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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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救哥哥失敗,以及家庭紛爭之后,七口之家剩下的四人,父親、母親、甘松明及他四五歲的小侄子哲哲——哥哥甘飛明還在拘留所,嫂子帶著侄女回了娘家——過得更加小心翼翼了。為了哲哲,大人們隱藏各自的挫敗與傷心,強顏歡笑為過年做準備,像把甘飛明忘了:母親在廚房做年夜飯,父親在院子里貼對聯掛燈籠、不再堅持敬神拜祖先(以免再次觸犯妻子唯有主耶穌的神經),甘松明替父親去拜祖先——“那情形,仿佛父親皈依了基督,成了母親一個珍貴的弟兄,而正是這個弟兄,補償了一個兒子的缺失。”
反觀《灰色怪獸》,這是打動我自己至深的部分,因為它是激流奔涌轉入平川低徊的部分,它隱含了生活如何馴服人、如何階段性地獲得它們粗暴的勝利——但階段性,并不是說情況會出現反轉,而是說生活之河依然會我行我素,一路涌向更低處。這個隱喻的內涵在此是明白無誤的:我們鑄造了無數或曾激動人心的事業,但只是生活的一面,它遠不足以令我們無視生活江流日下的另一面。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從生活中獲得的,似乎唯有生活的磨礪,我們體認并接受這磨礪——其意義或在于,在某種層面上增長生命(靈魂)之厚度?
在這平川低徊處,甘松明意識到了潛流之下不可忽視的紛雜暗涌。這暗涌包含兩層:一層是他和哥哥在現實生活層面的分道揚鑣,他們之間的親情紐帶及過往記憶,似乎都只在于昭明這分道早在他們沒意識到時已經開始;另一層是他與父母在精神和情感上的分道揚鑣,原本那種不容置疑的信賴早被稀釋,需要靠耐心和理解去維持,這最讓他難過,盡管父母處處照顧他的感受,他依然清晰地意識到父母心中那些根源于他的落寞,意識到那些落寞給他的刺痛無法彌合。
甘松明幾乎已接受這一切,他在寒冷的黑暗中確認了這個事實:要在這塊土地上度過一生的人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乃至是他的哥哥甘飛明,但絕不是他自己。這確認是一種理解,但也蘊含了更多其他的東西。父親和母親也接受了這個事實;而甘飛明的缺失,他們并沒有接受,那缺失的空洞必然暗含著更洶涌的激流——還不到塵埃落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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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的輪廓及代父上墳的結尾,來自我的朋友R,大概已是2012年前后的事。當時聽到,我便深感觸動,并感到寫下它們的必要性,因為這故事的根基及發展所呈現的,正是我自己的成長史,乃至是我所生所長的西北農村數代人的成長史。
我上世紀80年代出生于甘肅慶陽一個不算荒僻的農村,7歲上學前班,所讀之書如今還記得的僅剩“棉花白,賽丹白,滿園蘋果紅艷艷”這樣毫無意義的謠辭,所唱之歌則是“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這樣卑微哀憐的曲調;7歲之前則被為我們炮制初始檔案的民辦老師精準地概括為“在家玩耍”。上學之后,和老師一起做掃帚、用泥巴做火爐、自帶干柴生火取暖、起早貪黑帶煤油燈上早晚自習,早幾年甚至還有人需要自己帶凳子。而無論寒暑,每周一均雷打不動列隊聚集,聽校長國旗下講話,當國旗卡在旗桿上不上下不下時,總會有個猴子般矯健的男孩爬上去解下來,重新升旗。
翻修校舍、勤工儉學是常態,翻修校舍多如小說所述的那樣,各人盡力;“勤工儉學”則是固定項目,每年夏天,學生會帶一小兜杏核交給學校,學校積少成多,賣掉,補貼用度。在校和在家的活動大同小異,除了必須做的一些活兒,如打掃衛生和幫大人干農活兒,就是相互追逐、模仿戰爭場面組團對抗(或單挑)、滾鐵環、放風箏、有模有樣練武、去山野中游蕩(興之所至時會放火燒荒)、偷地里可以長出來的各種東西(并不以為恥)、偶爾讀幾本不知哪兒來的小人書或收藏一兩枚毛主席像章。
小學五年格外漫長,當快要畢業時,多數孩子開始被青春萌動所困擾,甚至私下組成一種不用明言卻互相心知肚明而什么事也不會發生的情侶關系。然后,當畢業季到來,他們面臨的就是多少有些傷感的分別,因為不少人知道畢業就意味著此生可能無法再見。事實也是如此,因為考試升學,大約一半的學生永遠結束了他們的學生時代,步入社會。當三四年后偶然再見,有年齡大點的女生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確實絕大多數的人,一旦分道揚鑣,此后再也沒有見過。而小學是第一輪,此后的初中升高中,會擠掉三分之二的人,高中升大學,再擠掉差不多一半的人;其中有我的弟弟、妹妹、堂兄弟姐妹,及少年時朝夕相處的好友。
這是我們的根基,也是我們不可否認的現實,所以父母對好不容易通過獨木橋的人寄予了無比殷切的厚望,甚至可說寄予了一切——因為只有這一個。如果我們同情他們的處境(那也是我們自己的處境),就會理解他們心中積郁了多少悲苦與失望;這些悲苦與失望不可調和,而對我們的刺痛也不可消弭;可恨的是,總有人不會因為同情,也不會因為他們是父母而乖乖就范。許多時候,我們的選擇便是為自己的剝離建構一種疼痛的新理解,就像甘松明那樣。那是無情的,但也是正當的。
3
盡管小說人物和我們,都試圖理解身邊的人,但這依然是一個殘酷的故事,生活也依然充滿殘酷的細節。作為作者,我許多次反躬自省,想在小說中探求一種新的明亮的可能性,但終于意識到似乎只能這樣去寫,因為它是我必須面對的切身現實,它處理的是我自己的問題,它是我的生活,也在構筑我的生活,它在某種意義上反對虛構,它誠實的部分遠比它作為藝術的部分對我更為重要——換句話說,甘松明的選擇某種程度上就是我自己的選擇,他的困境也是我的困境。
這篇小說也是一種哀悼與紀念——這一點遠遠超出我最初的構想——哀悼和紀念那些面容依舊清晰而大概今生不會再見的同學少年,哀悼和紀念那些在懵懂中一晃而過的貧瘠時光,也哀悼和紀念正在以及將要被那頭模糊不清的灰色怪獸吞噬的廣袤生活。F809E996-CD54-4320-9725-3B1B8B45F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