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夾饃　不人生

李佳璐

陜西人都對饃這種面食有著深深的迷戀，比如我。那咬著松軟，吃一口像是塞進了一團棉花的“饃”，似乎總讓北方人吃得不夠爽快、不夠過癮。在北方，尤其是陜西，各種夾饃種類繁多，各有特色。光是最日常的蒸饃，就有椽頭蒸饃、花子饃、黃饃饃、舌頭饃、油蒸饃等。還有其他各種饃如石子饃、棒棒饃、坨坨饃、白吉饃、核桃饃、鍋盔饃、炕炕饃;再有五花八門的各類包子、燒餅等等。除此之外，更有具有儀式感和文化含義的陜西花饃。這些饃加工方式不同，各自特色不同，吃法上也不同，更是因此而誕生了“羊肉泡饃”這一經典的陜西小吃。陜西人的饃，似乎可夾萬物，陜西人也把饃這種食物做到了極致，可謂“饃力”驚人。

我生長在陜西的一座小城渭南。這里的人們尤其偏愛夾饃，這是在陜西最常見，也最簡單的食物。若是哪一天沒吃上一個饃，我就感覺這一天沒吃東西。陜西人對碳水的喜愛絕對稱得上是飲食界的天花板。每天早上一個夾饃算是開啟了充滿力量的一天，晚上夾饃就菜喝著稀飯才能夠安穩入睡，中途若是餓了，那夾上個饃方便快捷又頂飽。面包也許會膩，但是夾饃永遠不會。男人們可能偏愛面，油潑扯面、大碗寬面、同州手撕面……而姑娘們胃口小，一個饃，每天變著花樣夾下各類食物，足矣。

別以為夾饃只是簡單的食物，在陜西，歷經一代又一代的傳承，夾饃不僅吃出花樣吃出創新，最重要的是吃出我對故鄉深厚的感情和留戀。陜西最為聲名遠播的就是肉夾饃，這種“中式漢堡”對于每個陜西人來說都百吃不厭，甚至還隨著陜西人的步履走向了全世界，例如美國的肉夾饃連鎖店就開得風生水起，讓老外們也過了一把饞癮。肉夾饃的叫法是古漢語的省略句式，意為“肉夾于饃中”。陜西的肉夾饃種類多樣，各有特色，最有名的應該是潼關肉夾饃，饃干、脆、酥、香，肉肥而不膩，原名燒餅夾饃，而此燒餅與普通燒餅區別很大，制作方法獨特，用精制面粉加溫水、堿面和豬油攪拌，和成面團，搓成饃卷，做成餅，然后在特制的烤爐內烤制。剛出爐的千層燒餅里面是一層層的，皮薄松脆。傳統的吃法是將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燒餅夾上煮好的冷肉，俗稱熱饃夾涼肉，芳香撲鼻的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吃起來回味悠長。而陜西好吃的肉夾饃可不止這一種，荷葉餅夾大荔帶把肘子，味道也是噴香美味。如今關中地區的酒席之上，不管是富麗堂皇的酒店還是鄉野流水的席面，最后一波的主食中必有這一道。那肘肉酥爛不膩，肘皮膠黏，香醇撲鼻，將其夾入綿軟的荷葉餅里，肥肉亮澤且軟糯，瘦肉耐嚼不柴，一口氣吃上幾個，也不會覺得膩。再比如那歷史悠久的同州月牙餅，其中涂抹的各類辣醬和肥瘦相間的炭烤肉片亦是一絕。再比如臘牛肉夾饃，是回族朋友在臘汁肉夾饃的基礎上創立的一種富有營養又美味的西安小吃，十分受歡迎，每次去坊上，來一個臘牛肉夾饃，再配上一碗香噴噴的肉丸胡辣湯，對于一個吃貨而言就是莫大的享受，這樣的早餐也被稱為最豪華的陜西早餐。饃的種類很多，肉與菜的種類也很多，但兩者一拍即合，就創造出了人間百吃不厭的美味經典。每一種夾饃，都有其獨特的風味，也在漫漫歲月長河的沉淀中，留下許多韻味悠長的故事。

幼年的時候每到暑假，我都要被忙于上班的父母送回農村老家。老家的物質并不豐富，可往往簡單的美食就能撫慰我幼小的心靈。飯桌上總有一道油潑辣子，這道“菜”簡直就是蒸饃的標配，美味極了，以至于到現在我只要拿起蒸饃，都必須給里面抹上一層油潑辣子再夾其他的。我童年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村里小伙伴們在家門口叫得著急，我吃飯卻很慢，感覺來不及了，拿起一個辣子夾饃就飛奔到門口和小伙伴們瘋跑著玩耍去了。外婆特別寵愛我，雖然農村那時候沒什么好吃的東西，但是她每次都能把這油潑辣子炒得噴香，讓我回味不已。有次外婆還發明了一種新的夾饃，因為有天晚上我餓了，哭鬧著吵著要吃，但家里當時的油潑辣子已然光禿見底，外婆還沒來得及炒新的，外婆就把油在鍋里燒熟，夾進剛烤好的饃里，再抹上一層食鹽，當時不知是餓急了還是怎樣，我竟覺得非常好吃。不過后來外婆說夾那些東西沒有營養還容易吃鹽過多，總是不準我再吃。有時我偷偷地跑進廚房悄悄夾一個，感覺真是出奇美味。后來回到城里，爸爸媽媽總是想方設法給我的早餐加營養，比如給饃里夾個雞蛋，或者夾點蘿卜絲土豆絲之類的，而我卻總覺得還是小時候記憶里的“簡陋”夾饃比較美味。后來的我才明白過來，那也許只是物質不甚豐富，甚至有點貧乏的我的童年時代，最美好的調味劑，以至于后來再品嘗世間其他美味，仍忘不了“這一口”，就是我對童年最為深切的懷念。

上了初中后，我開始流連于校門口的土豆片夾饃，其實就是校門口的小攤小販支起一個簡易的攤子，把土豆串成串丟進滿是調料的小鍋里，煮好之后就夾進白吉餅里。父母覺得那種夾饃不太干凈，總是不讓我吃，可我嘴饞，總是把兜里的零錢全部“貢獻”給了校門口的土豆片夾饃。初中的時候，班里誰和誰比較要好，都會在放學后“約”一個土豆片夾饃，誰請誰吃上幾串涮土豆片也是常有的事。小小的土豆片夾饃連接起了中學生之間最單純的友誼，以至于后來大街小巷流行吃“串串”的時候，當我看見幾個人圍著小鍋煮菜吃，初中時代的點點滴滴就又全部涌入我的腦海。我還記得當時班里有個同學的母親就在校門口開了個小賣部，除了賣文具以外，她家也有個小爐子，上面放著鍋用來煮土豆片，可以在滾燙的紅油汁水里撈取美食。我當時還挺羨慕那個同學，認為她可以放肆地吃很多很多土豆片，還幻想著我有一天也可以開上那樣一家小吃店，沒有限制地吃很多很多土豆片和土豆片夾饃。

高中時代，校門口的夾饃種類更加豐富，我幾乎每天早上和晚自習前都要吃一個夾饃，當做一頓飯。早飯一般是涮菜夾饃、炸菜夾饃、里脊肉夾饃或者鍋巴夾饃，而下午則是飛奔至學校門口，買上個雞柳夾饃或者雞蛋花干夾饃，迅速吃完后就回到學校自習看書。當時的校門口，不光是各種夾饃店一應俱全，還有許多賣夾饃的流動小攤。我高中的校門口有三種夾饃比較有特點，最有特點的當屬鍋巴夾饃。鍋巴夾饃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主意，就是一包豆干夾進白吉餅里，再撒上許多鍋巴，吃來韌性足，有嚼勁，即使放涼了也好吃，解決了教室里早自習不能吃早點的問題，反正下了自習后，這種夾饃食之也別有風味，或者課間當個加餐也不錯。軟軟的白吉餅配上鍋巴的香脆以及豆干的嚼勁，對牙口好的少年們來說真是一道美味。再說我們校門口最為著名的雞柳夾饃和里脊肉夾饃，一般這兩種都是出現在同一家店里，都是給白吉餅里刷一層醬，加進雞柳或者里脊肉，再來個雞蛋，那真是營養又美味。只是這種夾法在當時算是比較貴的，不能每天都吃。第三種就是涮菜、炸菜夾饃，其精髓在于菜品的多樣，還有醬的味道。涮菜一般配以芝麻醬，炸菜配辣醬，不過都會有湯汁或者油流出來掛在嘴角甚至污染衣服的尷尬。高中時候若是和班里哪個同學比較要好，讓其捎帶夾饃是常有的事情。我還記得高三時候我和鄰班一個女生報考了相同的專業，我們得提前學習相關專業知識來應對即將到來的專業課考試，我倆每天下午都會一起出去夾個饃，走到教室就吃完了，也不耽誤看書自習。班上有的同學上課時趁著老師不注意，也會偷吃兩口。這種簡單、便捷的食物，充斥著我的整個中學時代?？傊畩A饃屬于好吃不貴、百吃不厭、品類豐富、每日必備、非常方便的主食。

上了大學，食堂的夾饃種類反而不如高中時候多了，大概是大學生的經濟大多寬裕些，夾饃已經不再是常吃的主食了。二樓食堂的各種炸菜夾饃成了晚飯后的宵夜，而早餐我常去回民餐廳吃魚肉夾饃。魚肉夾饃也別有一番滋味，將本就細膩的魚肉在案板上剁得細碎，拌上辣醬夾到剛烤好的白吉餅里，和其他肉夾饃的口感完全不同。周末外出溜達，坊上的臘牛肉夾饃配上香噴噴的胡辣湯，是犒賞自己最好的美味。平日里，涼皮、肉夾饃配上一瓶冰峰汽水，這種標準的三秦大眾套餐，也是多日不吃就分外想念的美食。作為三秦大地的兒女，我這一生也許會被這種食物一直牽絆著，卻也心甘情愿。

先生雖和我是同一所高中的，也是工作之后才相知相戀。剛談戀愛那陣，我給先生講起自己的夾饃史，竟然和他的歷程基本相同，尤其是我偏愛的鍋巴夾饃、雞柳夾饃、涮菜夾饃和里脊肉夾饃配蛋，成了我倆偶爾去高中母校門口溜達的借口，也是我和他戀愛時分外甜蜜的調味劑。可惜雞柳肉夾饃、里脊肉夾饃、涮菜夾饃的味道統統都感覺不如以前，鍋巴夾饃竟然已經銷聲匿跡，令人扼腕嘆息。先生還給我講過他有一次早自習因為遲到被老師罰站，他的好哥們看他可憐兮兮，饑腸轆轆，一下子給他送去四個夾饃，我的大胃王先生，竟然一口氣全給吃了。我一聯想到在我們教室樓道口站著那么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瘋狂地吃夾饃的樣子就忍俊不禁。同樣，夾饃史連接著我們共同的經歷，兩顆心越發靠近，到最后也成了我非君不嫁的決心和愛意。

我和先生結婚后，還是經常在犄角旮旯里尋找好吃的夾饃。比如老家的一條老街上，有一家特別著名的孜然炒肉夾饃，是我倆的最愛，似乎冥冥中有一股牽引，那家小店以及共同喜愛的美食，注定了我和先生之間有著深切的緣分。近年來興起的土豆片夾饃，每次經過都排著長隊，那味道雖然不如我小時候吃的那樣美味，路過的時候我倆還會買一個嘗嘗。后來我們發現，生活里的夾饃品類就更為豐富了，比如網紅咸蛋黃夾饃，吸引著我和先生排隊去買，路邊攤的炸串夾饃也讓我們垂涎欲滴，晚飯的?？途褪呛喓唵螁蔚木G辣子夾饃，配上剛出鍋那熱氣騰騰的稀飯，這就是屬于我們這個平凡小家里最暖的人間煙火。后來還有令人新奇的小龍蝦夾饃、臭豆腐夾饃、搟面皮夾饃等等，還有我們自制的肥牛卷夾饃。我們感慨于夾饃品類五花八門的同時，還在不斷拓展對夾饃的想象力，以及鉆研夾饃新品種的創造力。

夾饃夾出的不僅僅是美味，也是我們平凡生活里的小樂趣，是我們對庸常生活的不妥協，是每一個陜西人對生活的柔情蜜意。在這小小的夾饃里，承載了世間最微小的煙火，溫暖著我們陜西人的心和胃。

自詡為吃貨的我，嘗了世間不少的美味之后，始終心心念念的還是每天一個簡單的夾饃而已。我吃的也許不僅是夾饃，也是曾經那些溫暖而稚嫩的回憶。這種看似簡單而便捷的面食，卻包容著多種食材，給人的味蕾帶來不同的口感享受，簡單就是人生的一大美事！這大抵也是屬于一個陜西人的智慧和人生哲學。沒有夾饃的人生，對我來說就是不完整的，正所謂“無夾饃，不人生”！

（陜西省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