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承琪
17歲的烏娜蒂·克里希納穆爾西有一頭飄逸的卷發,笑的時候眼睛會閃著快活的光,飽滿的蘋果肌和媽媽尼拉姆·克里希納穆爾西如出一轍,顯得俏皮可愛又神采奕奕。那時的烏娜蒂已經完成中學學業,對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充滿期待。——這是烏娜蒂留在相片里的樣子,如果她能活到現在,今年已經41歲了。
同樣被縮在小小木制相框中的還有烏娜蒂13歲的弟弟烏杰瓦爾·克里希納穆爾西。烏杰瓦爾戴著眼鏡,笑得靦腆卻純真。尼拉姆特意在兩個相框中間擺放姐弟倆的合照和他們的生日卡片,因為當尼拉姆在全印度醫學科學研究所(AIMS)的房間里看到他們最后一面時,姐弟倆的尸體中間僅隔著兩個擔架。
因缺乏必要的消防措施,印度德里烏帕爾電影院發生特大火災事故,造成59人死亡,103人重傷。然而,包括尼拉姆在內的受害者家屬卻沒想到,事故責任方烏帕爾電影院老板蘇希爾和戈帕爾·安薩爾兄弟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一次次篡改證據,直到火災過去10年后,安薩爾兄弟才因過失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并且后來刑期一減再減,蘇希爾還因為“身體原因”被免除監禁。
為了這一樁責任明顯的案件,讓造成事故的始作俑者為他們的失職付出代價,尼拉姆足足斗爭了8915天。正如在烏帕爾火災公共紀念館墻上刻的馬丁·路德·金的名言所說:“不,不,我們不滿意,也不會滿意,直到正義像水一樣滾落,正義像大河一樣流淌。”
2021年11月9日,安薩爾兄弟因為篡改1997年印度德里烏帕爾電影院特大火災的事故證據,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并處罰金2.25億盧比(約合人民幣1928萬元)。
1997年6月13日,是刻在尼拉姆骨子里的日子。
德里的夏天蟬鳴喧囂。那天早上,尼拉姆撥通了烏帕爾電影院的電話,訂購了兩張《邊境》的票。這部寶萊塢大片剛剛上映,酷愛看電影的烏娜蒂已經迫不及待了?!半娪吧嫌车牡谝惶焖拖肟矗掖饝怂?,給她訂了票?!蹦崂坊貞浀?。
尼拉姆記得那天清晨開始做家務之前,自己曾去孩子們的房間偷看他們的睡顏,記得那天的午飯是美味的咖喱雞,父親謝柯爾在飯桌上講的笑話把姐弟倆逗得哈哈大笑,也記得女兒和兒子臨出發前,給她的甜甜一吻。那是尼拉姆最后一次看到活著的烏娜蒂和烏杰瓦爾。
這場電影從下午3點開始,到6點結束。當暮色降臨,孩子們還沒有回家時,著急的尼拉姆用傳呼機給他們連發了兩條信息:“我很擔心你們,請回電?!笨呻娫掆徛曤S后響起,得知火災消息的尼拉姆和丈夫瘋狂趕往醫院。在一間擺滿擔架的房間里,尼拉姆認出了烏娜蒂的尸體,她立刻暈了過去。當她恢復意識后,謝柯爾告訴她:“烏杰瓦爾的尸體就在附近的擔架上?!?/p>
“就在那一天,我們的世界走到了盡頭。一切都結束了?!蹦崂氛f道。
沉浸在悲痛中的尼拉姆強打起精神,試圖弄明白火災是如何發生的:“為什么電影院一樓的750名觀眾可以成功逃脫?為什么受害者都坐在電影院主廳上方的二層看臺?”

根據當地媒體報道,火災發生在當天下午4點55分,烏帕爾電影院大樓底層的一個變壓器漏油后迅速燃燒。大火和濃煙先是竄入停車場,導致停放的多輛汽車被燒毀,之后又順著空調管道向上蔓延,火舌逐漸竄入電影院。當主廳的觀眾們看到火時,火災已經持續好一會兒了。
然而,在這期間,本該響起的火災警報卻沒有響起,廣播系統形同虛設,電影院大門緊關著,看門人早已逃跑,電影院負責人不知所終,也沒有人將火情告知電影院內的放映師。大火導致電影院內斷電一片漆黑時,沒有應急燈或腳燈亮起。
看臺上的幸存者回憶道,他們摸著黑蹣跚著走向出口,沒有任何工作人員維持秩序或引導疏散。一些人設法撬開了一扇鎖著的門,從夾縫中硬擠了出去,擠不出去的人就被困在煙霧彌漫的主廳里,活活被煙霧嗆死。大火持續了15分鐘后,電影院才通知了消防隊。
為了增加盈利,電影院在二層看臺非法擴建了37個座位和專為電影院老板安薩爾家族設置的8人間包廂,因此看臺通往出口的路變得又窄又陡,兩旁的通道和出口也被封了起來。這屬于電影院安全規范中的違規行為,也奪走了姐弟倆僅有的逃生機會。
此外,經調查發現,引發火災源頭的是因變壓器沒有得到正確的安裝而導致的漏油起火。在火災發生的當天上午6點55分,這個變壓器已經因此引起了一場小火災。電影院在撲滅這場火后,雖然派了人員維修,并在上午11點30分之前恢復了電影院的供電,但維修工作隨意潦草,也并沒有告知觀眾火災的事情。10個小時后,這個變壓器又一次著火。
尼拉姆了解的情況越多,她就越生氣,越發相信自己應該為她的孩子而戰:“我告訴謝柯爾,我想抓住應該對這場悲劇負責任的人,把他們送進監獄?!?/p>
不是沒有人勸過謝柯爾和尼拉姆放棄。姐弟倆遇害時,夫妻倆30多歲,身邊的人勸說尼拉姆再生一個,但尼拉姆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是可以被替代的玩具。夫妻倆曾向孩子們承諾,將用自己的生命來伸張正義。
可這條路比預想中還要難走,因為夫妻倆面對的是樹大根深的安薩爾家族,他們不僅是房地產巨富,也背靠著印度政界,是活躍在德里的強大政治游說集團。“如果說我從過去24年里學到了什么,那就是——不要帶著任何期望去找法院,”尼拉姆告訴印度媒體,“他們會讓你失望的”。
尼拉姆第一次和律師圖爾西會面時,并不知道民事和刑事案件的區別?!白畛鯉讉€月,我們甚至不知道法庭上發生了什么。我們能聽懂的只有‘休庭’這個詞。”謝柯爾說道。但悲痛和恨意讓尼拉姆開始不眠不休地閱讀每一份卷宗,案卷和資料堆滿了家里的桌子、書架和箱子?!拔易x過每一份文件,”尼拉姆說,“僅主要案件就有近5萬頁”。那時,她做了大量的庭審筆記,對相關的法律法條背得滾瓜爛熟,并且幾乎每隔一天就要前往法院,這樣她就能隨時了解情況,必要時可以詢問或催促檢察官。因為對案件細節和進展了如指掌,每次出庭前律師都拜托她復盤整個案件。
夫婦倆翻閱了報紙上登載的死者訃告,嘗試與他們的家人取得聯系,并聯合其他57名火災死者的家屬,成立了烏帕爾悲劇受害者協會(AVUT)。多年來,越來越多的家庭加入了這場斗爭,其間也有很多家屬被威脅恐嚇,或因為一次次受挫而放棄。對于尼拉姆而言,在法庭上被對方辱罵、污蔑,也成了家常便飯?!拔覀兠恳惶於疾桓曳潘删琛!蹦崂犯嬖V《印度時報》。
這不是一句夸張的說辭?;ㄕ邪俪龅陌菜_爾兄弟是個難纏的對手。1997年7月22日,火災發生的一個多月后,電影院老板蘇希爾·安薩爾和他的兒子普拉納夫在孟買被捕,德里警方將火災偵查工作移交給了印度中央調查局(CBI)。同年11月15日,CBI對蘇希爾和戈帕爾·安薩爾在內的16名被告提起訴訟。然而,這起案件的審理拖了近六年的時間才有一個判決結果。2003年4月24日,德里高等法院裁定安薩爾兄弟向受害者家屬賠償1.8億盧比(約合1542萬元人民幣)。
這本是個里程碑性質的判決,但卻出現了反轉。安薩爾家族幾乎立即就提起了上訴,他們抱怨自己沒錢支付這筆賠償。于是法院大幅降低了這筆賠償金的數額。與此同時,刑事處罰仍然遲遲未決。2001年2月,經過95次聽證會,對安薩爾夫婦和其他被告的指控最終才被確定,但被告安薩爾兄弟經常以各種理由拒絕出庭。2002年,AVUT遞交請愿書強調案件審理的拖延問題,德里高院同意進行干預,并將2002年12月定為完成審判的最后期限。

然而這還是一句空話。2007年8月,忍無可忍的AVUT要求德里高等法院在一定時間內結束審判,但法院仍然一再推遲判決結果。直到同年11月,德里高院才宣判,安薩爾兄弟以過失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剩余的14名被告中,除去在審理期間死亡的4名被告,其余10名被告獲刑七個月到七年時間不等。
“我感到很震驚,他們對殺害59條生命的人只判了兩年?!蹦崂氛f道。
更讓人震驚的是,2008年12月19日,德里高院甚至又將他們兩人的刑期從兩年減至一年。盡管AVUT向法院遞交了加重刑罰的請愿書,CBI也提出上訴,要求增加刑期,但德里高院仍然維持原判。2015年8月,德里高院甚至承諾,安薩爾兄弟如果三個月內繳納60億盧比(約合人民幣4.95億元)罰款,他們的刑期會被完全免除。
得知判決結果的那一天,“我把所有的文件都扔到了法庭上,”尼拉姆回憶起那天的情景說?!拔易叱龇ㄍィ瑴I流滿面。那是我第一次公開哭泣?!笨赡崂分?,自己沒有時間哭泣。2017年,在安薩爾兄弟服刑一年后,她又一次提起了上訴。這一次,法庭改判戈帕爾服完剩下的一年刑期,但蘇希爾因為“身體原因”被免除了剩下的刑期。
沒完沒了地上訴、駁回、宣判已經讓尼拉姆麻木了。她覺得,讓自己和丈夫堅持下去的動力是他們對孩子們的承諾,盡管很多時候自己還是辜負了他們?!叭绻屛抑匦聛磉^,我會拿起槍,射殺那些導致我的孩子死亡的人。我不愿意再經歷這種創傷。殺了他們之后,我可以自殺,這樣我就不會受苦了。就這么簡單。”尼拉姆說道。
尼拉姆至今仍留著1997年6月13日那天的電影票,兩張粉紅色的薄紙?!拔曳Q它們為死亡之票。作為一個母親,我感到非常內疚,因為是我訂的票?!蹦崂芬贿厪囊粋€黑色錢夾中拿出票,一邊說道。這個錢夾是她送給烏杰瓦爾的禮物。
2019年年底,謝柯爾和尼拉姆搬了新家,一個房間專門用來堆放案件的卷宗和資料,隔壁的房間專門留給死去的烏娜蒂和烏杰瓦爾?!拔覀冑I了同樣的床墊,同樣的床,原樣擺放了他們的衣服、書籍、玩具……我們不能放棄這些。”尼拉姆說道,“每天晚上,我們握著對方的手,祈禱我們一睡不醒,不用再醒來面對艱難的明天。每天早上睜開眼,我們都很失望地看到新的一天。所以,我們會到孩子們的房間里待一會兒,然后繼續戰斗?!?/p>
謝柯爾和尼拉姆的朋友們清晰地感受到了夫妻倆劇變的人生。以前的他們熱情開朗,是社交達人,也喜歡帶著孩子們外出就餐、四處旅行,事情發生后,他們不再是聚會的主角,只會坐在角落里談論案件?!叭藗兌枷M覀冮_始新生活,但我們沒有,也做不到?!蹦崂氛f道。
事實上,若不是安薩爾兄弟太過于貪心,連過失殺人的兩年刑期都不愿意承擔,謝柯爾和尼拉姆也許不會等到應有的正義。
2006年,當案件仍在審理時,檢方就對安薩爾兄弟疑似篡改關鍵證據的行為提出了初步指控。他們發現,審理過程中,記錄烏帕爾影院財務狀況和活動流水的文件突然“失蹤”了。安薩爾兄弟簽署的支票等重要文件也不知去向,而一些作為案件輔助證據的文件也出現了嚴重的墨跡。對此,印度法院表示,篡改證據的行為比謀殺和搶劫更嚴重,并對涉嫌幫助篡改證據的法院工作人員進行立案調查,做出了停職處理。“篡改是對法院本身的犯罪,他們顯然是在試圖顛覆司法。”尼拉姆說道。
此外,這起案件的審理過程還存在各種異常和貓膩。比如,火災發生后不久,德里警方就將案件移交給CBI;德里警方明確反對安薩爾兄弟保釋,但CBI在還沒有收到警方的調查日志,就同意了安薩爾兄弟的保釋資格;案件審理時,有多位法官因為和安薩爾家族“關系匪淺”而回避。
2021年11月9日,安薩爾兄弟因為篡改1997年印度德里烏帕爾電影院特大火災的事故證據,被判處七年監禁,兩人分別被處以2.25億盧比的罰款。判決書語氣嚴厲,指責安薩爾兄弟對事故的悔過是“空洞的”,法院取消了他們的保釋自雇,指示立即將他們收監。
這一判決,謝柯爾和尼拉姆已經等得太久了?!拔易袷亓?4年前對我的孩子們做出的承諾。”這位在火災中痛失一兒一女的印度母親在宣判當日說道。最開始連民事和刑事案件的區別都不清楚的尼拉姆,逐漸對印度刑法爛熟于心。她習慣了沒完沒了地上訴和出庭,以及每天下午6點法院下班后才能吃午飯的日子?!拔覀円呀洸豢紤]未來了,每天我們醒來后腦子里只有這樁案件,這是我們活著的唯一動力。”尼拉姆說道。
回看這起案件,安薩爾兄弟的傲慢是自始至終的。他們至今都沒有公開道歉,或承認過失。相反,在火災發生后,安薩爾家族堅稱他們從20世紀80年代末就沒有參與過烏帕爾電影院的經營。盡管戈帕爾曾經說過,“沒有他的事先許可,哪怕是在電影院里放一根釘子都不行”。
AVUT的一位辯護律師告訴印度媒體,如果當初安薩爾兄弟選擇公開道歉,判決結果可能都不會像現在這么嚴厲。但這種只手遮天的傲慢,最終變成了尖銳的把柄,反捅向安薩爾兄弟的胸膛。無辜的是謝柯爾和尼拉姆,他們原本不用以二十多年的正常人生為代價,去換回一個本該如此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