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思敏 王新建 趙瑩 李春林
法律容不得這種“萬一”,受害者及其家屬也承受不了這種“萬一”,身為檢察官,必須把這種“萬一”變成“一定”
江蘇省阜寧縣是知名的“長壽之鄉(xiāng)”“散文之鄉(xiāng)”,素有“江淮樂地”之稱。然而幾年前一起案件的發(fā)生,打破了“江淮樂地”平日的寧靜。那時正值寒冬一月,臨近春節(jié),一位村民在河里發(fā)現(xiàn)了幾個半浮半沉的編織口袋,撈起來一看,被嚇壞了。口袋里面是腫脹的人體尸塊,頭部、上半身、左腿、右腿,沒有一處完整,只能依稀辨認出是具女尸。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攪得人心惶惶。為了盡快解決這起案件,讓村民過個安心年,阜寧縣檢察院受邀提前介入案件,而辦理這起案件的檢察官正是現(xiàn)任江蘇省阜寧縣檢察院檢委會專職委員李國輝。
認識李國輝的人都知道,他有一雙“火眼金睛”,能夠讓他找準“痛點”,一舉突破疑難案件。可他偏偏長著一張具有欺騙性的臉,寬面慈眉,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說話也是不緊不慢。就連李國輝自己也笑稱:“我從小性子就軟,當年報考法律專業(yè)時還叫人笑話,說‘讓李國輝去審犯人,怕是要被人家?guī)С鲅蹨I吧’。”
然而,接到這起案卷的材料,李國輝一改往日不疾不徐的作風,立馬緊鑼密鼓地組織調查工作。經(jīng)阜寧縣檢察院引導偵查取證,公安機關初步調查得知,這些殘肢部分都來自一名叫鐘楠的外地女子。而和她一起到達阜寧的男朋友鄭金有重大犯罪嫌疑。
公安機關找到了鄭金,一輪審問下來,鄭金很快就交代了自己殺人分尸的犯罪經(jīng)過。原來,鄭金和鐘楠是在某社交軟件上相識,兩人在一起后商量著合伙做點服裝買賣。讓鐘楠沒想到的是,這鄭金根本沒有做生意的打算,只是打著做生意的幌子在網(wǎng)上尋找冤大頭。認識鐘楠后,他就計劃著找個機會把她的錢全都騙走,甚至還想到了后路,“如果不給,就找個荒郊野嶺把她殺了”。
計劃有了,下一步就是等待合適的時機。年關將至,鄭金覺得機會來了,便在鎮(zhèn)上購買了鋸子、錘子、手套等工具,隨后聯(lián)系了鐘楠,約定次日一起到縣城里去找進口服裝商。見面之后,鄭金把鐘楠帶到樹林中,要求她把身上的貨款全部交給他。正當鐘楠覺得事情不妙,準備離開時,鄭金順勢用錘子擊打鐘楠的頭部,將其殺害。隨后,他拿走了鐘楠身上的8000元現(xiàn)金,并把尸體藏匿在鄰鎮(zhèn)的水槽里,想著先避避風頭。幾天后,鄭金又找到他藏尸的地方,拿著鋸子將尸體肢解成塊,并丟棄在河里。
依據(jù)鄭金的口供,除錘子外的作案工具都被找到了。然而在討論關鍵證據(jù)時,李國輝和公安機關的想法出現(xiàn)了分歧。在公安機關看來,被害人尸體的致命鈍器傷口、現(xiàn)場勘驗筆錄、鑒定意見等證據(jù)與鄭金的供述都對得上,確定鄭金作案無疑,可以偵查終結。但李國輝卻一直有疑慮:盡管鄭金的證詞和調查過程中的關鍵線索一一吻合,但作為關鍵證物的錘子還沒有找到。這種情況下,怎么可以結束偵查呢?

李國輝在辦公室查閱相關法律書籍。(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針對這種可能被判處死刑的惡性案件,必須以最高的證據(jù)標準和最嚴的調查取證來對待。即便是鄭金已經(jīng)交代了自己的犯罪過程,只要一天沒有找到這把錘子,那么就有理由懷疑鄭金之外他殺的可能,而且關鍵證物找不到,嫌疑人隨時可以翻供。”李國輝對《方圓》記者說道。
為了完全排除鄭金之外他殺的可能,李國輝決定回到案發(fā)地,想看看會不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案發(fā)地在鄉(xiāng)鎮(zhèn)附近的農(nóng)村,他覺得這里的人對左鄰右舍都知根知底,如果有什么外來者,他們肯定是一清二楚。經(jīng)過調查,李國輝了解到鐘楠遇害前一晚跟鄭金的親戚吃過飯。根據(jù)這一線索,他再次指導公安機關一一排查當晚飯局上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在確認他們都沒有作案時間后,他便擴大范圍,開始排查是否有外部人員作案的可能。但關鍵還是要找到這把錘子。
鄭金分尸時所用的鋸子因為埋得很淺,所以從河岸里浮出來時被人發(fā)現(xiàn)了。李國輝依據(jù)這個線索,猜測那把錘子也許就被丟棄到了河附近。“哪怕把河里的水抽干,也要把錘子找到!”他告訴同行的辦案人員。冬天的阜寧寒意刺骨,光是調動人力、物力下河勘查都要費好一陣功夫,更別提要在水里去尋找一把小小的錘子,這種行為在大家看來,無異于“大海撈針”。并且,河床底下都蓋滿了厚重的淤泥,即便是河水被抽干,錘子也可能陷在淤泥里,一樣很難找到。可面對這樣的困難,李國輝不愿放棄。他先是安排抽水機將河里的水抽干,然后派人下到河底,一寸一寸地在泥床里搜索,人手不夠,就加派人手,找完一輪找不到,就用磁鐵吸引的方式繼續(xù)找,總之李國輝是鐵了心要找到這把錘子。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歷一整個春節(jié),這把起關鍵作用的錘子在河床的淤泥里被找到了,至此這起案件終于形成了完整的證據(jù)鏈,李國輝也終于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經(jīng)阜寧縣檢察院起訴,鄭金以搶劫罪被判處死刑。該案也因“有力引導偵查機關對死刑案件進行精細偵查,使偵查走上更加精致規(guī)范化軌道”,被鹽城市政法委評為“十佳監(jiān)督示范案例”。

李國輝(左二)在法庭上宣讀起訴書。(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面對這種涉及人的生與死的案件,必須慎之又慎,不能排除任何合理懷疑,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絕不允許出現(xiàn)冤假錯案。”李國輝告訴《方圓》記者,所幸這起案件的那把錘子最后找到了,印證了鄭金的作案事實。可萬一沒找到錘子,而鄭金又翻供不承認殺人的話該怎么辦呢?李國輝說,法律容不得這種“萬一”,受害者及其家屬也承受不了這種“萬一”,身為檢察官,必須把這種“萬一”變成“一定”。對于李國輝而言,這是他作為一名檢察官必須要做到的事情。
自2005年入職阜寧縣檢察院以來,李國輝始終把“嚴守事實關證據(jù)關,不能留下‘萬一’”的理念滲透進每一起案件中,并時刻提醒自己要學會察微析疑,要想到每一次的起訴會給犯罪嫌疑人的人生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李國輝曾經(jīng)辦過一起環(huán)境污染犯罪案,案件乍一看事實清楚明了。主犯王凡和蔡新合伙經(jīng)營一家化工企業(yè),專門做提煉硫磺生意。一次,他們購買了副產(chǎn)品硫磺38.86噸,并通過物流運送到當?shù)匾粋€窯廠。沒過幾天,窯廠附近的居民反映其刺激性氣味,反對堆放,王凡便安排一名貨車司機將該批產(chǎn)品轉移到附近一座橋的橋面露天堆放,后該案案發(fā)。經(jīng)鑒定,堆放在該橋面上的38.86噸“不明廢棄物”為危險廢物。
然而,在審查卷宗時,李國輝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偵查機關當時移送了10名涉案人員,其中有8人在接受訊問時都在“喊冤叫屈”,這背后是否另有隱情呢?
帶著這一問題,李國輝走訪調查了這8人的身份、家庭背景等情況,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是被雇用來干重體力活的勞工,比如駕駛員、傾倒工、搬運工等,很多人甚至是家中唯一的勞動力。“要是沒調查清楚就起訴他們,無論結果如何,對他們的家庭都將是毀滅性的打擊。”李國輝說道。
為了進一步弄清楚案件事實,李國輝多次走訪案發(fā)現(xiàn)場。在調查中他了解到,這8名涉案人員只起到了中間介紹和運輸作用,對所運物品的性質并不了解,也并不清楚王凡和蔡新兩人堆放危險廢物的想法。李國輝告訴《方圓》記者:“在涉及多人多種罪名的案件中,我們需要仔細審查每一個人的行為、作用和地位。不能移交了幾個人,我們就起訴幾個人。這8個人雖然環(huán)境保護意識淡薄,但并沒有污染環(huán)境的主觀故意。”
由于該案涉及環(huán)境保護法中極具專業(yè)性的條例,李國輝還就相關的條例和案件中事實認定的部分一再和公安部門、環(huán)境保護專業(yè)機構進行討論。審理過程中,他還注意到一個先前被忽略的關鍵問題:按《國家化學危險品名錄》的規(guī)定,單一的硫磺pH值一般在6至7之間,并非污染環(huán)境危險品。但從公司出廠的副產(chǎn)品硫磺經(jīng)過半個月兩次的地點轉移以及一段時間的露天堆放后,很可能吸收了水分,混雜其他物質,影響了其pH值,從而變?yōu)槲kU品。李國輝想到,那么剛出廠的副產(chǎn)品硫磺有沒有可能不屬于危險物質呢?
為驗證這一猜測,李國輝實地查看了該批硫磺流轉地的環(huán)境狀況,調取了流轉期間天氣情況,并就硫磺的化學性質咨詢了相關專業(yè)人士,最終得出橋面堆放的“不明廢棄物”和涉案副產(chǎn)品硫磺之間的同一性存在爭議的結論。如此一來,涉案化工企業(yè)及負責人涉嫌污染環(huán)境罪顯然證據(jù)不足。最終,阜寧縣檢察院認可了部分嫌疑人的合理辯解,對王凡和蔡新二人依法提起公訴,其他8人均作不訴撤案處理。2015年12月7日,王凡、蔡新二人均以污染環(huán)境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個月,并處罰金5000元。
“辦案需要寬嚴相濟,要深刻認識到判罰的‘尺度’問題,用好自己手中的不起訴權利。”回憶起這個案件,李國輝還是頻頻感嘆:“當時為了這個案子可沒少費功夫,硬著頭皮啃了很多學術性極強的資料,還寫了3萬多字專業(yè)性很強的審查報告。”但他知道,作為一名司法人員,不斷去學習專業(yè)領域外的知識也很重要,“因為在辦案過程中,你是在和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你最需要的其實是方方面面的社會知識。不能因為是法律工作者,就只學習法律知識”。與此同時,他也慶幸自己花的這些功夫是有用的。因為對于這8位普通的勞動者而言,一旦被追究起訴,背負了案底,那么他們的一生可能都被毀了。
“無論是辦大案還是小案,都決定著別人的人生。一個案件無論再小,對于別人來說都是一個前科,大案就更不用說了,它往往決定著一個人的生死。人生不能重來,也沒有人的人生承擔得起一個‘萬一’。”李國輝對《方圓》記者說道。
從檢17年,李國輝始終身處辦案一線,哪怕現(xiàn)在是作為分管刑檢的專職檢委,也希望能夠盡量接近案發(fā)現(xiàn)場,因為他覺得自己如果“不從事實踐工作的話,學這個法律也沒啥意思”。在他看來,辦理刑事案件時有兩點很重要:一是要嚴把證據(jù)審查、追索案件線索,不能放過任何漏犯漏罪;二是要學會洞察人心,從“人”的角度打開案件突破口。
2021年6月,李國輝辦了一起令他感到萬分痛心的案件。這是一起因鄰里糾紛導致的故意殺人案。犯罪嫌疑人陳明因為土地糾紛,在爭吵中先用刀捅了鄰居家的男主人,在女主人準備還手時,陳明順勢把兩人推到河里,最終導致兩人溺水而亡。
經(jīng)調查,警方發(fā)現(xiàn)案發(fā)時現(xiàn)場有4個人,除了被害者夫婦和陳明以外,陳明的嫂子王春也在,但她表示自己并未參與殺人,在看到夫妻倆溺水后,還去村里找人幫忙了。李國輝知道,在農(nóng)村,鄰里關系處不好往往都是一些很小的因素造成的,比如門前的風水、道路旁栽的樹、農(nóng)作物的收成等。李國輝覺得在這樣的地方辦案,一定需要學會體察人心,洞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進而找到案件突破口。
走訪村民后,李國輝對王春的基本情況有了一些了解:她早年喪夫,一個人拉扯大3個孩子,性格淳樸、善良,干活麻利勤快。王春和陳明雖是叔嫂關系,但一起相依為命生活了20年,感情很深厚。陳明當時也是為了幫王春出頭,才一時沖動拿了把刀去吵架。
那王春是否有可能參與了協(xié)助殺人的行為呢?李國輝認為應該就這一問題進一步擴大偵查。隨后,他指導偵查機關調取從案發(fā)地和王春家沿途的所有監(jiān)控探頭和案發(fā)后王春當天所有的動向,一一聽取當天和王春有過交集的所有人的證詞,并且仔細檢測王春當天身著的衣服上是否有血跡、皮膚組織和泥水等。
根據(jù)王春的敘述,案發(fā)當天,她前腳回家后,陳明也回家了。當時的她還以為陳明已經(jīng)將夫妻倆從河里救了起來,所以沒多想便去附近的工地干活去了。和王春一起做工的村民告訴李國輝:“當時我告訴王春她家里被警方圍了起來,她還覺得很詫異,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呢。”憑借多年辦案的經(jīng)驗,李國輝認為,王春不可能心大到在殺人后還能神色如常地去做工,得知警方到家里后還很詫異。此外,監(jiān)控上顯示王春確實先于陳明回到家,再加上王春衣服上并沒有檢測出任何可疑痕跡,李國輝等人最終排除了王春的犯罪嫌疑。2021年12月7日,陳明以故意殺人罪被鹽城市中級法院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李國輝覺得這起案件是一場悲劇,因為如果能從鄰里糾紛發(fā)生的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并解決,3條生命也就不會逝去。可惜現(xiàn)實世界里不存在“萬一”,犯罪嫌疑人終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也正因如此,李國輝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刑事案件往往關系著一個人最基本的人身權利,它決定著人的生死和自由。刑事案件不分大小,必須審慎對待”。
“刑檢工作雖充滿壓力與挑戰(zhàn),但也讓我時時感受到肩上的責任與使命。在每一起刑事案件的辦理過程中,我未必能做到絕對完美,但我堅信自己所花費的每一滴心血,都會讓每一個涉案人和家庭感受到法律的公平與正義!”這段話被李國輝寫進了他的筆記本里,也成為他畢生追求的目標。(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