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代樓閣木塔與磚塔建筑形制異同探析

杜麗君

(山西省應縣木塔保護研究所，山西 應縣 037600)

1 遼代佛教與佛塔建筑

遼代由北方游牧民族契丹族所建立，在其統治的長達200余年的時間里，遼國版圖“東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臚眗河，南至白溝”[1]，國力強盛，與北宋形成強勢對峙的歷史局面。同時，為了便于統治，遼代初期，在滅掉后晉取得燕云等地后，遼代上層文化迅速“中原化”，遼代統治者對中原漢文化進行效仿和吸收，尤其是宗教方面，遼代統治者大力推崇中原地區盛行的佛教信仰，以至于在遼中后期，佛教成為統治百姓的重要精神工具。

從現存年代可考佛塔的建造時間可知，遼早期的佛塔數量很少，直到遼興宗重熙年開始，佛塔建設才逐漸興盛。追溯該時期的信仰背景可以發現，從皇室到民眾均對關于造塔相關的佛教教義——無垢凈光陀羅尼經和舍利供奉十分崇拜，而現存較多的遼代磚塔仍以“無垢凈光”“舍利”命名，如沈陽無垢凈光舍利塔、慶州釋迎佛舍利塔(慶州白塔)等，加之契丹人對佛塔自身所具有的巍峨形象也極力推崇[2]，使得全國范圍內興起建寺立塔的高潮，據《全遼文》記載：“城邑繁復之地，山林爽塏之所，鮮不見于塔廟，興于佛像”。

現存遼代佛塔數量多、類型豐富、分布范圍廣，是中國古塔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梁思成先生更是將遼金時期歸為中國佛塔的“繁麗期”。據統計現存國內保存完好的遼塔有96座，類型包括密檐塔、樓閣塔、花塔、覆缽塔、復合塔等。遼塔敦厚雄偉、精美絕倫，體現出遼代工匠對于高層建筑營建所具備的高超審美水平與建造技藝，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目前學界對遼塔進行了系統研究[3]，成果頗豐，然而筆者也發現，遼塔現存量多，而同屬樓閣式塔的兩種不同材料的佛塔——木構樓閣塔和磚構樓閣塔更是難得的并存至今，且遼代磚構樓閣塔有著極強的仿木趨勢，是研究磚仿木建筑發展的重要參考實例，而最能體現兩者的差異便是其外部形式。基于此，筆者對遼代木構和磚構的樓閣式塔進行深入研究，以此探析兩者建筑形式方面的異同。

2 遼代木構與磚構樓閣式塔概況

2.1 遼代木構樓閣式塔

遼代僅存的木構樓閣式塔便是舉世聞名的應縣木塔，該塔也是國內僅存的古代高層木構建筑，也是遼代最具有代表性的佛塔建筑(見圖1)。據考證，應縣木塔建于遼清寧二年(1056年)，八角形平面，由石制基座、塔身和塔剎組成，高65.86 m。塔身共有5層，每層之間用暗層連接，增強結構穩定性。該塔隸屬原遼西京寶宮寺，呈前塔后殿的布局形式，佛塔占據寺院的核心位置。佛塔恢宏大氣、雄偉壯觀，雖建于遼宋時期，卻也是整個中國歷史中傳統樓閣式塔做法的成熟之作，更是古代木構架建筑的經典。

2.2 遼代磚構樓閣式塔

相比較遼代木構樓閣式塔而言，遼代樓閣式磚塔的現存量則較多。筆者通過多年對遼塔的考察，統計出現遼代樓閣式磚塔分別是位于河北涿州的云居寺塔和智度寺塔、淶源興文塔，北京房山昊天塔、天開塔、密云冶仙塔，內蒙古呼和浩特萬部華嚴經塔和巴林右旗慶州白塔共8座樓閣式塔。筆者將8座樓閣式磚塔的基本信息整理如表1所示，可以發現，淶源興文塔和呼和浩特萬部華嚴經塔與應縣木塔一致，均屬于遼西京佛塔，而遼西京大同府早在北魏時期便是首府更是佛教中心，其佛教文化底蘊深厚，佛教建設水平也屬五京前列。對比表1可以發現，8座樓閣磚塔建造(修建)時間均為遼中晚期，此時遼國國力強盛，磚塔規模尺度、結構性質各有特點，但都是集工匠高超的建造技藝和藝術審美于一體的精髓。

表1 遼代樓閣式塔基本信息

為了準確分析樓閣式木塔到磚塔之間的變化，客觀對比兩者在因材料變化導致的建筑外部形式的異同，所以按照控制變量的原則，應選取最為接近應縣木塔的樓閣式磚塔。通過表1可以發現，無論是建造時間、地理位置還是規模尺度，只有萬部華嚴經塔最為接近應縣木塔。尤其是從建造時間來看，根據吉林大學張曉東博士曾在其學位論文中的推測萬部華嚴經塔建造時間不晚于1057年[4]，此外還有學者在此結論基礎上更是將其建造年代縮至1055年—1057年[5]。而學界公認應縣木塔建成于1056年，充分說明應縣木塔與萬部華嚴經塔在建造時間上的接近。而且從塔身輪廓來看，兩座樓閣式塔收分皆小，相對于其他樓閣式塔而言更加秀麗挺拔(見圖2)。因此，萬部華嚴經塔是與應縣木塔形制最為接近的樓閣式磚塔，筆者重點對比兩者的外部形式以探析因材料差異導致的兩者形制的異同。

3 遼代木構樓閣塔與磚構樓閣塔的異同

從建筑外部組成來看，應縣木塔與史料文獻記載的中國傳統樓閣式塔一致，有基座、層層疊加的樓閣塔身以及塔剎，而作為核心部分的塔身又包括平坐鋪作、平坐、屋身、檐下鋪作和塔檐，1層塔身副階周匝，供繞塔膜拜，平坐上有木構勾闌，可以登臨眺望。與之相比，萬部華嚴經塔則除缺乏勾闌和1層副階外，其余組成部分與應縣木塔一致。但筆者發現，該塔在磚作平坐外又出挑一圈木制平坐，增加原有的平坐寬度，且從其平坐現狀來看可以推測，該塔原狀或與應縣木塔一樣設有木制勾闌，只因后期歷經多朝代更迭而受損至消失殆盡。

從各組成部分做法來看，兩塔由于材料差別導致外部形式迥異，主要體現在：

1)基座做法上。

應縣木塔體量巨大，因此基座高達約4 m，采用了下為四面帶有月臺的四方形，上為八角形的上下兩層交錯的石質素面臺基，能夠確保塔體的穩定性。而萬部華嚴經塔的基座坐落在高約2 m的臺明上，體量巨大，采用兩層束腰，上承平坐勾闌和仰蓮的須彌座的形式，基座處理復雜繁麗，采用“剔地起突”的雕刻方式，在磚體上刻畫出卷草、花卉以及佛教吉祥動物天馬、孔雀等形象。此外，基座與塔身采用相同的材質，使得佛塔具有整體感。

2)塔體屋身做法上。

應縣木塔每層的屋身以及萬部華嚴經塔的3層～7層屋身均為三開間，用倚柱劃分，兩者都采用普拍枋在轉角處交叉出頭的方式。不同的是，應縣木塔2層～5層屋身現為木構格柵門窗，每層均具有單層木構架建筑的特點，而萬部華嚴經塔則采用磚砌壁面，且1層、2層雕有精美的佛像磚飾。

3)門窗做法上面。

萬部華嚴經塔門窗設置采用隔層錯位設券門門洞，有效地避免磚體建筑形成的“通縫”，而且門的形式豐富多樣，即塔身正面設有券門、板門以及欞花隔扇門：其中券門為真門，位于單數層的南北方向和偶數層的東西方向，1層～6層的券楣上雕有二龍戲珠、纏枝花紋等雕飾；板門為假門，位置與券門相反，即單數層的東西方向和偶數層的南北方向，且板門上雕有門框、門簪、輔首以及門釘，極具有立體感；欞花隔扇門也為假門，主要為塔身1層的東西方向，其上雕有精致的圖案紋樣。此外，在塔身側面均設直欞盲窗，且尺度隨著塔層的增高而逐漸減小，直欞窗內部不全部砌筑，而是內部鏤空處理作為通風口。應縣木塔現為功能主導的門窗，四個正面的心間設隔柵門，正面次間以及側面三個開間均為格柵窗。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梁思成1933年來應縣考察時，應縣木塔的外槽為夾泥墻，僅在正面心間辟木板門，而1936年再來應縣時，夾泥墻已被換為格柵門窗。雖然木塔原有窗形制已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測或僅有門而無窗，或與萬部華嚴經塔相似是墻上做窗戶的雕刻或彩繪。

4)鋪作做法上。

兩座塔每層每面檐下外側各有一朵補間鋪作、兩朵柱頭鋪作和轉角鋪作，平坐鋪作對應也為五朵，且兩者均將斜拱置于補間鋪作，這種處理手法主要是為了應對面闊較大的心間所導致檐部缺乏支撐的問題，主要出現在木構架建筑，而磚塔這樣處理顯然是受到木構樓閣塔建筑的影響。不同的是應縣木塔鋪作種類多樣(見圖3)，有“斗拱博物館”之稱，同時也借助木料柔性較好的優勢，華栱或昂層層懸挑，且部分采用偷心造做法，而萬部華嚴經塔的鋪作多為雙抄五鋪作，華栱淺淺的伸出，疊澀狀的檐下壁面與鋪作相互支撐，形成層層出挑，令栱依托在疊澀上呈半立體雕刻狀態(見圖4)。

5)在塔檐做法上。

應縣木塔通過層層出挑的鋪作，承托深遠出檐，使得檐部線條優美舒展。而萬部華嚴經塔的塔檐由于磚鋪作的材料限制而出挑短淺，因此從輪廓來看，該塔的邊界線不及木塔富有韻律變化的美感。

6)在塔剎做法上。

應縣木塔與萬部華嚴經塔的塔剎組成相近，但后者為近代增修，而前者是否為原狀已不得而知，兩者均由剎座、仰蓮、覆缽、相輪、寶珠、華蓋以及寶瓶等組成，形制華麗，且剎座均有開窗和通風口。

7)在裝飾做法上。

應縣木塔的裝飾多集中在塔內的壁畫和佛像雕塑，部分保存較好的構件也能看到彩繪的痕跡，是傳統木構架建筑常見的向內發展的裝飾做法，但是萬部華嚴經塔由于受到材料限制，塔內空間小而幽暗，所以將裝飾集中到塔外壁，包括塔身壁面以及門楣上的佛教題材的磚雕，尤其壁面上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是古代磚塔壁面雕刻中的精品，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見圖5)。

從塔體輪廓來看，兩座樓閣塔雖然材質不同，但卻均采用了叉柱造的收分做法，即每層塔身收分約為檐柱1/2的柱徑，這也是兩者輪廓秀麗挺拔的主要原因。此外，應縣木塔檐柱有側腳做法，而萬部華嚴經塔則由于磚砌塔身無法形成側腳，屋身筆直而上，同時該塔利用磚材承重力和抗側向風力強的自身優勢，疊加七層塔身，因此其輪廓比應縣木塔輪廓更像直筒，更加顯得挺拔。

從建筑結構做法來看，應縣木塔的結構采用雙套筒的結構方式，除1層內外槽采用夾泥墻之外，其余各層均為木構架雙槽，雙槽將八角平面空間分為外側回廊和內側供奉空間，樓梯沿外槽回廊盤旋而上。1層與5層的頂部均為穹廬式的八角藻井頂，其余各層為平頂，裝飾較少。此外，應縣木塔特有的結構層——“暗層”即平坐層，分布在“明層”之間，原理與現代建筑的“圈梁”相近，能夠起到水平方向的拉結作用，這也是應縣木塔屹立千年的原因之一。萬部華嚴經塔與應縣木塔相似，同樣采用塔內為雙套筒結構，且為磚木混合的結構方式，樓梯在回廊盤旋而上且交錯布置，而未造成通體的垂直空間，中間為塔心室，塔心壁內外設龕，7層塔心室采用穹廬式的八角藻井頂，能夠有效減輕7層的荷載。磚塔主體結構為磚砌結構，并輔以木骨架，能夠在水平方向受力進行把控，如內外八角木骨架起到圈梁的作用，使得磚承托的垂直受力與木骨構架的水平受力有機結合，增強塔體的穩定性。

從上述分析可見，遼代樓閣式磚塔在積極仿木構建筑的同時，也在嘗試著不斷創新，側面反映出遼代造塔工匠營造技術以及審美水平的高超。

4 結語

應縣木塔保存至今不僅能為學界研究木構樓閣式建筑提供可貴實例，而且對研究磚構建筑也帶來寶貴的參考價值。筆者基于多年來在應縣木塔保護研究所的工作經驗以及對遼代磚塔的研究，首先對遼代佛教及佛塔發展進行概述，然后從整理得出的8座樓閣式磚塔中，遵循控制變量的原則，選取與應縣木塔最為接近的萬部華嚴經塔，通過將這兩座樓閣式塔進行外部形制的對比，可以發現遼代樓閣式磚塔的仿木構架建筑技術已經爐火純青，雖然仍受到材料本身形制的限制，但遼代匠人對其進行創新，借助材料特性，巧于營建，形成頗具地域和年代特色的樓閣式高塔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