了實現上述宗旨,陸費逵從資金、技術、人才、出版物等多方面努力,增強中華書局的社會影響,而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就是其中關鍵的一環。
綜上可知,民國時期的杰出出版人如張元濟、陸費逵等,他們將出版業置于國家戰略的層面:出版的本質屬性是文化,關乎國民素養和國家的文化安全,即出版作為國家和社會的文化基礎設施,能夠培育民眾共同的文化感知結構,使其凝聚為具備現代知識素養的“想象共同體”,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為了實現上述目標,出版機構需要建構相應的制度,而股份公司制度就是當時的先進制度。出版的本質屬性是文化,股份公司制度對于出版企業來說具有相當的重要性,這就是民國時期出版業對于當代出版業的影響。
從1912年成立至今,中華書局迎來110歲的生日。“商務印書館是戊戌變法期間在維新思潮激蕩下的產物,中華書局是辛亥革命時期力爭民族文化自主的產物。中華書局是近代中國新式出版業的佼佼者,于創新倡變的過程中,又不忘保存和弘揚傳統文化,這是它在百載歷練中松柏長青、老當益壯的原因所在。”[周佳榮:《香港學者論中華書局》,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3年版,序言。]出版的本質屬性是文化,中華書局合法性的根基便在于以出版促進文化的傳承與創新。
關于文化的定義,可謂言人人殊。筆者借鑒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批評家雷蒙·威廉斯的相關論點,認為文化是某一群體的某種特定生活方式,以及該群體成員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某種感覺結構。此外,文化不是僵化的實體,而是始終處于持續不斷的選擇和闡釋之中,大部分生活方式以及基于此形成的感覺結構會消融在歷史長河中,而少數被長期保留下來的生活方式及感覺結構,就凝結成了文化傳統。“所謂文化傳統不但是現在的人對昔日文化的一種選擇,更是現在的人對昔日文化的一種解讀。”[〔英〕約翰·斯道雷著,常江譯:《文化理論與大眾文化導論》(第七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8頁。]因此,對于文化的分析需要把握如下三個方面:立足于特定的生活方式;建構特定群體的感覺結構;發現文化傳統。
出版的本質屬性是文化,所有出版活動都要以文化本位為最終指向[曾建輝、范軍:《賀圣遂的出版觀:關于出版的本質》,《中華讀書報》2019年10月23日第6版。];而民族是一種精神文化性存在,出版有可能決定民族的精神文化性存在[于殿利、沈世婧:《理解出版的本質 才可立于不敗之地》,《教育傳媒研究》2017年第3期。]。出版活動的最終指向乃是為民族的精神文化性存在服務,我們可以將出版的本質理解為:通過知識傳播(尤其是文本的經典化)來形塑民族精神。若基于上述三個方面來闡釋出版的本質屬性,我們會有如下認知:特定文本具有特定的時空背景,它們由作者基于特定的生活方式和感覺結構創作而成;出版人作為文本的“把關人”,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經典文本的生產與傳播機制,而經典文本的代代相傳恰好證實了文化傳統。
民族精神是一種典型的文化形式,它要依托一定的載體來表現。它是抽象之物,其內涵表現為:民族精神是一個民族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形成的心理狀態、價值觀念、思維旨趣的集中體現,它是該民族文化的內核和靈魂[李帆:《近代中國的民族認同和民族精神的弘揚》,《史學集刊》2008年第1期。]。它也是具體之物,表現為:英雄個體或群體的事跡;經典文本,如四書五經、四大名著、紅色經典;地理標志,如長江、黃河、昆侖山;文化遺產,如長城、故宮、秦始皇兵馬俑;紀念建筑,如人民英雄紀念碑、烈士陵園;儀式慶典,如閱兵儀式、傳統節日。在民族精神的諸多載體中,儀式慶典和經典文本是最為顯著的載體[〔德〕揚·阿斯曼著,金壽福、黃曉晨譯:《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8頁。]。而出版人的宗旨正是以經典文本為載體形塑民族精神,出版人在形塑民族精神方面具有天然的比較優勢。
作為“想象性共同體”的民族及由此衍生的民族精神之所以成為可能,不光是因為像梁啟超這樣的精英知識分子倡言了新概念和新價值,更重要的還在于大眾出版業的影響。像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這樣的大出版公司的興起,比1912年共和民族國家的建立為時要早[李歐梵著,毛尖譯:《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頁。]。
在五四運動之前,倡導弘揚民族精神主要表現為少數仁人志士如梁啟超、李大釗等人的個人行為;隨著五四運動后民族民主革命的勃興,尤其是抗日戰爭的爆發,民族精神逐漸上升為國家意志。“科學”“民主”“文明”“現代”“勇武”“堅忍”等曾是近代不同時期民族精神的關鍵要素。改革開放以來,民族精神又有了新的內涵。2002年黨的十六大報告第一次明確提出了弘揚和培育中華民族精神的時代課題,并將民族精神的內涵概括為“團結統一、愛好和平、勤勞勇敢、自強不息”。由是,全國很快出現了關于民族精神新的討論熱潮[鄭師渠:《近代關于民族精神認知的當代啟示》,《史學史研究》2013年第2期。]。自2003年起,中宣部、原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每年都圍繞重大事件、重大時間節點、重大理論,部署年度重點出版物選題規劃,逐漸形成慣例,這便是“主題出版”[郝振省、韓建民:《主題出版的歷史與內涵》,《出版與印刷》2021年第1期。]。主題出版的主要目的正在于通過出版物形塑當代民族精神。2018年3月20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講話指出:“中國人民在長期奮斗中培育、繼承、發展起來的偉大民族精神,為中國發展和人類文明進步提供了強大精神動力。”總書記還對中國人民的偉大民族精神的內涵做了深刻闡釋,其包括偉大創造精神、偉大奮斗精神、偉大團結精神和偉大夢想精神[習近平:《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8年3月21日第2版。]。當下出版業所要形塑的民族精神便是上述偉大民族精神。
與英美同行相比,張元濟、陸費逵等中國近現代出版企業家的文化使命感尤為突出,這是由于自19世紀中期開始,中國社會在西方列強的刺激下開始了漫長的現代化轉型,而出版正是中國文化現代化的重要“裝置”,陸費逵等有識之士通過出版扶助新式教育,培育新民,促使中國民眾的心態由前現代性過渡到現代性。現代性是一項未完成的事業,“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當下的時代主題,世界的話語權逐漸由西方轉向東方,話語權的背后既有硬實力如科技、經濟、軍事等做支撐,也有教育、文學、藝術等軟實力做支撐,而出版正是傳播文化軟實力的重要平臺。就此而言,當代中國出版人與近現代中國出版人的企業家精神具有一脈相承性,即以出版建構國家和社會的現代性,增強國家的話語權和影響力。
三、結 語
與一般工商企業相比,出版企業的目的是促進文化的傳承與創新,而經濟(如企業制度)則是實現目的的手段。出版企業制度史研究既要增進出版的歷史與現實場域之間的雙向理解,又要以歷史資源去回答現實問題。如此,方能增強出版制度史研究的合法性。
“問題史學”是年鑒學派的標簽,本文認為歷史研究應該以問題為導向,而“問題”并不是一拍腦袋而得出,而是要經過長時期的歷史田野調查來獲得,否則的話,得出的很可能是假問題或膚淺問題。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曾說,人類學家研究他者的文化,為了使研究具有闡釋力,人類學家應該使用民族志方法(即田野調查的一套做法),深入研究對象的生活世界,與他們長時期同吃同住多交流,目的是盡可能地獲得他者思維。克勞福德·格爾茨為了研究巴厘島斗雞文化,斷斷續續花了十年的時間與當地居民相處;包筠雅在寫作《文化貿易: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的過程中,曾陸續花了8個月的時間到四堡進行田野調查。
歷史學家與人類學家的相似之處在于二者都研究他者文化,只不過前者研究的是過去時空的他者文化,而人類學家研究的是當下時空的他者文化。近年來,“歷史人類學”方興未艾,我們研究民國時期出版企業制度史,可以借鑒人類學方法,通過檔案資料、書信、日記、文集等史料,長時期深入民國出版的現場,對民國出版人進行“訪談”,由此培養歷史感。之后帶著歷史感和出版制度史資源,對歷史和當下出版企業制度方面提出真問題,再以歷史感、歷史資源、新制度主義理論,關照、解答所提出的問題。如此,出版企業制度史研究便具備了與新制度主義政治學、新制度主義經濟學、人類學進行對話的基本資質,同時又與業界產生了更多的共同話題。
〔作者歐陽敏,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Institutions of Publishing Enterprises: A Case Study of Shanghai Zhonghua Book Company
Ouyang Min
Abstract:The purpose of studying the history of institutions of publishing enterprises is to understand the historical field and the contemporary field of publishing, and how they shed light upon each other. This study aims to discover how the institutions of the publishing enterprises in the past influenced the ones of the present, which could be found in both formal institutions (for example, the review and proofreading system, the welfare system, and the scientific management system) and informal institutions (for example, the sense of cultural mission). Researchers working on the history of institutions of publishing enterprises should besensitive to discover questions. They could use diaries, letters, archives, anthologies, and other historical materials to go deep into the publishing scene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to “conduct interviews” with publisher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to cultivate a sense of history. Relying on the sense of history, and using historical resources and neo-institutionalism theory, researchers can address real questions about 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fields of publishing, and answer from both past and present perspectives.
Keywords:Zhonghua Book Company, Lufei Kui, enterprise institutions, legitimacy, neo-institution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