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
讀子禾的中篇小說《灰色怪獸》,最深的感受便是“復調”。在“80后”“90后”作家中,小說人物的矛盾沖突,各自所秉持的觀念、想法,能在“復調”程度進行討論的,很少。這是子禾小說的特征之一。
一
《灰色怪獸》所描寫的中心情節并非很復雜:“我”(甘松明)設法營救關在派出所的哥哥甘飛明。而甘飛明所涉的主要事件,是因疑心妻子與秦三河有私,而對秦三河進行了非法拘禁與折磨。小說圍繞著過年前“我”的營救嘗試,寫出了“我”的父親、母親、哥哥,“我”的好友張寧,還有秦三河及其兄秦三江,派出所負責調解的陳主任,及處于小說敘事外圍的“我”嫂子等人對此事的態度。
在小說進行當中,首先給讀者強烈沖擊的,便是圍繞這一事件,所有人態度鮮明的不同看法,涉及關于賠償、關于量刑、關于各方在其中的利益得失。更重要的是,小說的著眼點并不僅在于此,“我”此次回鄉,無意中重新梳理和審視了這個家里主要的四位成員——父親、母親、哥哥、“我”在親情輕重、利益親疏上種種隱微曲折的關系。
于是,小說其實有兩個高潮。一個高潮,發生在派出所的調解室,非常激烈,處于明處。另一個高潮,是“我”回鄉、回家后,與父親、母親,以及記憶中的哥哥的相摩相砥,在親情溫暖的表層下,不覺就潛流暗涌,這是發生在暗處的小說的高潮部分。同時,這發生在暗處的磨礪,某種程度上瓦解了“我”這一方的根底,將關于“家”“家鄉”的想象悄悄掏空——也是小說結尾“我早已不屬于這里”的喟嘆所自。
讓我們先回到派出所的調解室,這里,幾種截然不同的觀點爭持不下:一派是秦三河、秦三江這方;而這兄弟倆對于這件事的態度也截然不同,可以說直接分了兩個聲部。涉事者秦三河幾乎沒怎么說話,“他快速抬頭看了一眼陳主任,又看一眼我和張寧,便低下頭”。而他的哥哥秦三江為弟弟抱不平,從他的口中,我們聽到了令人震驚的拘禁與折磨,如果他的陳述沒有刻意夸大:
“前三天,不給吃不給喝,抽耳光,臉都打腫了,現在還沒消腫,你們看!”秦三江一只手托住他弟弟的下巴,抬起,扳轉過來,“你們看看!身上的傷就更不用說了,背上青了一圈,輕輕一碰,都疼。”頓了一下,“還有,前三天不給吃喝,后來給吃的是什么?你們知道嗎?是狗食,喝的是尿!”
在秦三江之后的陳述中,讀者還知道,折磨不僅于此,“我”哥哥用火燒秦三河私處的毛發,差點對他造成了肢體的殘損。
說到燒毛發這件事時,“聽到最后一個字時,我們,包括陳主任和他身邊的書記員,都差點笑起來”。而小說的人物之一,“我”的好友張寧,在調解中途休息時——“點了支煙,靠著椅子吸了兩口,突然說:‘笑死了。馬上又用手捏住自己的嘴,嗆得咳起來。”這里,第三個聲部的復調已經奏起——聽起來凄慘的細節,在張寧看來,是好笑的。這反映出一點——對人身自由、人的尊嚴這件事,張寧顯然不太能感同身受,有置身事外之感。小說中,他用私人關系幫“我”奔走調解,無非是由于與“我”私交親厚,在這個事件中,他可毫無心思來體會秦三河的感受。
而“我”在驚訝于哥哥的手段之后,緊接著,因秦三江的咄咄逼人而“憤怒起來”。接著,“我”以秦三河也有責任、秦三河之前涉嫌與“我”嫂子有親密關系來回懟。“我”并非認同哥哥對秦三河的拘禁行為,只是在調解室里,面對對方逼人的態度,不得不為己方爭取——是利益的訴求讓“我”采取了更強硬的立場。但讀者也能感覺到,“我”的回懟里有認為己方“占理”的地方:
“那你告訴我,奪走一個男人的妻子,奪走兩個孩子的媽媽,奪走一個家庭的和睦,毀掉這個男人的心,還有他的事業,”我停了一下,本能地讓自己的聲音更沉著,更有力,“你告訴我,這算什么,這還不是殺嗎?”
“本能地讓自己的聲音更沉著,更有力”暗示出“我”在說這段話時,有故作沉著地“裝”的意味。因為這是在就事件處理結果進行談判,如果己方態度顯出游移,很容易在利益上遭受損失。之后,對方提出的和解條件是“我”哥哥道歉,并賠償三十萬元;“我”不能接受三十萬這個數字,所以繼續進行談判。
“我”的立場是如此,那么,可想而知,之后,造成非法拘禁事件的“我”哥哥來到調解室,在秦三江的言語刺激下,情緒爆發,互相扭打,調解徹底破裂。可以感受到,此刻,“我”哥哥依然感到無比委屈。結合前面幾個人的立場和觀點,這可以說是第五個聲部。
調解室內的沖突發生后,“我”對哥哥無理性的反應非常憤怒,也感覺對方要求的三十萬的賠償數額太高,私下里,一怒之下對張寧說,要不然讓哥哥受點教訓也好,猶豫之后還是說了:“我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而張寧的反應是,“再需要教育也不能去監獄啊”。張寧覺得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想幫“我”出這三十萬。而“我”堅持覺得事情不能這么辦。這是前文“我”與張寧各自聲部的變奏——由調解室里不得不采取的更強硬的態度,調整到更客觀的評判狀態。
二
矛盾暫時得不到解決,于是“我”先回家。回到家里,父親、母親聲部的加入,讓這明處的沖突真正只成為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四個人的家庭里,潛流涌動。譬如父親聽說了調解的情況后,先是暴怒,再是對大兒子的抱怨:
“哦,話難聽點他就受不了了?那拉了屎讓別人擦屁股的事,那些不要臉的事,他就受得了?前年買了那輛卡車,我攢的一點錢都給他連哄帶騙拿完了,還讓我出面貸款,信用社貸了十二萬,現在都是我和你媽在土里刨錢,還貸款。他狗日的人模狗樣,抽好煙喝好酒,這些錢他啥時候過問過?”
然后是“我”的心理活動: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他的惱怒我依然理解,甚至讓我在某個瞬間懷疑自己在法院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訓斥哥哥,是不是太過分了。但又有某種東西讓我冷靜下來。
父親吐的這一大攤苦水,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知道哥哥近兩年在跑車,但并不知道他自己買了車,更不知他是以這種方式買的車。某一瞬間,我甚至想,既然他拿走了父母的錢,那豈不是說明里面也有我一份?父親說得對,這么多年他都在干什么?……我在一種紛亂的焦躁中隱約意識到,哥哥親手造就的這個泥淖正在隱秘中擴大,而我似乎已身陷其中。C456DD7F-AFFB-4310-B21F-8B806E91A804
這幾段寫得很精彩。在父親身邊、在讀者面前,“我”毫不留情地坦陳自己的心理,超越了可能有的道德上的掩飾——“我”會從哥哥在經濟上的任性妄為聯想到自己可能有的經濟損失,很合乎人性的一個聯想,卻也在最親近的家庭成員關系上滴下了懷疑的涼水。
回想“我”在調解室里對秦三江的回懟,可以看出在“我”這里,家庭倫理架構非常重要,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超越個人的自由和尊嚴。(整篇小說的復雜讓讀者在這里不能簡單輕易地對此作道德判斷——在民風“土重水深”的西北,這是某種現實的存在。)而就在這么重視家庭倫理架構的地方,“我”的心理活動其實在進行著無情的拆解;又因為這心理活動足夠誠懇,所以幾乎讓人無法判斷,作者在這里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中投下了這些客觀冷靜的審視。
在這方面,小說前前后后,或隱或顯,透露出很多信息。譬如,父母先是仿佛都忽略甚至不知“我”有胃病,而“我”胃病的根源恰恰在于多年前哥哥偷看“我”的日記、并輕率地以此攻擊“我”,父親在這個過程中懲戒“我”——這些往事參與了對家庭倫理溫情架構的拆解。
此外,在人們一般以為的、溫柔慈愛的母親這里,讀者也接收到很多不和諧音:母親對“我”保持著某種客氣;敏感的“我”介意母親似乎更關心處于弱勢地位的哥哥;母親對耶穌的信仰更多地處于一種希望得到護佑的功利需求,甚至以此攻擊無耶穌信仰的丈夫和兒子;母親由于大兒子得不到迅速的營救,甚至遷怒于“我”不考公務員——總覺得“我”當官的話,會更有營救的力量。這些地方顯示出小說豐富的多聲部。
以及,那個不告而別、回娘家的嫂子的做法,也從側面反映出“我”哥哥的做法對她的傷害。小說交代說,“我”哥哥自己已確鑿出軌,卻以暴力的方式對待妻子(在并不能確認妻子是否出軌的情況下),對妻子家暴到讓鄰居報警的程度。還有他對所懷疑的秦三河的施暴,更是讓妻子直接離開了家。“我”嫂子這部分,可以看成不出場的、無言的一個聲部。
寫到這里,我也突然發現,小說里,女性的聲音相對比較少。無論是雖然充滿慈愛,做事卻似乎缺乏合理性的母親,還是同樣身為受害者的嫂子,在小說中似乎都沒有足夠多的表達內心的機會。小說里,大部分時候,“我”對父親的反抗是心中默默腹誹;比較起來,對于母親,卻是可以直接表達反對意見的——雖然母親確實有錯在先:將耶穌信仰強加到他人的祖先崇拜之上。但如果這是父親所為,“我”會不會相對溫和一點去反對這件事呢?當然,由父親來反對祖先崇拜,可能性比較小;祖先崇拜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倫理和話語結構中,可能天然具有某種合理性。這并非作者的忽略,而是作者忠實于自己所描摹的現實生活的結果。這當然是不合理的,卻顯現出某些現實。
三
上文的分析非常粗疏,但讀者想必已經感覺到了,在兩萬七千多字的小說《灰色怪獸》中,每個人物都充分地自成一個聲部。從各自的立場、角度出發,每個人的精神、價值觀念,是自足的,都有它的合理性;而匯合到一起,便讓讀者仿佛置身于言論的廣場,聽到每一個人掙扎的、熱誠的精神世界。
而小說的精彩之處亦在于,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忍不住也想加入這一場討論中去——我讀著讀著,也會想“水土不服”地發議論說,個人的自由和尊嚴,高于一切其他價值。缺少這一點,所有的倫理結構無法穩固地建立,或者說,建立起來的,只能是互相剝奪的倫理結構。而我作為讀者的這一想法,放進《灰色怪獸》這篇小說中,能感覺到,它亦只是其中一個聲部,參與作者所塑造的豐富、精細的交響樂中。我的觀點,自然不能說服小說中的其他人。我亦能理解和同情小說中每一個人的邏輯和觀念。這便是《灰色怪獸》在“復調”這個意義上做的第一層貢獻。
子禾在“復調”上所做的第二層貢獻,便是敘事者“我”的復調性質。可以說,“我”這個人物本身便是多個聲部的集合體。在調解室里,他堅持強調家庭倫理結構,維護家族的利益。退出調解室,他能客觀分析和看待各人在此事件中的苦衷。感受到父母焦急于哥哥的被營救,他有時候會敏感地覺得,相較于自己,父母是不是更關愛哥哥一點;而到過年時,哥哥沒能被救出來,父母親的表現“就像把哥哥這個人忘掉了一樣”,他又會感覺到“奇怪的失落”——這是一種“物傷其類”的傷心,此時,他仿佛與哥哥一體,感受到自己在某個時刻可能同樣遭受“被拋棄”的失落。而由胃病回憶往事,他又會想到哥哥的性格、性情與自己的迥異——哥哥的伶牙俐齒、儇急澆薄、任性妄為……
同時,在本該最親近的家人關系里,“我”所表現的狀態,“我”與父母親的關系,也是有較強距離感的。讀者可以發現,父母親與“我”的溝通并非一種自然的交流狀態。父母想了解調解的進展,往往用一種試探的態度,和我交流。母親想打聽情況,又常常被父親打斷。母親覺得“我”營救哥哥不夠積極,又不能朝“我”發火,便似乎借耶穌信仰與祖先崇拜的沖突而發泄焦慮情緒——這也是耐人尋思之處:在最重家庭倫理關系的地方,家人間的關系卻仿佛是某種社交關系,貌似親近,卻有疏離。
我想,子禾的小說精細描摹出了“我”的狀態,也便精準抓住了時代人格——亦是復調。“我”的復調是時代造就的。小說里,“我”來自西北農村,在大城市譬如北京等地工作。不同地域的觀念、思維方式在“我”身上同時存在。“我”既重視家族倫理,又理解母親的耶穌信仰;既能在非法拘禁事件的評判上冷靜地說“單是這樣的話,也不理虧”,也會暗自氣惱哥哥的恣意妄為,還能坦率地直面家庭關系中的利益取予。聯想到子禾的游學、工作經歷,“我”這個人物身上可能更多地有子禾對世事人情的思考。
但在復調的世界里,讓人傷感的地方亦在于此。“我”感覺到與家鄉人們的說話、做事方式有諸多不能相合,但有意無意間仍難以跳脫家鄉風俗習慣的影響——哪怕是作為參照系、想擺脫的部分,也是“我”所來自的地方,“我”的底色和根基。
所以,這也是“我”這個人物“復調”聲部的悲哀。當幾重“復調”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一定是精神內部不斷沖突、尋找歸依的激烈過程——人總要達到某種平衡,才能做到不至于分裂地應對世事。在小說里、在人世間異彩紛呈的復調,集中于某個人物身上時,便意味著激烈的動蕩和整合。
四
張愛玲小說集《傳奇》的封面設計一直被津津樂道——占據畫面絕大部分的,是一個很大的窗口:一個現代裝的女子倚著窗框,孜孜地往里看;而在畫面的左下角,是一張小方桌,四個舊式女人圍坐一起打麻將。
這個畫面,似乎也可以用來形容子禾的小說。當人物各自的意志獨立于作者的意志,在小說里卓然存在,形成廣場上不同聲部的復調時,它們便也交織起了當代中國廣泛的、活靈活現的生活現實。讀子禾小說,仿佛掀開簾幕,看到的是傳統中國在激烈變遷時代的各種適者生存,亦是水深土厚的傳統生活有滋味的呈現。
在小說技巧上,子禾的描摹耐心、扎實、好看。不只是《灰色怪獸》,讀他的《野蜂飛舞》《懸停之雨》《繼承》《老猴》,亦是翻開書頁便會延綿不絕地讀下去,原因之一也在于子禾描摹、提煉的傳統中國世界頗為好看。子禾曾于其中浸潤,深諳它的習性,明白它的弱點,又能從中走出來,所以子禾小說中隨意一個細節,都深得中國的習俗社會之趣,譬如《野蜂飛舞》里,一個過年敬煙的動作——“他又從炕上找來半盒皺巴巴的藍蘭州,搖一搖,倒出一支遞給我”——一句話就讓讀者深得人物神理,充滿靈韻。
這樣一位敏感細致、善寫“復調”的敘事者,他的意識之海中潛藏著多少聲部?他會在多深、多廣的程度上構筑起當下中國現實生活、豐繁人物的大廈?讀者期待著。C456DD7F-AFFB-4310-B21F-8B806E91A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