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主任
疫情期間鄉村街道沒什么人,我捂著口罩,頻頻同曬太陽的門牙大爺碰面。太陽的移動造成磚瓦屋的陰影,他便像個向日葵隨著太陽移動。清水泊景區配的車子兩個輪胎總是富有個性地往外撇,在馬路上走出直線倒成了奢侈。他看到就豁開向日葵的圓臉,齜出標志性的倆門牙嘲笑我。
清早那陣子玻璃上氤氳著一層白氣,暖風啥的時常無效,我除了開窗戶把這段煎熬的時光生扛過去,別無他法。有個早晨忘了摘手剎,車屁股上便鼓著濃煙在一望無際的棉花地里顛簸。雪水融化后又凍住的泥濘路,顛簸來去,田主任又在電話里催促,得直行通過一個大路口,你先找大路口,找到了嗎?過兩個小路口,之后遇到大路口直接向西轉彎。我使勁探脖子張望,瞅來瞅去連著兩個路口都不算小。我受了寒,甕聲甕氣問他,怎么算大路口,怎么算小?棉花地久無人收,一派荒蕪。
田主任想在這里取景,他的意思是,淄博有《大染坊》,高密有《紅高粱》,我們小縣城有自己的棉花地,卻沒有屬于我們的電影。我們不能再等了?!栋酌藁ā穭〗M正式成立。他把煙頭捻滅,厚實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你的情況崔主任跟我說了,這邊急需你這樣的人才啊。往后開展工作,我的職責便是給四處走訪的田主任拍照。
我介意過田主任總是把手插進口袋,他本來身段佝僂,手插進口袋便習慣了含胸塌背,照片呈現并不好。他吸溜著鼻涕說,冷啊兄弟,我非常冷。我是在他的辦公室見到劉曉麗的,劉曉麗本在景區干護士,缺人手時,《白棉花》劇組的招募工作她一并負責。正如更新公眾號的作者離職之后,田主任又讓我頂上。
半路還有電話問我到了嗎。我實話實說已經過了很多個小路口,只等遇到一個大路口就向西轉彎。他說,你先別轉彎,唐主任要你把梁主任的照片發給楊主任。我說,田主任的意思是先跟我碰頭,照片留到下午處理。他說,王主任和李副主任去基地開會啦,走前囑咐的,你得抓緊回來。我說,走訪是崔主任安排的,交班會可說了,萬事以崔主任為主。他急了,他說,情況特殊,你懂不懂變通?
我問田主任怎樣變通,他立馬同唐主任、王主任商議,結果是讓我先去拍幾張照片,然后抓緊返回景區。
一屋子企業家集中在村大隊辦公室抽煙,四面墻壁熏得蠟黃,火爐的煙筒耷拉到破碎而成蠻有藝術感的朝陽玻璃外面。我有困意或者毫無防備時,角落便響起爽朗的大笑聲,迎面裂開一張張黑洞洞的牙口。田主任又跟這些企業家說,我們不能再等了。離田主任最近、穿著緊實皮衣的漢子提醒,不能等也得等,因為疫情期間無法開工。他這樣一說,大家的意見趨向一致,等疫情結束再說。有人端起大茶碗呷了一口,等待著一個胖黑、留著平頭的大老婆替大家發言,爐內炭火燃燒很徹底,水壺坐在上面嗚嗚響。水汽、煙霧縈繞,我便又困了幾分。大老婆終于說,等疫情過去,再給劇組贊助,贊助場地和資金,出人出力,我們責無旁貸。率先反應過來的幾人應聲附和,四下里又響起爽朗的大笑聲。
田主任往我這邊看一眼,我端著相機找角度哐哐哐給他拍幾張照,之后我倆沉默少頃,他便又有了思路,他說,疫情過去,電影正式開拍。在這之前我們把籌建工作做好,做踏實。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眼下就是捐錢捐物最好的時機。
一只粗糙的大手把燒水壺中滾燙的沸水沏進暖水壺,沏完他再一次彎下腰去按緊壺塞。他的背后若隱若現幾朵黃澄澄手指間升騰的火苗,飽經龜裂的嘴唇斜插進一支支短棒煙,一齊噴出一截霧。霧氣升騰、消散,嘴唇只是久久翕動著,什么都不說。
田主任又以商議的語氣道,那就這樣敲定?
他的士氣明顯落了三分,說完話便低頭看自己的皮鞋。
穿皮衣漢子說,《白棉花》我看弄不得,因為地里沒有棉花,無人種棉花啦。
夕陽就卡在村大隊的墻頭上,田主任落魄地出了屋子,窗內又昏黑了一層。他迎向夕陽突然有了靈感,回光返照般朝我笑起來。棉花弄不得,美酒也弄不得?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田主任跟我說話,更像是自問自答。當地有桂園老酒?;厝サ臅r候,電影名字都想好了,田主任說,就叫《桂園老酒》。下了車,田主任把崔主任叫進房間,擺了幾盤熟食,一包花生米,一瓶白酒。他一拍腿說,電影就叫《桂園老酒》,你那邊把劇本做出來,明天一早我帶人去老酒廠拉贊助。
導演
崔主任從北京請來祖籍是本地的一個導演一個編劇,導演和編劇都有心開發本土文化。中間有人進來,說是景區唯一的醫生,他自稱是恐怖醫生,現在打鋪蓋走了。問起原因,醫生沒說。崔主任便說,明天叫上劉曉麗吧。崔主任曾說劉曉麗是她最緊要的得力干將,干工作一個頂倆,只是站到鏡頭前不行,有點嫵媚,有點諂媚,臊眉耷眼倒成了綻放又蔫巴了的花。
田主任略作躊躇,目光向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問,你以前也做過導演?我說,是啊,在青島開過工作室,做了兩年,還有澳門的水產養殖給我們投資,其實最主要……后面幾句話田主任一刀切斷,他抖擻開一包切好的凍油膩的火腿腸說,明天你也跟著,你先出去吧。
快走到門口,我說,劉曉麗是我初中同學。
這話,田主任、崔主任都沒往心里去。隔天酷似禮儀小姐的經理把我們引進桂園老酒廠博物館,兩層樓板房,每個房間都是滿墻滿壁的酒瓶子,為了做出層次感,中間立了招灰塵的實木貨架,又是擺滿古董般的酒瓶子。經理說,我們的酒最少有三百年歷史了。田主任咂著嘴,可能覺得經理夠不上分量,所以避而不談電影與贊助。鑲嵌大屏的大通間里,循環播放著酒廠的宣傳片,北京來的導演跟編劇說,比我們弄得專業。估計這話惹得田主任不快,沖他倆說了兩次?!皠e磨嘰,快跟上隊伍。”他倆不懂,還在說。
最后一間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供著釀酒祖先的石像,茫然點了幾根蠟燭,田主任、崔主任、經理一字排開,一人插上三支香火,沖著祖先跪拜。劉曉麗和導演、編劇在我前面,他仨沒有蒲團,跪在水磨石地上。劉曉麗穿著裙子和打底襪,撅屁股時大腿根裸了出來。我忍住了拍下來的沖動。劉曉麗忙著攙起田主任,而她的恨天高鞋子重心不穩往我這邊傾斜,我適時地托了下她的小蠻腰,還裝作一本正經地拍了拍。劉曉麗嬌滴滴地說,老同學的便宜你也占,真不是人。田主任這才恍然大悟的樣子,他說,呀,你倆還是同學呀。還問了句,你倆是大學同學?7013B65A-1102-43EF-B2D3-BA93F169C03E
我硬生生咽下去的話是,劉曉麗,她哪里念過大學呢?
地下的酒窖挖了兩層,門洞處堵著色彩迷離的酒水小噴泉,繞進去發現潮乎乎的嶙峋怪石代替了四面墻壁,地面擺滿了一壇一壇水甕大小的酒壇子,幾乎同樓上空酒瓶子一般多。四處揮發著需要我們掩緊口鼻才不至于完全沉迷的酒精,急于穿越幾個門洞,連我都失去了方向感。經理只顧帶著大伙大步前行,指著壇壇罐罐,頗為驕矜、傲慢地述說著,一壇酒釀出來,先要把有錢有勢的人伺候好,這些酒壇子都是給他們灌的,少說存了三十年,多者五十年。我還在其中的酒壇封蓋上發現了崔主任的名字。當我沉思須臾,抬起頭尋找洞穴里遠去的聲音,目光就在半空中和劉曉麗的相遇。她的一絲狡黠躲在了眼鏡片后面,她仿佛又像往日那般說,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還算是有些默契,我們共同依靠著糊滿水泥的參天柱子,目之所及的黢黑中一切都在膨脹,我的手就在她的衣襟里面,把一切障礙物清除,使之變得順滑、流暢起來。
從冰冷刺骨的酒窖出來,我感覺衣服上都能擰下水來。我們結伴又要去趟市里,酒廠的老總訂好了包間,說是必須要犒勞我們這些文藝工作者。半路上田主任問劉曉麗是不是生病了。劉曉麗白皙的身段充斥著潮紅,臉蛋滾燙。我也問她是不是病了,想著到站后帶她去買藥。她聽出我話里的實際意思之后斷然拒絕。
我們把一盒煙抽完了,老總遲遲未到。導演、編劇打量著墻壁的幾幅油畫品頭論足,導演還悄悄地把地上的煙頭撿起來又抽了一口。田主任說,《桂園老酒》的事我們也推遲一下再提上日程。崔主任只顧用筷子夾著小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她說,壽北以蒲團聞名,我們何不做個蒲團,弘揚我們的傳統文化?兩個人一拍即合,殊不知這頓飯后,只露了一次面的導演和編劇也離我們而去。
田主任去過兩次蒲團作坊,帶回來四個呈環狀的蒲團。只是苦于無人為我們所用,在很長一段時間,《大蒲團》只留存在我們頭腦里,還是未經編織的蒲草。天氣徹底轉暖,景區周邊植被紛紛冒芽,水鳥棲息,王八浮上水面曬背,我見過幾次田主任背著手,沿著草坡漫步。他還和崔主任、唐主任帶著我們搭了一些新的景點。景區原本有抗戰館,過去打了數十次小規模的游擊戰,出現了一批抗日英雄。我們在湖上重新搭了草棚,起名夜間抗日指揮部,員工老宿舍改成了英雄學校舊址。田主任自己撰寫了一些抗日事跡,其中大寶和二曼面對進村掃蕩的日本人,雙雙投湖,最后幻化為兩只蝴蝶,還獲了當地圣都文化獎。多少個皓月當空的夜晚,田主任在《大蒲團》和《大寶與二曼》拍攝題材上舉棋不定,也是限于經費,弄得顧此失彼、步履維艱。
曉麗
二零零四年我與劉曉麗相識,彼時我們都是穿校服戴校牌的中學生,她是我們副班長。她一直是個子嬌小的女生,綁著低調的馬尾,只是不管到哪都是同樣的討人喜歡。元旦晚會上她唱男生都喜歡的《兩只蝴蝶》,之后演唱了更受男生喜歡的《老鼠愛大米》,收到更多關注和情書。她的成績同班長不相上下,她常常同班長說的話是,你已經考了兩次第一名了,也讓我考一次吧。班長就一臉含苞待放的笑意說,我一直讓著你。
因為個人失誤,具體是怎樣出現的酷似魔幻的失誤,我們不得而知。班長一屁股蹲到了學校的大鐵鍋里。四下無人,班長手腳并用掙扎,沸水嘩嘩嘩往外蕩漾。班長住院的那段時間,班內朝政都是副班長劉曉麗一把抓。
劉曉麗對于班長事故,做的總結是,人太笨了。
期末考試,劉曉麗終于考了第一名。
班主任要成績下滑的我們一人寫一句座右銘,激勵自己或者其他什么,就寫在久置不用、布滿了諸多裂痕的后黑板上。我寫了一句,男兒當自強。劉曉麗抱著胳膊看了半天問我,有人不知道你是男的嗎?她眼睛彎彎似月牙,仿佛透著無休無止的明亮,精致分布的小雀斑是點綴其間的燦爛星空。許多男生圍攏來,脖子一探一探像是活王八。那時節,劉曉麗在哪里,人群就在哪里。見我不說話,矮我們一頭的劉曉麗伸手點著我說,我不管,你自己擦掉,丟死人了,傻子。另一個寫“自命清高”的男生,也遭到她一通辱罵。
她收到表白后,跟著形銷骨立的高年級男生,到蒙著肥沃塵土的綠蔭草地散步。我們嬉笑著跟在后面,相互碰下胳膊提醒對方你快看。男生過于潮的殺馬特發型,走一步順一順遮住小眼睛的劉海,再走一步又往耳朵后面塞一塞頭發。她吃著男生給的零食說,你不要給我買東西啦。男生就作豁達狀,挺胸膛或是干脆敞開胸襟。同意了男生遞來的一塊錢一包的貓耳朵,或者同樣一塊錢一包的烤饅頭片,便是同意了接下來的拉手?;氐郊?,男生打來電話,約會地點定于倉圣公園或者菜博會、牡丹館之類的場所。同意一同前往,便是同意接下來松柏坡頂、油桐樹下的擁抱接吻。
年后她都很開心,在不同場合笑著問我,你懂什么叫時尚嗎?她一嘴閃亮的小貝殼,潔白得像特效,毛衣還總是香噴噴的。我也堆著一臉笑說,不懂啊。她說,豬怎么可能懂時尚呢。之所以這么說,因為每年我都沒有新衣服。她再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就不回答了。她愛問一些別人答不上來的問題,別人沉默,她的面孔便冷下來,她說,豬聽不懂人類的語言嗎?我開口還是閉口,左右為難中,一樣惹得同學爆笑??膳碌那啻浩?,實在不需要多大的噱頭,只需一丁點波瀾便能引發內心海嘯。
同學買了周杰倫新出的磁帶送給她,送兩塊錢一個的蛋撻,三塊五的自沖奶茶,十塊錢的RAIN海報,還有送《龍日一,你死定了》之類的書。
二零零七年算是劉曉麗學生生涯的里程碑,自從她跟著男生坐公交車去城里看了趙本山的《落葉歸根》,并且一夜未歸,她的成績就急劇下滑。鄉村的教室是一整排紅瓦平房,年級主任站在椅子上,俯視著圍攏來的學生面孔,大聲宣布,劉曉麗,你天天把頭發梳得锃光瓦亮,你這是找好婆家了?為什么你的心思不在學習上?劉曉麗心里怎么想呢?
她穿著打領帶的白襯衣,黑短裙,皮鞋,對于年級主任,她當然嗤之以鼻。晚間她媽媽給我們家,也包括周邊同學打了幾次電話,都是詢問:見過劉曉麗嗎?
二零零八年清水泊景區剛開門營業,就有男生帶她過來。晚上留下住宿,住宿費二十五塊錢,贈送兩支一次性牙刷。劉曉麗說,我有些害羞。房間里的油畫上女人穿著薄紗,該透的地方都透著。男生已經不是殺馬特了,換了好幾個人,都是同樣的作豁達狀,挺胸膛或是干脆敞開胸襟。我會保護你的。他們說。有一次同班同學在旱冰場撞到了劉曉麗,她劈頭扇了同學兩個嘴巴,問他,知道我為啥打你嗎?同學老實巴交,直說不知道。劉曉麗談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抽煙,他彈掉短短的煙灰,又慢慢吸了一大口,才往這邊走。7013B65A-1102-43EF-B2D3-BA93F169C03E
初中沒畢業,她已經在城里住了,租房子住。初中畢業,我們考了高中,她去了技校念中專。在公交車遇上,她白我一眼,和一個女生說,我們老師說了,以后的世界不一樣了,都是好學生給咱們打工。實際上咱們才是最有前途的。我復讀的時候,她去了三年制的衛校學護士。我考上電影學院在青島的分院,如愿以償念了導演系;同年夏天,我回老家切闌尾,她在醫院里當實習護士。
你想去青島嗎?我倚著窗,把看了不到一半電影的平板放到桌子上。靜待著,她拔我輸液的針頭。海洋世界,中山公園,方特游樂場,好多好多好玩的,你想去嗎?
她來青島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去站點接她,摟著她縮在同一把傘下,霧氣和雨點都像是河流,是在半空流動的,很是浪漫。她還很天真,問我,你還帶我去玩嗎?我說,雨停了,當然去玩了。我脫她裙子,她在房間跑來跑去,本來該是有些趣味的,但我一下捉住她,粗魯地扯爛了她的衣裙。在底線問題上,她近乎哀求的口吻,不能這樣快,我們太快了。我這才知道她有口臭,一口稠密的腐爛腔調。雨水終于停下,太陽不自信地站上地平線,我拉著她從藥店出來,也是粗魯地把她按到出租車里。我吩咐司機,送去車站就好。她想跟我說什么,我大聲提醒一定記得空腹喝藥,車子走前,我又說了一句,不打表了,你便宜些。
我出來找工作那年暑假,回到家鄉住了幾天,比回家之前更加迷惘。約劉曉麗出來玩。她個子一直沒長,跟我自嘲說,她是個小矬子,也掙不了什么錢。掙得那點錢都給房東了。當然,這也是我的現狀。在得知她來了姨媽,我們無法進展下一步,不去電影院了,我沿路叫了輛出租車,跟她解釋我一會兒還有點事,你先走。車子走前,我又同司機說,不打表,你便宜些。
她給我打電話,總是質問我,你怎么從來不打給我?我說,你怎么不打給我?噎得她夠嗆。她說,我以為你玩玩呢。我說,我還以為你玩玩呢。一年后我和學院的幾個師兄,在青島做起了影視工作室。招募女演員的時候,我認識了我的對象,當然,劉曉麗也來試試運氣。我頗為力不從心,把兩個人的酒店訂在一處,分上下層,從對象那里出來,已經下半夜,再去劉曉麗那。劉曉麗哭得像個純情小女生。她問我,你只是玩玩,對嗎?
我坐在陽臺的躺椅上吹海風,接完我對象的電話,劉曉麗像是心地柔軟了,忙說,我們不吵了,不吵了好嗎?我說,沒人要跟你吵,我還有事呢,你記得吃藥。玻璃電梯,霓虹,川流不息的車輛,巨幅廣告牌,都向我宣告,我確實獲得了某種程度的成功。同年底,她要我做出選擇,選她還是我對象。最后一次不歡而散,是在去誰家過年問題上。小縣城的賓館里熱水器失靈,她忍著用涼水洗了全身,還擺出了皮鞭、手銬之類討人喜歡的東西。她說,那就不去我家了,到你家也一樣熱鬧。我說,你還是別去了。我們一家人還是住在農村,家境上沒有任何富裕的跡象。她叫住我說,為啥你從不替我付錢。我說,你習慣了花別人的錢?她素顏的樣子稱得上其貌不揚,臉是因為流浪的雙人床太多了,讓枕頭夾扁了越長越小,無處安放的雀斑卻越生越多。她說,你看,又吵了,我們結婚后也這樣嗎?我說,那得看你。你想吵,我就陪你吵。
闊佬
清水泊周邊蓄藏著豐滿的地下水,往下挖三米就能挖出水,繼而挖出一口湖。施工隊挖的人工湖,幾次暴雨后泥土復歸了原位,再往后生了雜亂的蘆葦,又淪落為沼澤。清明節前后,交班會愈見頻繁,作為總結語,田主任每回都要說,我們不能再等了。或者,我坐不住了。田主任發了幾次大火,人越多他越是跳著腳罵人,撕扯得喉嚨沙啞,姿態依舊浮夸。大廚聽不下去,擼起袖子想跟他試試,他又秒慫。不到五分鐘,他同會議桌另一頭的王主任用胳膊撐起了橋梁,劉曉麗蕩秋千那樣掛在橋梁上,終究是分開了興頭上的兩人。田主任無誘因的火大,把不怎么團結的集體沖撞得更松散。
景區內游樂設施本是到了報廢年限,幾場雨水順利促成了設備報廢。修復、撿漏期間,我和劉曉麗等工作人員也搬到了原本給城里人體驗生活的農家院。農家院在大外圈,離得餐廳巨遠。到了飯點,只有兩輛電瓶車來接,人擠人回回像是開掛的印度人扒火車。雨水季節蛇蟲多,盡量不出門,縮在一人一套獨門獨院的農家院里。沒有愛情和志向煩惱的時日,除去躺在床上抽煙,思考人生,還會亂七八糟地剪輯一些電影。《神探》里杜琪峰用一串口哨聲,把林家棟和心里的七只鬼剪到了一起。《一代宗師》的葉問人生處于上升期時,他的兒女相繼死于戰亂,葉問本人爬樓梯時,人、景歪向一邊,畫面逼仄、狹窄?!栋酝鮿e姬》中袁四爺找程蝶衣,導演拍了鏡子中虞姬妝容的程蝶衣,現實中的袁四爺是真霸王,程蝶衣則是戲中人、鏡中花。還有一種消遣是讀一些科普、小說類的書,整本《聊齋志異》我最喜歡的是《考城隍》一篇,讀了幾次,連續做了好幾場大夢。清醒時還發了高燒。燒好之后,不知道算是美夢還是噩夢,總之再也不做這個夢了。
景區如果沒有小規模的接待,劉曉麗也來叩門。我們團聚的時間并不固定。連著幾次夜間十點來鐘我用腳蹬醒劉曉麗,要她滾下床去。她乖乖下了床,我又要她立到窗簾后面。下一刻是我異地的對象同我視頻講話。吵來吵去結束點終于在十萬的彩禮上,對象發問,為啥你的心思不在掙錢上?我坦言自己已經很努力了,而我其他的朋友大婚,也并沒有十萬的彩禮。我對象說,那是因為人家有房有車。我便久久無語。吵架時間過長,劉曉麗手捂嘴巴咽下去幾個哈欠,汪著眼淚用唇語告訴我,要回去睡覺了。
我和對象徹底分了幾次。分手的時間總不長久,不幾日我厚著臉皮跟她說,沒有你的日子我是一天都無法生活,而我深情款款說這一套話時,劉曉麗就扎著浴巾,忍著哈欠凝望著我。劉曉麗說,那就這樣吧。她要同我斷絕這種關系。我不作聲,只沖她揮揮手。而我每一次摔了電話,則披著大衣到她房間,像是策馬奔騰,用馬蹄或者別的什么給廣闊的原野足夠的痛楚。
周邊有包子鋪、拉面館開張,我在這里招待一起做工作室的特意來看望我的師兄。談起近況一同唉聲嘆氣,而投資我們的水產養殖,十有八九扛不過去了。沿著沒有棉花的棉花地漫步,我跟師兄說,淄博有《大染坊》,高密有《紅高粱》,我們小縣城有自己的棉花地,卻沒有屬于我們的電影,我們不能再等了。師兄眼皮沒抬,他像是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么,我說,這邊的田主任做抗日劇《大寶與二曼》,可以一起搞。他冷笑,說,你喝多了?我現在想抽你一個嘴巴。7013B65A-1102-43EF-B2D3-BA93F169C03E
北野武不是有部《座頭市》,沒有人想到盲人的刀就收在手杖里,每當刀出了鞘,便是這個人物的高光時刻,殺人如砍瓜切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難得我和師兄都大呼過癮。在青島,我們拍攝劍戟片《杖刀》,不確定的年代,嚴格的禁刀令,俠客便把鋒芒隱藏在竹杖里面。以這種畸形的方式保持所謂的俠客之魂。同時,我們也是做《杖刀》寒了心,不想、也不敢再做網大電影。這次我同師兄談話的最后,不再發狠,說些一定要干出一番偉大的事業云云。我們只希望各自潛藏在歲月里,把余下的生活過得圓滿。
期間,田主任先是托人給《大寶與二曼》新建了百度詞條,然后托人到總局備了案,終于把拍攝提上了日程。招募演員的環節不算順利,招來的愛表演、活潑好動的大學生,一聽說需要花錢買劇中的角色,全部打了退堂鼓。原本答應贊助的企業家們,也只想買個小角色,總共一兩句臺詞,不值幾個錢。男一女一的大梁一直無人挑,田主任游說時,有個大學生說劇情太平了,改成大寶跳懸崖,大難不死又在洞中撿到了《六脈神劍》,練成后射殺鬼子,點痦子似的,一冒煙一個。
正式開機后,我們景區的工作人員拉了橫幅,擺了香火、冷豬頭的供桌,放鞭炮,拜四方神。拍了一個禮拜,有關系戶往劇中安插角色,女主角也更換了兩次,而男主角逃了。前一天崔主任叫我試試,隔天我都化好妝了,田主任又一口否定。王主任和李副主任去外地考察了,景區動植物園的花卉,死去一茬,又栽培了新品種。日頭明媚,唐主任坐車去開了大會,景區進入試營業階段。幾個窗口整頓后,重新售票。人手忙碌。公眾號持續更新。《大寶與二曼》被迫暫停。
王主任和李副主任帶來了浙江的闊佬,闊佬說要建一個酷似德國啤酒小鎮的啤酒街。規劃藍圖后,成群結隊的挖掘機入駐,到處挖坑。景區樹木原本不多,炎熱季節,站在二樓看暴露的游人滋滋冒汗,像是大型露天燒烤。啤酒街建設的同時,又規劃了水上娛樂場和馬場。田主任看似開朗許多,人也比過去胖了。他穩穩地站上土坡,像是中學時候年級主任站到椅子上,他說,你看看。
周邊像是中學課本里的月球表面坑坑洼洼,遠處做了巨幅明星海報,說是這些明星要來,同我們一起過啤酒節。其中有一張六小齡童高舉金箍棒的。田主任語調高亢,我們的夢想,終究是在這片廢墟之上建立起來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迎接光輝歲月。
也是在這個下午,上天莫名其妙地降了小雨,像是給我人生的某種啟示,告訴我,小伙子,你的路走對了,然后我像騎馬那樣騎在劉曉麗身上。住我們隔壁的使勁捶打墻,要我們小點聲。我把這種鈍感理解成了,為將軍出征的擂鼓助陣。凱旋歸來,我軟塌塌地說話,大意是我想好了,曉麗,我想與你共度余生。而曉麗瞪圓了杏眼,嗔道,別放屁了,浙江的老板同我說好了,正是用人的時刻,我要去總部發展,不日出發。我說,那你想清楚了?她說,我跟你,大概得和平分手。
我常常緬懷失去的那個夢,夢里我同樣病臥在床。公差手持公文,牽一匹白腦門兒駿馬來到跟前說,你跟我走一趟。我要去哪里呢?遙望著像是帝王的京城,雄偉的大殿,矮檐下擺著矮桌擺著蒲團,配著筆墨紙硯,至于題紙上幾個濃墨重色的大字,早已記不清。只是最后,我騎上馬腹系著雕花金質勒帶的高頭駿馬,馬頭綴著鮮艷的紅綢,后面走隊列那般跟隨著車馬隨從鑼鼓齊鳴。我進了岳父的廳堂,還跪下拜了拜然后決然告辭。岳父一家人當然詫異,不知曉兄弟已然成了神。7013B65A-1102-43EF-B2D3-BA93F169C03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