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興坤
我家屋東,有一條筧溝。從山坡上老遠一山洞里流出,順著山坡一路嘩嘩啦啦流來,又順著山坡一路嘩嘩啦啦流去。
崇山峻嶺的腰間,大自然演繹出這股甘泉,從石洞無休無止地涌出,施舍給這片荒蠻的土地。于是,這里植被蒼翠,鳥獸興旺。我們的落地公公偶遇這塊風水寶地,便落住此地拓荒繁衍。隨著人口增加,農業不斷發展,這股水的合理分配就提上了人們的議事日程,幾度討論后一條長長的主渠從洞口出發,按照人們的意愿毫無怨言地循著山坡逶迤而去,沿途分出一些支流,分赴各處履行其作為生命之源的使命。先祖們劈山鑿石,挖土成渠,十里主渠流經地,灌溉了上千畝耕地,養活了一方人畜。
家家戶戶用上自來水之前,用水得挑。挑水是重活,但去去來來的挑水隊伍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為了方便從溝里取水,先民把石槽木槽竹槽安放在溝坎,溝水從筧槽流進水桶里。筧水的槽物被稱作“筧”,挑水的人眾多,溝旁安裝了很多筧,故得名筧溝。
筧溝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玩耍的去處。
水是生命之源,孩子們都有趨水的天性。筧溝流經的人家的孩子們總是乘機往溝里跑,一旦抓住了好時機,就可以美美地享受一陣嬉水的樂趣。大人們眼邊不見了孩子,準能從筧溝把孩子們“捉”回來。我因為流水響沒聽見大人的呼喚,常常被揪耳朵和打屁股。
春季,筧溝邊的小草、樹枝最早出芽,很快就千姿百態郁郁蔥蔥地罩滿筧溝,一些叫不出名的花草吸引著飛蟲和孩子們。不僅有一片片青茸茸的羊胡子草,一簇簇白色、黃色、淡紅色的百合花,一團團金燦燦的蒲公英,還有一種像嫩竹筍一樣的酸梗,酸梗很好吃,一路孩子沿著筧溝上上下下地搶拔酸梗,總是滿載而歸,嘴巴吃著,懷里還得揣上一抱。有一種花的蜜很甜,那花黃黃的小花朵像倒掛金鐘,采一株就是一?串,扯掉一朵花用嘴唇一吸,一小撮花蜜在嘴里是沁人心脾的甜。
夏季,走近筧溝邊就迎面撲來一股涼風,孩子們脫掉鞋,卷起褲腿,一只腳先慢慢地探進水里,刺骨的涼氣頓時由腳到腿傳遍全身,打個冷顫后又把另一只腳也放進水中。夏天的玩法數“搬螃蟹”最刺激。搬開螃蟹藏身的石頭,螃蟹潛伏不動,用身體的顏色和形狀掩護自己,或者攪渾了水奪路而逃。男孩子們常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一只螃蟹摔到溝堤外,溝堤外的女孩子們便嘰嘰喳喳地設法把橫行的螃蟹弄進水桶里。
偶爾遇上一只大個螃蟹,我便像個斗牛士,與螃蟹斗智斗勇,先是快步堵住螃蟹的逃路,先后用細樹枝條把螃蟹激怒,待它張開一對鉗螯進攻時,我便不懷好意地伸出枝條,螃蟹的鉗螯迅疾狠狠地夾緊枝條,我就可以趁勢用樹枝將大螃蟹提起來……

冬季,山野白雪皚皚,筧溝里的水用變成各種冰凌來吸引孩子們。在筧槽和溝坎上,白白的冰凌一堆堆一簇簇,晶瑩剔透,還有長長的冰塊扮成惟妙惟肖的水龍,口里吐出清泉,正中下位吞水的“蛤蟆”口中。從溝中濺出的水珠,附在兩岸的樹枝上,變成一串串冰果,密密麻麻,樹枝不堪重負地低下頭。折下一枝冰果,重重地摔碎在雪地上,揀一塊含在嘴里,便是童年獨一無二的“糖果”……
水土養一方人,我是這條筧溝養大的。
筧溝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還有父親為水田耕種而徹夜等水守水的艱辛。筧溝水是夠量的,只是水溝流程長,灌溉面積大,沿途灌溉者只顧把水大大地往自己水田里放,做好水田的出水口就不管別的,多余的水從出水口溢出,流向荒野。這樣做的人多了,筧溝里的水就少了。
我家的水田偏偏又在筧溝的尾端,父親是共產黨員,分田時主動把易于灌溉的水田讓給了別人。每年七八月份,溝渠沿途上上下下的多是為放水而忙碌的農人。筧溝末端的稻田,白天根本指望不上進水,只能等到夜里從溝渠的上游到中游逐一把支流堵住,有時水還沒有流到目的地水源又被切斷了,只得又返回上游重新攔回被放走的水。就這樣,父親有時一夜跑上跑下,也不能引來水。但父親并不氣餒,還是一夜一夜地放水。有時指望不上溝里的水,天老爺卻送來一場及時雨,把快要干枯的禾苗又挽救過來,于是我家這一年又能吃上大米了。我們這幾家筧溝的尾端的水田因此被稱為“望天收”。
近些年市場上大米多了,山區農村家庭都買大米吃,我家的水田也租給別人改作旱田耕種。在農村產業化的推動下,這一帶的農田主要栽培廣椒和西紅柿,經濟收入十分可觀。
家鄉的筧溝已溶入我的血液。每次回老家,老遠就聽到筧溝里熟悉的流水聲,就像母親在喚兒回家,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追尋童年的印記和家鄉的親情。那水流里分明還夾雜著我們童年的嘻鬧聲,流淌著祖祖輩輩農人靠天吃飯的艱辛。久久注視潺潺的流水,讓思緒梳理風塵歲月,捧一捧清泉灌進嘴里,每一個肌體細胞都被浸潤和蕩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