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斯雯頔

讀完鈴木伸元的這本書,我們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思考,意識到原來罪犯的家屬,同樣有可能是案件中的隱形受害者
每當社會上出現重大案件的新聞報道時,人們往往看到的是那些充滿噱頭的標題、離奇的犯罪過程和加害人的判決結果,至于加害人家屬這一群體到底是誰?似乎無人關心。
為此,日本作家鈴木伸元聚焦至今鮮有人討論的加害人家屬這一人群,從一個個普通人的遭遇帶來看待犯罪案件的新視角,寫下了這本紀實文學《加害人家屬》。書中前言寫道:“根據日本2009年度的《犯罪白皮書》,警方認定2008年度全日本發生的犯罪案件數量為2533351件?!比绻麅H僅按照普通的家庭成員人數來計算,罪犯家屬的人數至少是這個數字的3倍。
面對加害人家屬這一數量龐大的群體,大多數人都會下意識地遠離,認為加害人家屬有連帶責任,不至于得到同情。但果真如此嗎?讀完鈴木伸元的這本書,我們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思考,意識到原來罪犯的家屬,同樣有可能是案件中的隱形受害者。
翻開書本第一章,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平凡家庭的真實寫照:太太淺野洋子年過35歲,和比自己小的丈夫、小學低年級的兒子住在一起。她在出租車行負責庶務工作,丈夫則在自己父親經營的小工廠做事。丈夫個性溫和,幾乎不曾大呼小叫。兒子雄太很喜歡足球,每逢周末便到當地的少年足球隊踢球。洋子雖然整日忙于工作與家庭,但對于生活并未感到特別不滿,過著平凡充實的日子。
隨著書中對人物刻畫的細節越發豐富,我們對加害人家屬的陌生和恐懼感被部分消解。但是大眾對這類人群身份定義的困惑始終殘留在每個人心中。加害人家屬既不能像罪犯那樣被歸類于少數群體,也不能分屬到大部分人群中。這就意味著我們始終無法拿出明確的態度來看待加害人家屬。
一天,洋子接到警察的電話,對方表示要找洋子的丈夫詢問事情。溫和的丈夫嘴上說著“沒事”,卻在接下來的幾天陸續去往警察局。從那一天起,不安、懷疑的情緒在洋子心中不斷滋長,原本的生活節奏完全被打亂,終日無心工作。她的腦海中充斥著丈夫與鄰鎮殺人案有關的各種想象。在自愿接受審訊的第10天,丈夫意外向洋子坦白,自己殺人了。
讀到這里,我們了解到一個事實:很多人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動地成為加害人家屬,就像洋子一樣。她原本擁有一個溫馨的家庭,但在丈夫殺人后,她和兒子就成了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家屬。
不只是身份的混亂,加害人家屬的生活也會出現失序的狀態。洋子發現她再也無法靠近自己家門口半步,因為即便是深夜12點,仍然有電視臺的采訪車停留在自家門外。媒體為了拿到洋子丈夫的大頭照用來報道,不停地騷擾洋子周圍居住的鄰居。被惹惱的鄰居見到洋子就指責她,希望她不要回家,洋子只能拼命向對方道歉。從此之后,她不得不趁著深夜回家,摸黑拿取換洗的衣物。時間上的顛倒,空間上的阻隔,使洋子的人生徹底錯亂。
加害人家屬的心理是非常復雜,甚至是“反?!钡摹W詮恼煞虮徊逗?,洋子不能看到任何與案件相關的電視新聞和報紙信息,高度緊繃的情緒徹底擊垮她脆弱的神經。甚至,她想要遠離案件的心情勝過擔心丈夫的安危。在接受鈴木伸元的采訪時,她表示:“我現在的心情還是一樣,一方面對被害人過意不去,另一方面覺得自己很無辜。畢竟那是丈夫犯的錯,和我沒關系。不過被害人和家屬要是聽到這番話,應該會很生氣吧。”
在事件發生后,加害人家屬通常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洋子丈夫是個殺人犯的事情,在小鎮上不斷發酵,快速擴散,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不能繼續住在家中的洋子,把年幼的兒子雄太托付給好友美黛(化名)照料,自己則蝸居在公司休息室狹小的空間,主動切斷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勺屟笞雍兔厉鞗]想到的是,在美黛照料雄太的那段時間,這種輿論逐漸侵蝕威脅到美黛自己的家庭。一方面,美黛的老公指責家里不應收留罪犯的兒子,另一方面,美黛每天需要一邊工作一邊照料雄太,面對日益焦灼的家庭關系和內心不斷堆積的壓力,美黛患上抑郁癥,與丈夫離婚。洋子得知此事后非常后悔,不敢再打擾美黛的生活,而美黛與洋子也不再聯系。
每個人不是孤立的點,我們需要與他人產生鏈接,而這些交織而成的關系網支撐著我們在社會上立足。當我們接觸一個人的時候,認知的不僅是他自身,還有其背后眾多的身份標簽。所以,當身邊親友成為罪犯,就意味著其中一個鏈接點的“變質”,隨著關系鏈的傳導,迅速腐壞整張人際網。也就是說,除了加害人家屬、家屬身邊的親友以及同校的同學,都會面臨別人的指責和攻擊。
為了讓自己和身邊的人不再受到“加害人家屬這一身份”的影響,洋子快速地切斷與外界的關聯,與丈夫辦理離婚、改掉姓氏,先后兩次為兒子轉學。在她看來,這才是對別人和自己最好的選擇。書中寫道:2010年4月5日,日本政府公布針對全國犯罪加害人家屬第一次問卷調查的結果,其中顯示加害人家屬的痛苦和煩惱的理由中排名第一的是:沒有對象可以談論事件。最終大多數加害人家屬就這樣變成無依無靠的一個人。
大多數情況下,案件發生后,加害人家屬的自我隔離并不能滿足集體需求,社會這張更大的關系網為了避免“污染”總是會迅速切掉變質的那個點,準確來說是抹殺個人的存在。心理學家菲利普·津巴多曾提出:“人對人類手足能做出的極端惡行,莫過于剝奪他人人性,也就是運用心理學的去人性化過程讓人失去存在的價值?!敝挥忻鎸Ψ侨嘶膶ο?,人們才能避免道德譴責,從而更好去合理化自身的行為。
這一觀點在書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證。除了洋子的故事,鈴木伸元還重訪了大量日本轟動的舊案、采訪了多位加害人家屬,從中發現加害人家屬面對的非人待遇有很多。比如,加害人家屬家門外的墻上被人用噴漆畫得亂七八糟,留下“殺人犯的家”的字樣。而涂鴉這些文字的都是成群結隊的年輕人。他們在被媒體記者詢問涂鴉的原因時,只說是“覺得有趣”。再如,加害人家屬的同事會在事發之后諷刺對方在家人被捕后怎么還有臉面來上班?更有甚者,會在加害人家屬的住宅后門堆積大量鐵絲圈,仿佛在催促加害人家屬盡快自盡。
然而,真實世界對加害人家屬的傷害遠不及網絡上的萬分之一。加害人家屬的住宅電話、工作單位被人肉搜索,隱私被全部曝光。一些媒體為博人眼球,煽動大眾情緒,將加害人家屬的大頭照和姓名在網絡上肆意傳播。
鈴木伸元在書中提到:“在日本的網絡暗語中會將取得加害人獨家資料的人奉為‘神’,這是最高級的贊美。即使過激的言論被暫時刪除,下一波貼文又會被自動上傳?!边@些言論就像是無法被除盡的野草般肆意生長,而網絡上的每一次點擊都是助長瘋狂的催化劑。網絡暴力是烏合之眾對加害人家屬的二次傷害,也會讓事件的影響力擴散到不可控的范圍。要知道,集體的力量足以抹殺掉一個人的存在,讓加害人家屬迎來真正意義上的社會性死亡。

作者:[日]鈴木伸元
譯者:陳令嫻
版本:春潮|中信出版集團
2022年2月
鈴木伸元,1996年自東京大學教養學系畢業,同年進入NHK電視臺任職,任新聞節目導播,負責《NHK特輯》《今日焦點》等節目。曾兩度榮獲表彰優秀節目的銀河賞獎勵賞。著有《沸騰都市》(合著)《新聞消失大國:美國》。
“發生在加害人家屬身上的悲劇,追根究底,源自加害人犯下的罪行。加害人沒想過自己的行為會把家人卷進來,害家人受苦。如果加害人能事先想到這一點,或許就不會一時沖動而犯罪了。”《NHK特輯》《今日焦點》負責人鈴木伸元希望這個視角能為社會帶來些許幫助,因而寫下這本書。
本書以2010年4月初NHK電視臺播放的《今日焦點》其中一集《犯罪加害人家屬的自白》為基礎,大幅加入了沒有被剪輯進節目的信息。從一個隨處可見的平凡家庭開始:警方突然來電,丈夫遭到逮捕……
既有一手的采訪資料,記錄加害者家屬在得知家人犯罪后的壓力和處境;也有對轟動一時的舊案的整理和重訪,對互聯網狙擊加害人家屬現象的思考;探討了應對青少年犯罪,預防重于懲罰。
鈴木伸元無意高聲呼吁加害人家屬的權利, 但他認為,讓大眾了解加害人家屬的遭遇是有意義的。身為媒體工作者,因為本書而開啟的各項采訪,也令鈴木伸元再次意識到應該時刻注意媒體的角色與影響力。
洋子表示,事情發生之后,她每天都要花費2個小時,翻找各種論壇,檢查自己的行蹤是否暴露,孩子和學校的信息是否被曝光。她永遠在提醒自己是名加害人家屬,時時刻刻處在擔驚受怕的環境中,在難以呼吸的狀態下活著。鈴木伸元還提到,曾經有位15歲的日本少年勒索同學導致犯罪,事情發生后,網絡上陸續出現“綁架強暴主犯姐姐”的言論,以致這位少年的姐姐后來被陌生人跟蹤,整整一年都生活在驚恐中淚流不止。
“無論我怎么解釋,都無法改變我是加害人家屬的事實。想到被害人與被害人家屬,我們無論多么悲傷痛苦,都無法開口?!痹诓稍L大量加害人家屬后,鈴木伸元還發現每一位加害人家屬幾乎都會提到這一點,他們覺得自己不但不能笑,也不能哭。為了避免激怒被害人家屬的情緒,他們干脆徹底抹殺掉自我對外界的任何反應。
我們不難發現,加害人家屬不只是被社會“殺死”,他們往往在無形中也將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抹去。書中大量描寫不同的加害人家屬,他們的遭遇雖各有不同,但最大的共性就是自責。書中還提到了一位誘拐殺害女童的罪犯宮崎勤父親。在得知自己兒子犯罪的消息后,他每天都會從心底浮現想死的念頭。即便是罪犯的母親勸說他,“要是死了,又會成為笑柄”,這位父親還是以“我累了”為由,在審判開始4年半后跳河自盡。身為加害人家屬,他們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去發言,總是對周遭的一切感到抱歉。這種將自我無限弱化的想法,導致他們永遠無法抬起頭。
無法走遠的過去,無法到來的未來,加害人家屬的生活就這樣處在停擺的狀態。而他們又應該怎樣與自己的身份告別,重新邁向新的人生呢?書中的人物雄太用孩童的視角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春天即將到來的一個晚上,凌晨2點,還在下著小雪。雄太央求母親帶他來到校園,距離父親被捕已經過去1個月,他一直未被允許踏進這所學校。 打開車門后,雄太徑直走進校園,小小的身影就這樣站定,凝視著前方的校舍。沒過多久,他就開始繞著操場跑了起來,然后又跑去蕩秋千,玩單杠。細雪紛飛中,微弱的燈光照亮在深夜校園玩耍的雄太。過了30分鐘,他乖巧地跑到母親身邊說道:“好了,我已經跟大家說再見了。”孩童自身的純真足以使他們構建保護心靈的堡壘,在那個角落里只存在美好與歡樂,雄太就這樣用屬于自己的方式與過去的世界一一告別。
在書的后記里,鈴木伸元提到,自己寫這本書的目的在于“讓加害人事先想到,自己的行為會把家人卷進來,害家人受苦,從而抑制犯罪的沖動”,其次是“讓大眾了解加害人家屬的現狀”。他提到,現在社會的確還缺乏對被害人以及被害人家屬的援助,以至于多數人認為討論援助加害人家屬實言之過早。
在持續采訪加害人家屬后,鈴木伸元采訪到了一位犯罪學界的權威。他表示:“被害人家屬與加害人家屬都能得到援助的社會,才是成熟健全的社會。”放眼世界,不少國家針對加害人家屬成立了相關援助機構和組織。例如,英國于1988年成立了非政府援助組織,名為“援助受刑人與家屬組織”,援助的重點之一是加害人子女。此外,該組織還建立了拜訪加害人家屬、提供各種咨詢服務的體系,也和其他非政府組織合作,協助加害人家屬。澳洲同樣把關注點放在加害人子女身上,建立了幾乎免費的援助體系。它不僅專門援助加害人子女,還為他們提供了重新建立人際關系的機會。2008年,日本也成立了援助加害人家屬的民間組織,通過一月一次的分享會,建立加害人家屬彼此交流的機會,讓他們從長期沮喪的狀態中走出來。除了舉辦分享會以外,組織還會進行單獨的面談,今后的目標則是陪同加害人家屬出席庭審,必要時陪同他們前往學校、職場進行說明等……雖然前方道路仍然漫長,但是總算讓人看到希望。
如今雄太已經升入高年級,并報名參加自己喜歡的足球隊,懂事的他很少抱怨自己的寂寞。洋子也一改4年前激動的模樣,在接受最后一次采訪時神色平靜。不同于其他犯下重罪的加害人家屬,洋子并沒有想要尋死,即便在過去4年她在精神與物質上都承受巨大的壓力,但因為孩子,她選擇繼續活下去。
雄太10歲生日時,洋子寫了長達3頁的信給他,信中只字未提丈夫被捕后的艱辛生活,反而寫滿了雄太與好友的相處情況,足球隊發生的事情,全部都是快樂的回憶。她告訴雄太:“媽媽會更珍惜與你共度的下一個10年,也會過得更幸福。媽媽很期待你10年后的模樣?!?在信件的最后,她還寫道,“無論發生什么事,媽媽都站在你這一邊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