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有一支盲人跑團。他們大部分是半盲,眼睛或多或少有一些光感,余下的全盲盲人里,有一部分因為先天失明,從小沒跑過步。但到了奧森,只要有助跑員,他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來
想象一下,當閉上眼睛,你要怎么跑步?
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我就被蒙上眼睛,在另一個人的陪同下跑了100米。那絕對是我這輩子跑過最驚心動魄的100米——我扒著旁邊人的手,整個人搖搖晃晃,就像踩在一顆球上,每邁一步都哆嗦。
我是以助跑員的身份加入了一個助盲跑團。在一份全國百大跑團名單里,這是唯一一家由1000多位盲人和1000多名助跑員組成的公益跑團,每周在奧森晨跑兩次。蒙眼跑步便是新助跑員的培訓內容之一。當體會過閉眼跑步有多嚇人——哪怕是踩到一個凹凸不平的井蓋,就夠讓人心慌的,而奧森5公里跑道上有32個井蓋——你就知道作為一名助跑員責任有多重大。
但第一次參加晨跑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盲人。實話說,如果不仔細觀察,你很難辨認出誰是盲人誰是助跑員,只有團服背后的字樣把他們區分開:一部分寫著“視障”,一部分寫著“助盲”。大家兩兩分別握住一條綠色繩子的兩端,繩長30厘米,沒有彈性,柔軟不勒手,兩端做成手環狀——助盲繩擺動起來,跑步也就開始了。
我跑在了速度最慢的五隊的最后面。不是我不想往前跑,而是我根本跟不上前四隊的速度。我甚至得感激這天新來的一位盲友,為了照顧這位第一次來跑步的盲友,他和他的助跑員只需要慢跑3公里,我跟著他們倆跑,其他人則要跑5公里、10公里、15公里甚至20公里。
開跑前,助跑員先問他的視力情況,“我是全盲?!彼f。助盲團里,70%的盲友都是半盲,眼睛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光感,余下的全盲盲友里,有一部分因為先天失明,從小沒跑過步,“以為跟走路一樣,走得高一點就是跑步了?!币晃恢軉T說。有一位盲友平時用慣了盲杖,突然撤走它,路也不敢走了,助跑員用手掰著他的腿,教他先抬腿,再往前邁,一切得從走路學起。
出乎意料地,新盲友跑得非常順利。雖是第一次跑,但他完全不害怕。助跑員一左轉,他通過助盲繩就能捕捉到左轉的信號,身體也自然地左轉,幾乎不需要言語上的指引。當踏過第一個井蓋,助跑員問需不需要提醒,他說不用。唯一異樣的是拉著助盲繩的左手,無論助跑員怎么提醒,盲友的左手始終不能像右手那樣自然地擺動。后來我才知道,新盲友是一位按摩師,之前他在廣東一家按摩店上班,總跟著視力正常的同事去逛街、爬山,左手習慣搭在別人身上。出門多了,膽子就練大了,也敢一個人出門,但今年10月他搬來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出門是不敢的,只好在按摩店里來回踱步,直到和一位同事聊起來,“他說他參加的一個跑團還不錯,我說那就去看看嘛?!?/p>
大部分盲友都是按摩師。他們平時分散在北京各家按摩店里,為了今早的跑步,有的因為按摩店在郊區得提前一晚住進市區;有的不善出門,花30分鐘才走進地鐵站;膽大的獨自拄著盲杖就來了,也有的需要兩兩攙扶。但到了奧森,只要有助跑員,他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來。
團長何亞君是助盲團里跑得最快的全盲盲友。他41歲,跑15公里的平均配速是4分44秒,當他跑起來時,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通過那根30厘米長的助盲繩,助跑員抬一下胳膊,他就知道前面有一個減速帶。

何亞君也是一位按摩師,7年前開始跑步,是一位顧客邀他到奧森參加一場助盲歡樂跑公益活動。當時他在北京待了12年,不僅跑步是第一次,連走進奧森都是第一次。很快,身高1米76、體重190斤的何亞君拽著助盲繩跑了起來,越跑越興奮,5公里跑完,何亞君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無人地在終點處喊:“我沒跑夠!我要繼續跑!”
而今,何亞君瘦了50斤,帶著助盲團在有952個足球場那么大的奧森公園里跑了6年。奧森分南北兩園,道路曲折、有挑戰性的南園才是他們的主場。對盲友而言,僅憑腳感和聲音就可以辨認奧森——第一公里有一個緩緩的上坡,會經過一座橋,橋下有流水聲,兩公里處有一個左轉彎,三公里處又有一座橋,快到四公里則有一片蘆葦塘。
早上8點半,跑出去的盲友和助跑員又回到了奧森南門口。有盲友來不及換掉汗濕的衣服,也來不及做拉伸,套上外套,背上背包,就匆匆往地鐵站趕,10點按摩店就要開張,今天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晨跑結束后,我跟著盲友劉沖一起坐地鐵回了按摩店。
劉沖很靦腆,36歲,總是笑呵呵的,跑完步,他掏出裝在背包里的小面包,分給了我一個。他一出生眼睛就只有一點光感,能模糊看到我穿的是白色上衣,手機湊到臉邊也能看見。等地鐵時,他找了一根柱子,腳掌壓在墻面上開始拉伸。這天他跑完20公里后已經9點多了。

2020年12月,劉沖和盲友南倩結了婚。兩人因為跑步才熱絡起來。南倩也是按摩師,但和劉沖不在一家店里。 夫妻倆性格迥異。劉沖不愛出門,除了去奧森跑步,他就待在按摩店里,聽新聞、聽小說,前段時間剛聽完莫言的《生死疲勞》。他最害怕逛商場,“跟迷宮一樣,有時候進去了,出來還是個問題?!蹦腺煌庀虻枚?,雖是全盲,但她是那種去海邊玩會拉著繩走到海中間的膽大姑娘,最開始跑步也是為了去奧森玩。她出門不帶盲杖,理由是她不太會用,而盲杖只會讓更多人注意到她是個盲人,有幾次她聽到路人議論她是瞎子,“我的自尊心非常抵觸?!?/p>
關于出門這件事,夫妻倆爭執過幾次。劉沖的意思是,讓南倩找個看得見的朋友帶她出門,但南倩就想二人世界。一次夜里10點下班后,夫妻倆出去吃宵夜,兩人走著走著,劉沖突然從快一米高的馬路牙子上掉了下去,雖無大礙,但嚇得南倩不敢再勉強他出門。
那怎么還敢跑步?我問劉沖。他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列舉了很多理由:按摩師的工作只動上半身,下半身都生銹了;經常吃宵夜吃出了小肚子;體質差,總是感覺很累。直到他說起自己真正的第一次跑步,不是在奧森,而是在南京大學的操場上。當時他上班的按摩店就在附近,一天早上,無來由的,他摸索進了南大,學生還沒起床,他在操場上突然撒丫子跑了起來,腿還有點外八,三四圈之后,“又累又喘,但感覺還挺好?!?/p>
7年前第一次跑步的時候,何亞君已經是一家按摩店的老板。雖是全盲,他還能切菜、做飯、擰螺絲,給剛出生的兒子洗澡。
我第一次見到何亞君那天,碰巧是國際盲人節。當時他剛做完一場按摩,坐在按摩店前臺吃外賣。為了方便跑步,他把第二家按摩店開到了奧森對面,連招聘員工,其中一項要求都是愿意跑步。那天,他的手機不停發出讀屏軟件的聲音,語速比常人快了五六倍,他把手機放在耳邊聽,對我說,“群里有人說節日快樂,今天是國際盲人節嘛,我說過什么節啊,我們和別人沒什么不一樣,我們眼盲心不盲,我從來不把自己定義成盲人,所以該玩的玩,該吃的吃。”
2002年剛到北京頭三個月,何亞君只掙了150塊錢。當時他22歲,一個人從四川老家來北京學按摩,他住在按摩店里,北京的親戚問他,有錢花嗎,他硬氣地回,有錢花。第一個月掙到的錢,他全部寄回老家給了父母。盡管對于父母當年因為付不起2萬元手術費以致他15歲眼睛徹底失明這件事,他始終耿耿于懷,至今都無法當面喊出爸媽這兩個字。在北京的頭三年,他春節也不回家,一個人在幾百平米的按摩店里躺了7天,每天吃泡面,聽屋外喧鬧的炮竹聲,然后莫名其妙流眼淚。
“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被打垮以后,那真的是太可怕了?!爆F在的何亞君已經能云淡風輕地講自己的故事,坐在自己參與設計、墻面是竹纖維板的按摩店里,他說,“所以我才要跑步,我認為跑起來的不是身體,首先精神世界要跑起來,才能帶著你的肉體一起跑?!?/p>
盲友周玲就是在2014年那場助盲歡樂跑公益活動上認識了何亞君。她記得受邀的盲人只有5位。當時51歲的周玲是被助跑員哄著跑完的,累得“那腿都不是我的了”。但接下來的每一個周六,周玲都拄著盲杖,坐3站公交,倒4站地鐵,一個人來到奧森。
那時何亞君還沒成立助盲團。在奧森,周玲收起盲杖,找到跑道和水泥路中間凸起的路縫——她的眼睛尚能感知到一米內的事物,看不見彩色,只有黑和白——她踩著路縫慢慢走,聽到旁人的跑步聲,她就慢慢地跟著跑起來,那聲音就像助盲繩一樣牽引著她,直到別人跑遠,她再停下來慢慢走。
“能享受一天,就是這種還能看到一點光的日子,我就出來,說不定哪一天連這些都享受不了了,對不對?”周玲說。23歲那年她確診了視網膜色素變性,當時她已經是一名護士。視力逐步變差后,她的崗位也不停調轉,從冠心病監護病房,到心電圖室、內科門診部,最后是電話咨詢部。她當然為此痛苦過,但“最重要的,還是社會里有一個自己的位置”。為了證明自己能行,她什么事兒都自己做,獨自一人帶著盲杖上班,下班就去菜市場買菜,用手摸出西紅柿的甜度。僅有的一次,她不得不打電話讓丈夫送她上班,當時她誤入了小區亂停的車堆里,被困了半小時,最后發現,離平時的路線只錯開了1米。
宋海峰當了5年助跑員,準則是“讓盲友提起你就想笑”,為此他還真準備過段子、笑話、腦筋急轉彎。但在3萬人開跑的北京馬拉松賽道上,當一個合格的助跑員并不容易。為保證盲友安全,4個助跑員要圍住1個盲友,一人用助盲繩牽引盲友,其他人則要中途變速去補給站取水。
“有一次,那人就永遠在我5米后,水就那么拿著送不上來了?!敝軉T魚哥說。魚哥51歲,是一名律師。在助盲團里,魚哥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一位半盲盲友想報名廈門馬拉松,對他說,“我想在眼睛完全失明前去看大海,看鼓浪嶼?!彼敿礇Q定自費去陪跑。到了廈門,他先帶盲友去摸了摸海水,盲友還興奮地“試喝”,“魚哥,海水真是咸的?!甭牭竭@句話,魚哥有點傷感,“我們正常人唾手可得,甚至忽略不計的東西,對許多盲友來說卻是夢想?!?/p>
如今魚哥已經助跑過不下15個全馬。2019年的北馬,他攛掇一位在北京當按摩師的女盲友和她在河北老家照顧老小的丈夫一起跑馬,“在馬拉松的賽道上你們攜手出現,以后在生活的馬拉松也照樣一起走到終點。”他組了一個8人助跑小分隊,艱難地協調所有人的配速,安全地把夫妻倆送到了終點線,“我就覺得這個北馬是最幸福的?!?/p>
每回晨跑,除了跑步的人,助盲團里還有看包、倒水、手工編助盲繩的后勤組。61歲的賀姐曾是其中一員,在跑團里得到了“賀鐵腿”的稱號?!拔覑蹍⒓舆@些志愿活動你知道吧,干點活什么的,別讓我管事,你讓我干活行?!?/p>
魚哥陪團長何亞君跑過兩次全馬,但現在,他的速度已經跟不上何亞君了。剛跑步半年,何亞君就參加了第一個全馬,到了終點累得口吐白沫,歇了一小時才緩過來,如今跑了七十幾場馬拉松后,“跑完一個馬拉松回去還能連續做十個(按摩)”。但這次北京馬拉松,何亞君征集了半個月也沒找到助跑員。他的全馬最好成績是3小時25分。眼下正是最尷尬的時段,只有3小時以內的跑者才能給他助跑,這樣的跑者算是馬拉松高手,每跑一次都想破自己的紀錄。
何亞君也想突破自己,不愿意降速,哪怕是平時的奧森晨跑也要全速前進。在奧森對面開了第二家按摩店后,他碰巧遇到一位住在按摩店樓上的60歲退休警察,警察也陪他跑過一段時間。何亞君最信任的助跑員狼哥,助盲團一隊隊長——可以做到助跑時不繃緊助盲繩,讓盲友感覺不到繩子的拉扯,就像在筆直、平坦、無人的大馬路上盡情奔跑一樣。
10月底,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的反復,奧森晨跑取消了。不能去奧森跑步的日子,58歲的周玲就出門爬山,或者在家小跑1小時。在發給我的視頻里,她手舞足蹈地在家里的瓷磚上原地踏步。
北馬延期之后,何亞君一個人坐飛機去了成都,參加盲人醫療資格證考試,他還學會了游泳。但何亞君依然喜歡戶外。他爬過19座大山,還和朋友包車在滇藏線玩了9天,借助風聲,他能感覺到四周遼闊,整個人由此變得無比放松。他跑過最遠的一個全程馬拉松,是2016年受邀參加的西班牙巴塞羅那馬拉松。他對彌漫在那座城市的香氣印象深刻,“跑到哪條街都有一種香味。”在足球場里,他還看了一場梅西上場的比賽。
那些跑馬拉松得來的七十幾塊獎牌,曾并排掛在何亞君開的第一家按摩店里,像一串珠簾似的,撥動一下就叮叮當當。所有比賽里,他最喜歡北京馬拉松,因為比賽的起跑點就在天安門廣場。31年前,他只有10歲,跟著父親從四川老家來北京治療眼睛,順便去了一趟天安門廣場。那時他的眼睛還有一點光感,“我隱隱約約走到跟前看,地上擺了很多花團,各種花,各種彩燈、彩旗,我特別喜歡那種氣氛。”當何亞君再一次站上天安門廣場,置身3萬名跑者之中,和所有人高唱國歌,制造出巨大的腳步聲,終于,他也成了這聲音的一分子。(本文由“谷雨實驗室”特約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