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每家圖書館都是一個不同的世界

文| 李冉

（作者系英國王儲基金會傳統(tǒng)藝術學院在讀博士生。文中圖片除署名外均由作者提供）

如果說郵票是國家的名片，那么圖書館絕對可以稱之為映照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鏡子。每一座圖書館都收錄著知識與文化被記載的過程，見證著不同時代的人們對書籍的熱愛和珍視，守護著每一次觸碰書頁時由指尖傳達到心底的悸動。

我所在的學院每年都會由親切的圖書管理員組織“倫敦各大專科圖書館體驗課”，從讀研究生時開始，新生們每年都有機會與各專科圖書館進行為期幾天的深入接觸和學習（老生如果愿意也可以加入）。雖然因為疫情，這種線下體驗課暫時被線上取代，但每次只要通過屏幕看到各間圖書館的首頁，就能立刻回想起屏幕背后那些曾經身處其間的圖書館，聽見那些圖書管理員們曾說過的話，看到那些自己曾與每一張書皮之間碰撞出的每一段故事。

左圖：英國國家藝術圖書館大廳閱覽室

右圖： 英國國家藝術圖書館大廳閱覽室中展示于靠枕上的經典古籍

記得研一開學的第一周，我們每天都跟著熱血沸騰的學院圖書管理員穿過一條條街道，向各家圖書館奮力沖刺。由于專業(yè)的原因，我們所走訪的圖書館都是各大藝術博物館和研究院的內部圖書館，因此有機會接觸到很多在綜合圖書館里不常見到的精美畫冊和抄本，無論是那些歐洲中世紀的大部頭，還是來自中東的精巧便攜小手稿，都被堪比“圖書館護士”的圖書管理員們體貼地照顧著。

因為我有每走一處都“到此一畫”的習慣，所以從“圖書館體驗課”首站開始，就會利用預約時間開始前的零星幾分鐘，為各間圖書館所在的博物館畫上一張速寫。通過外部速寫，我便開始為這些藏在或壯美或袖珍的博物館里的專科圖書館所浮想聯翩，例如置身于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里的國家藝術圖書館。從我們一行人跟隨圖書管理員走上被眾多雕塑圍繞的樓梯石階、推開雕刻精美的黃銅門把手那一刻起，一座壯觀又深沉的圖書館便像一件藝術杰作般對我們翻開了它華麗的扉頁。

因為事先有預約，所以當漫步在這座暫時屬于我們的藝術圖書館時，會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富有感。這種感覺不像“碰巧趕上空無一人的電影放映廳”那種包場的快感，而更多是這里所有穿越時空的珍貴書籍帶給我的被歷史和藝術層層環(huán)繞的感動。在這里，包括關于版畫、油畫、設計、家具、木藝、紡織、服飾、陶瓷、玻璃、雕塑、金屬器在內的，來自歐亞各地的相關藝術文獻、畫冊、抄本，都在書架和展桌上向我們發(fā)來熱情的邀請，無論是喜歡當代藝術雜志還是沉醉于傳統(tǒng)藝術手稿，所有的心愿都可以得到慷慨的滿足。

當管理員將我們從前期的自由參觀拉回到橡木展桌時，全體同學都齊刷刷地掏出小本本，開始聆聽和記錄管理員講述的圖書館與書籍的前世和今生。我格外喜歡那些被攤開來躺在展示靠枕上的老舊抄本，其中的花體字或許需要時間來辨識，但顏色依舊鮮艷的裝飾插畫無論怎么看都是那么討人喜歡。當介紹這些抄本故事時，管理員并不會刻板地背誦大段冷酷的背景資料，而是通過貼近我們的專業(yè)，從傳統(tǒng)書籍制作的角度向我們講述每本書的可愛之處。

“這些書之所以脆弱又珍貴，是因為每一頁都是羊皮紙或牛皮紙。在十四世紀紙張傳入北歐以前，抄本都由這種被熟化過的小羊皮或小牛皮制成。為了達到頁面的完整，每一頁都經過精心篩選。在整個制作過程中匠人們都身處臭臭的環(huán)境里，畢竟皮子可不是那種聞起來很甜美的材料。在傳統(tǒng)的熟制浸泡過程中，有誰知道具體是用什么來泡制皮子的嗎？”管理員調皮地朝大家擠了擠眼睛。

“聽起來有點不妙哦！應該不是普通材料吧？”同學們彼此對視著，抿嘴露出一絲頗有預感的微笑。

管理員摸了摸鼻子，揭曉了答案：“為了更好地把皮毛分離，曾經是用動物尿液之類的東西來浸泡。另外，最好的抄本使用的羊皮紙都是浸泡在修道院院長的尿液里的，有誰知道原因嗎？”

此時，同學們已經快把早餐麥片都吐出來了，彼此攙扶期待著答案。

“因為修道院院長的伙食比一般修道士吃得好，營養(yǎng)成分高，所以化學反應更加強。據說使用他們的尿液，可以熟化出更上乘的羊皮紙。”管理員輕松地描述著。

“雖然這些聽起來有點惡心，聞起來更不讓人心情愉悅，但正因為有匠人們的奉獻和智慧，才為抄本提供了高質量的載體。隨后，這些羊皮紙會被送往藝術家的手中，經他們的智慧和數年時間，被謄寫和描繪上金燦燦的插畫。作畫期間，藝術家們不僅要有高超的繪畫功底，連呼吸都要經過嚴格訓練和控制，否則珍貴的金箔可能會被一口氣吹跑。僅一塊小小的首字母裝飾插畫，就會花上藝術家?guī)滋焐踔烈恢艿臅r間才能完成。之后，書頁會被送到專門從事書籍裝幀的作坊里，由細心的工匠們悉心打理，所有書頁都是純手工裝訂，針線在紙間穿梭過的痕跡，會在書脊處留下特有的紋路，并確保書籍足夠堅固。同時，裝飾在書籍邊緣的金箔不僅起到美觀的作用，更彰顯了書籍的地位和價值。同樣，書皮上的燙金裝飾以及皮革或面料，都要經過數月的炮制才得以成形。”

由此可見，這些抄本本身就具有自然的靈性，經歷千年的時間仍能以完好的狀態(tài)向世人講述珍貴的知識，所以它們不僅是供人閱讀的書籍，更是受人尊重的藝術品。文學、科學、宗教、藝術、歷史、哲學透過這些安靜的“藝術品”，以文字、插圖、色彩的形式在沉靜的圖書館中相互碰撞，折射出超越時空的智慧，點亮了無數前來拜讀它們的靈魂。

能夠以藝術研究者的身份，通過每一間專科圖書館認識并閱讀每一本書是我的幸運，再透過每一本書的故事了解每一間圖書館的精神更是一種升華。

每一本書，都是一部史詩；每一間圖書館，都是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