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旬老漢張克茂：在鄉(xiāng)村寫作，用文字圓夢

劉成婧

烈日當空，走進廣元昭化清水鎮(zhèn)金紫村，張克茂頭戴草帽，用一根打磨過的樹杈壓低櫻桃樹的枝丫，熱情地邀請記者摘櫻桃吃。櫻桃樹就種在他的房前，房子周圍堆著些鋼材木料，新蓋的第二、三層砌了磚，還沒有完成修繕。“今年我主要就是在修房子。”張克茂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如今，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外打工，家里條件也比以前好了，所以打算把房子再修得漂亮些。

跟隨張克茂的腳步，記者走進他現(xiàn)在所住的一樓。由于房子正在翻新，屋里的東西擺得有些雜亂，但幾個厚厚的本子卻被整齊完好地保存在一個紙箱里。這是小說《三灣漢子》的手稿，小說以張克茂和金紫村村民為原型，講述了農(nóng)民張大友堅強面對人生挫折，并帶領當?shù)厝罕娭紊街嗡l(fā)展養(yǎng)殖、抗震抗洪，最終脫貧致富的鄉(xiāng)土故事。這本12萬字的小說，是這個七旬老農(nóng)十余年的心血。

兩次錯失改變命運的機會

“有人聽說我出書，開玩笑問：‘你一個穿黃膠鞋的農(nóng)民還寫小說？’這話說得不對，但我確實是個農(nóng)民。”

張克茂出身貧寒，小時候從沒穿過布鞋、襪子，直到念初中，才擁有了人生中第一雙布鞋。讀高中時，家里無力再承擔他的學費和生活費。在老師的建議下，張克茂向《長江文藝》雜志投稿，靠著并不固定的稿酬，才勉強支撐到了高中畢業(yè)。畢業(yè)后，他雖然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但沒錢交學費，只能放棄。

1965年8月，有部隊到廣元招收飛行員，要從1200多名學生中選拔3名培養(yǎng)。經(jīng)過層層篩選，只有兩人符合條件，其中一個就是張克茂。然而，當時政審要看家庭成分，由于張克茂的爺爺最早是地主，所以他未能被錄取。“當時我的眼睛都哭腫了。”

后來全國恢復高考后，當?shù)爻雠_政策，允許“老三屆”未婚知青參加考試。政策公布時，張克茂已經(jīng)結(jié)婚。他瞞下這件事，硬著頭皮參加考試，成績優(yōu)異，但最終還是因已婚失去了入學資格。

張克茂把這些經(jīng)歷寫進了《三灣漢子》。他給書里的主人公起名“張大友”，寓意其“大有作為”。在他筆下，張大友也多次與改變命運的機會失之交臂，妻子勸說道：“并不是非要考飛行員和高考才有出息，只要二人勤勤懇懇，在家務農(nóng)照樣能生活。”

從那以后，張克茂放棄考學，和妻子一起深深扎根在了農(nóng)村。他的一些老同學后來到市里工作，還有的成了干部，有時見面打招呼，張克茂還有些難為情。

農(nóng)村生活忙碌辛苦，但張克茂對知識的熱情與渴望從未消減。他依舊愛讀書、愛看報，沒錢買書，就找鄉(xiāng)干部借;哪怕是別人包東西用的報紙，到他手上，也要翻開看看。

“我就像春蠶吃桑葉，把這些知識一點點吃進去，吃得越多，吐的絲越多。”

張克茂的“蠶絲”用在了村里孩子身上。有一次，鄰家孩子向他請教課文，他講得耐心細致，孩子很快就學會了。慢慢地，越來越多學生找張克茂請教作業(yè)上的問題，他也樂于輔導，哪怕是在田間地頭，只要有學生找來，他都會立馬放下手里的事。

“上小學時，我有時一周找茂爺爺三四次。茂爺爺很和藹，以前我性格有點內(nèi)向，有事都不和家里說，但對茂爺爺總是敞開心扉。”張煒杰現(xiàn)在上初二，他做的題，張克茂感到有些吃力了。

張克茂輔導的學生中，有的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學知識不容易，我沒收過一分錢的費用。只希望盡自己所能，幫更多孩子走出大山。”張克茂說。

一邊放牛，一邊寫作

重視村里孩子教育的不止張克茂一人。以前，有個城市里的女老師不顧條件艱苦，到當?shù)亟虝囵B(yǎng)出了不少學生。

“當時村里人都說，這么好的老師，怎么沒人給她寫點什么，把事情記錄下來？我就說，我來寫。”張克茂在務農(nóng)間隙擠出時間，花一年寫了一本幾萬字的小說《鄉(xiāng)村女教員》，在那之后，他拿起的筆再也沒有放下。

他陸續(xù)寫出《赤腳醫(yī)生》《新來的村官》兩篇中短篇小說，2004年起，他開始創(chuàng)作以自己和金紫村村民為原型的長篇小說《三灣漢子》。

動筆之前，他曾邀請同村的知青和自己一起創(chuàng)作，對方反問：“你寫這個又不能掙錢，寫了有什么用？”但張克茂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一到干農(nóng)活的間隙，他就拿出本子創(chuàng)作。

過去條件艱苦，張克茂買不起筆墨，就買墨水精兌水，灌在金竹削成的竹筆里，三分錢買的一瓶墨水精能用上一兩年。他家沒有書桌，他就坐在一張小腳凳上，拿塊6寸長的三層木板墊在膝蓋上充當寫字臺。

張克茂曾經(jīng)在外出打工時摔傷，落下了殘疾，在小腳凳上坐久了，腰部就有些不舒服。家人不理解張克茂為什么要寫書，可誰也拗不過他。

“我這個老頭子一不抽煙，二不喝酒，就是要‘灌’煤油。”張克茂的妻子趙玉英說。以前村里沒通電，照明都靠煤油燈。張克茂每每去鄉(xiāng)上供銷社買煤油，都央求對方多賣自己一些。對方同情張克茂貧苦，又一心想學習，每次都會偷偷多給他一瓶。

有了煤油燈，張克茂夜里寫作起來更是廢寢忘食。干完一天的農(nóng)活，他回到家就洗了腳坐到床上寫小說。趙玉英叫他吃飯，他反而生氣：“你一說話，就打斷我的思路了。”后來，趙玉英只好悄悄把飯菜放在床邊的凳子上，張克茂寫完想起吃飯時，飯菜都已涼透了。

有一次，張克茂趁著放牛的空閑打草稿，由于太過專注，竟忘了拴牛，一不留神讓牛跑了，他著急追牛，結(jié)果草稿也被風吹散。張克茂找到牛、吃過晚飯，還是心疼自己的草稿，又打著火把出門，直到大半夜把草稿找到，才踏踏實實地回去睡覺。

十多年過去，煤油燈換成電燈，竹筆變成簽字筆，小說手稿攢了足足兩個箱子，《三灣漢子》終于完成，初稿有18萬字。

小說終于出版了

2021年，《三灣漢子》創(chuàng)作完成后，張克茂找到廣元市昭化區(qū)委宣傳部，請求他們幫忙出書。

昭化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羅倩供職于宣傳部，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張克茂的情景：“他對出書的流程完全不清楚，來找我們的時候，直接帶著幾大本厚厚的手稿。”

羅倩對張克茂的“出書夢”很是動容：“我也是做文學的，他對文學的那種熱愛我能感同身受。對有的人而言，文學只是一個愛好，但對張克茂來說，這是他的全部。”

除了宣傳部和作協(xié)，廣元市、昭化區(qū)兩級殘聯(lián)也了解到張克茂的情況，各部門共同協(xié)作，幫他聯(lián)系上了當代文藝出版社。負責編校、印刷書稿的文化公司負責人表示，就當做一次公益，不收取費用。書稿一共校對了三次，羅倩等人每次都托人將樣書送到張克茂家里，之后再幫他郵寄回來，省得他路上來回跑。

2021年9月，《三灣漢子》印刷完成。頭天晚上，張克茂接到羅倩的電話，請他第二天到區(qū)上取書。當晚，張克茂一會兒翻看手稿，一會兒看看時間，激動得整夜沒合眼。第二天清晨5點多，他早飯都沒吃，就出門乘公交去了昭化區(qū)委宣傳部。

“沒覺得餓，我高興呀，一輩子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拿到書后，張克茂挨個兒找到幫自己出書的干部，每人送一本書。等他想起吃飯時，已經(jīng)是下午3點。

張克茂說，他回到家后翻閱印刷成書的《三灣漢子》，激動得熱淚盈眶。趙玉英跟他說：“老頭子真了不起，我嫁了個文化人咧！”

村里不少人聽說張克茂出書了，紛紛登門拜訪，張克茂給來客都送上一本。“出書后，家里總是熱熱鬧鬧，那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張克茂告訴記者，有人說他是“農(nóng)民作家”，但他不好意思以此自稱。

談起今后的打算，張克茂坦言自己還將繼續(xù)追求文學夢。過去，由于經(jīng)濟原因，張克茂的妻子、兒子并不支持他出書。不過脫貧攻堅開展后，他在政府幫扶下養(yǎng)豬種地，收入提高了。兒子兒媳也參加了區(qū)上的技能培訓，到寧波務工，家里條件越來越好。

如今，家人逐漸習慣了給他留出寫作的空間。“以后我還會接著寫小說，就寫金紫村的神話傳說。”張克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