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赟
(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復雜自適應系統理論(Complex Adaptive System,簡稱 CAS)是遺傳算法發明人約翰·H·霍蘭提出的,其理論通過闡述“適應性造就復雜性”的過程,指出任意一個復雜自適應系統在生長演化的歷程中通常都依照形態結構、功用性能、行為特性等方面多樣性自發性的擴展[1]。系統的結構越復雜多樣性就越高,各種容納適宜各種變化的或然率也就越高,就更加能夠對抗外界信息的干擾,同時能夠有力捕捉或創造發展機遇。
在社會與生態環境的急劇變化中,鄉村在利用空間韌性以抵抗外來變化的過程中展現了相當力量。現代鄉村在城市所產生持續外部干擾的情況下,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異化轉型,呈現出衰敗與繁榮、散亂與集中并存的情況。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植入性文化建筑實際上成為平衡城鄉關系的時代需求。鄉村植入性文化建筑映射出時代發展的歷史記憶,見證現代鄉村文明的進步和現代技術的發展,體現為鄉村系統間的要素流動,在這種持續不斷地相互作用過程中,持續“學習”或“積累經驗”,并根據學到的經驗與知識改變自身的結構與行為方式,從而主導系統的演變進化,抵御外界沖擊,適應干擾或實現全新發展[2]。
人類文化系統、生態系統和其他有機系統共生所共同構成了復雜的鄉村系統,鄉村系統中各類主體間顯現著協同、共生和競爭合作等繁復的鏈接關系,這種鏈接關系越緊密多元鄉村系統內的抵抗力和恢復力就會越高。是以在鄉村空間中存在復雜自適應系統(CAS) 中的一般性征象(復雜自適應系統(CAS)擁有七個基本特征,分別是聚集、標識、非線性、流特性、多樣性特征、內部模型機制和積木機制)。其中比較突出的是聚集下的突現現象、多樣特征下的恒新現象、流特征下交叉催化現象。
在復雜適應系統(CAS)中聚集意把實物聚集成類,鄉村系統本身由多個適應性主體構成,各種主體之間通過聚集下的相互作用,在適應生存環境的過程中自組織結構和功能逐漸復雜,生成具有高度協調性和隱蔽性的有機體系。在鄉村系統中這種聚集體現在鄉村自發建設上小規模生產生活的聚集,一般依據自然條件和人文要素自然地進行空間上的功能劃分。
聚集的第二含義與第一個密切相關,涉及到簡單主體的聚集相互作用類似單個螞蟻聚集形成強適應性蟻巣的“螞蟻賦格”的突現現象,在鄉村系統中體現為協同自組織衍化的運轉制度。例如村落在自發建設的過程中,無名的建造者們不僅很好地理解控制社區增長的需要,同時還理解建筑本身的極限(limits),他們很少將集體福利放在追求利益和進步之后[3]。通過對自然環境的不斷適應和建筑形式的長期改造,基于對環境和材料的高度認識,因地制宜形成各具特色的聚落形態。我國典型的鄉土建筑形式如客家民居、吊腳樓、窯洞,希臘梅特奧拉修道院、意大利圣吉米亞諾、游牧建筑等等都是突現現象下智慧成果的顯現。
鄉村聚集下的突現現象是對復雜多樣的地土資源適應性管理智慧,這種較為傳統的生態知識通常以技術知識的形式一代代相傳。鄉村地區的多樣性研究體現在民族生物學(ethnobiology)、民族植物學(ethnobotany)、民族生態學(ethnoecology)等眾多領域,這些領域將鄉村所蘊藏的生態系統與地域文化特征相結合,使鄉村景觀生物呈現多樣性特征下多時空動態變化性的恒新現象。
其次,鄉村系統中的生產、生活和社會關系的演化與重塑,使鄉村在“線性追趕”城市化后逐漸理性認識到所出現的自然資源損耗、生態環境污染和人居環境惡化等問題給鄉村本身帶來的巨大問題,從而轉向有機更新和謹慎更新。通過對客觀物質實體和土地功能的更新改造,改善生態、空間布局、視覺感官等因素,在堅持鄉村原先的人文自然體系下,以實現鄉村社會網絡、產業結構和心理定式等多維度的恒新,突破鄉村建設中的高度同質化的狀態。
鄉村的恒新變化受到城鄉之間的資源流動,呈現出交叉催化現象。鄉村建設中生產要素和城市之間的資本流動、人口流動、技術流動、文化理念的流動,使鄉村社會結構由簡單穩定趨于復雜多變,促成了流特征下交叉催化的耦合作用發生。流特征也體現在經濟學下的兩種特性——乘數效應和再循環效應,在鄉村建設和發展中反映流入系統的資源經過主體的傳遞會產生增值現象。一方面城市中快速成長起來的工商資本面臨著嚴重的積累過剩問題,亟需找尋新的增值空間,產品下鄉、資本下鄉也就成為了新時期實現資本增值的必然選擇[4]。另一方面,在要素流動形成資本創造“現金流”的同時,實現鄉村自然資源的保值增值,以非建設性自然資源的顯性化促進鄉村生態環境保護[5]。
在此催化過程中大量的植入性建筑更新在鄉村的土地上,國際國內大量新建筑空間的實踐呈現井噴之勢。中心城市在近年高速發展中空間接近飽和,城市功能外溢使得建設中心逐漸向鄉村轉移。在現代化進程中鄉村建設發展受到城市文化的劇烈影響,許多植入性建筑進入了原本的固態化的鄉村空間,尤其以大量的植入性文化建筑為主,刺激了原有的運行系統的演變進化。
鄉村文化有與城市文化截然不同的活力和形式,即使在傳統農耕經濟被工業文明解構的情況下,鄉村仍然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最集中的區域,在非遺文化的保護傳承方面發揮生力軍的作用。文化是鄉村的內核,鄉村文化是指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村民群體通過鄉規民約、文化遺產、民俗活動等實體形式逐漸內化為一整套農民的思想觀念體系[6]。
與其他在技術知識積累的基礎上偶然間創建的本土性建筑有所區別,現代鄉村文化建筑的建設主要依靠了預先設計過程和現代建筑的知識體系,是一種將新建筑植入鄉村空間的模式。通過增加主體的方式為鄉村系統增加多樣性,其置入狀態可以分為明顯植入和隱晦植入,明顯植入指以視覺形式上與原有建筑差距較大的或是創新空間體驗的建筑植入方式,比如以學校為文化教育中心的校園型文化建筑或是面向大眾的書籍保存分享中心以圖書館和書屋為主的建筑;隱晦植入是與鄉村環境和生活有較高關聯度的建筑植入方式,比如符合當地特色的文化娛樂活動場所的建設或是村民活動中心和議事活動中心等,當然也有建筑同時涵蓋了多種功能的使用。現代植入性文化建筑已逐漸成為鄉村系統中促進知識傳播與積存、人際溝通與交往為主要目的的公共性建筑類型。
鄉村現代化發展需要有新的文化力量注入和培育,而這種新文化力量不應是照搬城市知識結構,應是在選擇遵循鄉村隱秩序——復雜適應系統下的設計活動。鄉村系統通過其內部幾乎能夠滿足自給自足的自平衡狀態,加上與外圍能量和信息緩慢的交替,形成相對穩定的自循環組織。每個系統的協調性和持存性都依賴于廣泛的相互作用,多種元素的聚集,以及適應性和學習。在自然和人的相互作用下,鄉村中的文化建筑對于鄉村現代化發展來說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在整個學習過程中體現了從選擇植入到適應恒新的鄉村復雜適應系統。
對鄉村文化建設的選擇以及選擇何種其他相關進程的推進模式,其實是跟鄉村自發建設一樣需要依據自然條件。與適者生存的原理一致,歷經選擇的植入性建筑能擯棄掉繁多不適宜環境系統的空間突變體與可行性不強的接替方案。不僅在總平面設計時要考慮植入建筑與用地邊界、周邊環境等的維數值的近似性,而且在豎向設計中,也要考慮場地地形與場地剖切線維度值的近似性(如地形地貌、水系等等)以及特定的人文要素(風水觀念、宗族信仰、倫理),并在空間設計和材料上采用更為科學生態的營造方式。如浙江松陽橫坑村的竹劇場選擇了與傳統建筑空間不同的營造方式,通過有效采用了浙西南山地上盛產的毛竹,借用編織的手法宛若“編竹籃”似的,用少量時間圍合出了一個類似穹頂的空間,將文化建筑空間精妙地植入了本土的自然環境系統之中(見圖1)。并利用竹子自身的生長周期所發生的形變,對建筑空間進行更新替換,使整個竹劇場成為富有生命力的新故代謝體。竹劇場的落成讓文化建筑的外在形式已植入村落空間,使橫坑村鄉村生活是竹劇場空間在可以滿足當地對于發展高腔劇團的演出,也可以進行村里傳統祭祀活動,并且可供外來游客休閑露營。這個文化空間成為了當地的文化中心,傳統與現代、城市與鄉村文化在這里碰撞,相互吸引又各自保留余地,為整體鄉村組織系統增加了空間的彈性,帶來了無數的靈活性和可變性。

在復雜適應系統中流特征下的交叉催化現象會給鄉村帶來地方性認知和文化認同層面上的刺激,這種認知層面上的刺激將些許變化通過刺激-反映規則有效地擴大應用范圍,是應對外界的變化對穩定系統運行的挑戰。面對強有力的城市虹吸現象,鄉村社會有著復雜的人情網和較為固態化的思維模式。這種固化極大可能會與較新的事物發展產生矛盾和摩擦,一方面可能會全盤肯定“外來”文化沖擊,丟棄掉傳統鄉村文化的精華;另一方面可能會全盤否定“外來”文化沖擊,產生強烈的抵觸反應來應對城市文化帶來的刺激,部分屏絕變化的鄉村成了文化遺跡,但也存在著被邊緣化的危境。自組織的復雜鄉村系統負載著鄉村居民的歷史智慧,這對于現代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與利用和對隨后的鄉村建設具有極度關鍵的指導作用。
面對這些矛盾和摩擦,就需要設計師、建筑師在建設過程中不斷轉變適應自身的身份,通過有效的溝通來填補鄉村知識鴻溝、數字鴻溝帶來的信息差異。在2022年普利茲克獎獲得者迪埃貝多·弗朗西斯·凱雷(Diébédo Francis Kéré)的設計活動實踐中可發現刺激所帶來的一系列影響,體現植入性文化建筑可以在鄉村系統中激發不可預估的創造力。他不僅是一位建筑師也是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其項目甘多小學的建設過程是村民共同參與的(見圖2,圖3),通過建筑材料的本土收集和搬運包括對于捐贈陶罐,當地樹木和編制材料的使用,以合作的溝通方式讓村民們用自身的力量去建造和修復建筑,這既是現代建筑和科學文化傳播的過程,也是村民在建筑中加入更多可能性形成文化認同的過程。除去甘多小學自帶的文化教育屬性,合作交流溝通帶來文化思維上的碰撞,建造過程的共建形式都更能促進環境變化和文化認知的韌性。凱雷建造的許多教育建筑都通過設計為錨點改善局部地區的發展方向,這些實踐活動也證明了植入性文化建筑不僅可以在鄉村區域中服務于集體利益,更能夠成為一種標識,成為一種符號和現象,在鄉村系統中建立不可預估的力量。


在復雜適應系統(CAS)中標識機制是為了聚集和邊界生成而普遍存在的。外部的文化符號通過各種流特征的方式向鄉村流轉,直接或間接地影響鄉村空間的改造。設置合適的、以標識機制為基礎下的植入性文化建筑空間,可以為后期篩選植入性建筑形式、特化建筑空間和恒新方式提供了參考的基礎,以文化建筑空間標識化的機制、本土材料應用和日常個性化細節抵抗日漸城市化的建筑語言。使植入性文化建筑不僅標識著包容的鄉村姿態,也是現代語境下鄉村居民對民族和地域身份認同的發軔,不僅標識鄉村的現代化發展,也成為凝聚村民意志的空間載體。
鄉村文化建筑從加入循環流到恒新實則是一個從適應到協調的狀態。鄉村系統是伴隨著文明形態應運而生的,其系統邊界圍繞著標識機制形成一種帶有閉合與開放特征的循環。在復雜適應系統(CAS)中進一步增強其在系統中不斷選擇與適應的再循環部分,開發利用可能性部分,將構成一個處于不斷變化的循環流,成為能自主進行再更新的恒新適應系統。鄉村中核心的內生力量的基礎是鄉村所擁有的凝聚力,這種凝聚力可通過聚集活動形成并強化。例如在共同生產生活中信仰文化和民俗活動對村民生活有著宣傳或教化的作用。民俗活動空間作為鄉村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成分,對村落循環流到恒新系統的形成有重要的影響。
以設計競賽、研討會為平臺進行鄉村空間的突破,將建筑傳媒活動和建筑教育相結合是現代鄉村建設實現建筑學科反思和鄉村社會發展的有效途徑。以“2019UIA-CBC國際高校建造大賽”為例,通過在江蘇省宿遷市泗陽縣愛園鎮果園村的實地建造的方式,攜手國內外高校聯合組成的共同團隊,以當地產業為重心,設計并建造出十余個功能多樣的文化建筑空間。每個植入性文化建筑空間的落成都各有特色,有數字化互動效果的村民共建的標志性建筑“竹里館”、有供果農休息的極簡生活體驗裝置區“方間梨楔”、有將凳子、梯子等常見的工具設計成為可拆卸拼裝的“凳子劇場”“爬梯劇場”等民俗活動空間(見圖4~圖6),成為一個個富有生機的、協調鄉村居民生產生活相互轉換的文化建筑空間,果園村十余個建筑空間的落成給年輕一代的建筑師搭建了建設鄉村的平臺,亦可窺見高校學生參與鄉建所帶來的空間活力和生命力。



這次國際建筑師協會(UIA)地方政府和高校之間的聯合不僅體現了現下高校建筑教育更注重落地實踐和更多的責任感,更看到了植入性建筑的建成過程給鄉村發展帶來的長尾效應。在參與建筑空間過程中的村民共建,將簡易可推廣的建構技術體系帶往了鄉村。實現文化建筑的由點及面,激活鄉村中原本被忽視的“負面空間”。同時將果園村變為其鎮的文化中心,使其具有文化輻射的力量,動態化地影響周邊地區,使鄉村空間得以恒新。
以復雜自適應系統(CAS)解讀認識鄉村社會與自然系統的運行及主體聚集活動所構成的隱秩序,才有可能揭示鄉村系統的復雜性及其演化周期。進而更始和改良規劃者及鄉村居民對內外部環境的規律性認識。并在設計喚醒鄉村的過程中為文化建筑留有動態化適應性的可能,將文化建筑從植入性轉變為適應性,優化“鄉村結構基因”使其能動地適應鄉村自循環系統,成為協調自然與人類社會具持存性的適應性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