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小孩》：婚姻難，生養也難

卡生

昏黃的燈光下，剛下班回家的女人仔細端詳著鏡中自己的變化。當她取出卸妝棉擦拭掉眼角的粉底液時，臉頰兩側的黃褐斑似乎更嚴重了。她撩了撩前額劉海，仔細端詳一番，然后深深嘆了口氣。女人退后幾步，鏡中原本身材纖細的女人走了樣，隆起的肚子把皮膚撐出了蔓延的妊娠紋，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們，眼神中透露著無所適從的憂傷，擦干了眼淚隨即又流露出初為人母的喜悅。沒有對白，女人不斷變化的微表情說明了一切，她為即將到來的孩子感到幸福，但也為身體的劇變深感不適。

鏡頭一轉，男人下班后正在家附近的小攤上狼吞虎咽地吃著一碗加了辣的面條，順帶手打包了一份不加辣的給妻子帶回去，飯后丈夫給妻子揉腿，削蘋果，兩人插科打諢，暢想著“卸貨”之后的美好生活。可以說，這個開篇簡單幾筆就勾勒出了一個家庭在孩子到來前的日常。男主肖路（秦昊 飾）和女主方一諾（任素汐 飾）相識于大學，他們是朋友眼中進入美滿婚姻生活的神仙眷侶。作為一名語文教師，方一諾即將臨盆還在上課，突然孩子預產期提前，羊水破裂，她故作鎮定：“這節課自習，我先去生個孩子，你們都老實點啊。”

去了醫院的方一諾躺在病床上還在跟她母親開玩笑：“生個孩子能有多疼。”進了產房，她仿佛被重拳打臉，在生死線走了一遭，生下女兒。相比生育對女性身體的撕裂的恐懼，更讓人絕望的是生產環節丈夫的缺席。肖路明知妻子在醫院臨盆，自己卻偷摸回家，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球賽。產后失禁的妻子指責丈夫不在場，把頭埋進枕頭里號啕大哭。丈夫肖路雖然哄著泣不成聲的妻子，并給她處理排泄物，但下一個鏡頭則是丈夫在走廊里反復搓洗著雙手，嘴上不說但心里卻是極度厭惡……比起生育的痛苦，劇中給產后兩性的對照的鏡頭，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也是我們極少在類似主題的國產劇中看到的。《親愛的小孩》改編自2008年上映的電影《左右》，王小帥執導的這部影片曾經獲得了第58屆柏林電影節最佳劇本獎，故事線索也比較簡單，一對離異的中年夫妻已經各自重組家庭，因為女兒身患白血病，在人工授精失敗之后，不得不考慮再同床生一個孩子，用臍帶血救治生命垂危的女兒。電影改編自真實故事，沒有添加過多情節，把沖突核心放在了4個普通男女面對兩難選擇時的人性之上，那些恩怨、尊嚴、矛盾、撕裂，則被導演隱埋在看似平淡的鏡頭和表演之下。

改編成電視劇后，觀看《親愛的小孩》的前半段，幾乎是一個全新的作品，或者說，它用更大的篇幅更極致的細節來塑造人物。該劇的改編者，也是這部劇的編劇、導演胡坤，曾是《隱秘的角落》的劇本策劃，在他看來，近些年被熱議的劇集都是在鮮活的人物基礎上才生發出有說服力的故事。父母養育新生兒的日常矛盾成為該劇的重頭戲。方一諾每天忍受通宵母乳的睡眠不足，老公則在一旁呼呼大睡。好不容易千挑萬選了一個昂貴月嫂，月嫂卻為了能睡個整覺給孩子偷偷喂奶粉。方母心疼女兒，決定提前退休來照顧孩子，卻因為生活習慣和育兒觀念的不同，爆發了家庭大戰……方一諾的處境很容易激起女性觀眾的共鳴，她的傷痛是一目了然的，來自身體、心理，具備普遍的社會性。方一諾是女兒，是妻子，是母親，這些社會身份在她做了母親之后被一一放大，而她自己則被壓縮到無限小。當學校提出升任她為班主任時，她不得不暫時放棄個人價值而更多服務于其他三種身份。

近些年，中國都市家庭劇的作品一直被觀眾詬病“懸浮”“不真實”，《親愛的小孩》卻因為過于真實而引發了網絡上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聲音認為，這是在販賣女性生育焦慮;另一種聲音認為這是殘酷地剖開了生活本身的截面，讓觀眾窺見全貌。在結婚率、生子率低的發達國家，探討“女性生育焦慮”的作品一直是熱門題材。匈牙利電影《女人的碎片》是近些年這方面的佳作，女主角瑪莎艱難生下的孩子突然死亡，她該如何撫慰傷痛？瑞典電影《賓館》提出的問題是，經歷了生育創傷的女人如何尋求救贖？今年的熱門電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中，女主朱莉追求自由，拒絕生孩子，但還是和男友針對生育問題進行了一番價值觀上的碰撞。自由，也有自由必然承擔的重負。

《親愛的小孩》花了很多的筆墨呈現婚姻關系中的“差錯”。孩子的到來是一劑催化劑，它揭開了兩個不同的原生家庭的真實面貌。劇中方家家境良好，父母對孩子教育認真、嚴謹，但這也讓方母充滿了優越感。肖家父親常年缺席，肖母一人拉扯大兩個男孩，苦難背后習得了樂觀態度，對孩子沒有什么期待與要求，但也讓她缺乏必要的尺度感。從不同的家庭教育中成長起來的方一諾和肖路在有了孩子后，延續了各自家庭教育的體系，與其說是兩人育兒觀的沖突，不如說是兩個家庭的短兵相接。婚姻大廈傾倒之時，相愛的兩人關于“愛的誓言”變成了炮灰，泛起的沉渣則是兩家人陳年往事的矛盾。是什么讓這對原本相愛的夫妻，在有了孩子之后，關系一路滑坡？肖路出軌不過是最終的導火索。就像韓劇《夫妻的世界》中，面臨離異的女主有過這樣一段反思，她說，失敗的婚姻中沒有誰能真正地全身而退，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輸贏之分，甚至曾經相愛的彼此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現了差錯。

劇中有一段名場面，是方一諾與肖路談判離婚分財產的戲。一開始兩人秉承著好聚好散的態度談論著“財產一人一半”，在各自細數過往對家的“付出”時，矛盾逐漸升級，那些從沒有講出來、但心里一直在計較的往事脫口而出，最后以詆毀、中傷彼此的尊嚴收場。在這段5分鐘的戲里，你會發現，即使相愛過，也未必真正了解對方在想什么。這一幕，很容易讓人聯想起2019年的電影《婚姻故事》。演員妮可和導演查理的婚姻面臨崩潰，兩人用語言的利器狠狠捅向彼此。《親愛的小孩》的編劇孫浩洋說，他參考過《婚姻故事》的節奏，“越是親近的人，越知道怎么能夠傷害到你。”就像《婚姻故事》中妮可的律師所說：“刑事律師讓人看到壞人最好的一面，離婚律師讓人看到好人最壞的一面。”

簽完離婚協議的肖路坐在民政局旁的街道上，一巴掌又一巴掌自扇著耳光，是對過往無聲的歉疚與悔恨。總制片人戴瑩在聊起《親愛的小孩》的名字時說，故事不僅是圍繞著那個叫禾禾的孩子，劇中每個角色都是小孩，他們的功課便是學習成為父母。

隨著劇情推進，劇中人物暴露出各自性格上的缺點，但他們又都有各自的難。任素汐曾經在接受采訪時聊起，雖然方一諾的處境讓人同情，但她身上也有一堆毛病，得理不饒人，凡事都要爭輸贏。肖路在婚姻中的逃避、不作為以及處理婆媳關系時“和稀泥”的表現確實讓女性觀眾看得牙癢，但有一些小細節也能看到他為家庭所做的努力。導演胡坤說：“生活中哪里有那么多的好人壞人？每個人都不完美，都擁有正反兩面，這才是真實的一個人。我們往往面臨的就是‘對’與‘對’的沖突，‘正確’和‘正確’的選擇，如果都是是非對錯那么鮮明，就不存在兩難或無解了。”當方一諾決定要離婚，肖母帶著親手做的辣醬來和她道別：“我不是來勸你回心轉意的，怪我自己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一諾，你要想清楚，一個人帶孩子會非常的辛苦。”立場的轉變，一個母親對另一個母親充滿了共情的表達，是有力量的。或許就是這些時過境遷后，人與人達成的和解，讓人不至于對生活徹底失望。這一次，《親愛的小孩》大膽地還原“生養難”和“婚姻難”，是不是可以打破一點那層現實的濾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