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珂 張中良
摘要:東北作家群不僅展現出深廣的意涵空間,而且呈現出別具一格的審美特色。東北有別于關內的自然、社會、文化使得東北作家群形成特色鮮明的創作個性,他們在描敘地理環境、氣象征候、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抗日斗爭、民間信仰、人物性格、日常話語時傾力寫實,逼近原生態;在詩歌、散文,尤其是小說等文體中,對大自然的描寫不吝筆墨,凸顯大自然的魅力,并賦予其多重功能;東北作家群對原生態的逼近,尤其是對自然魅力的凸顯,不僅拓展了現代文學的意涵空間與審美世界,而且承傳并發展了中國文學傳統。
關鍵詞:東北作家群;原生態;自然;魅力;功能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抗戰時期敵后戰場文學研究”(17AZW024)
中圖分類號:I206.6?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2)06-0082-05
當穆木天在詩壇率先吹響民族危機警戒哨音時,現代文壇尚未意識到這位早期象征派詩人詩風驟變的意味;當“九一八”事變之后李輝英等在關內迅即做出文學反應,而東北作家群尚未完成規模較大的集結時,當然也尚未形成整體特色;待到1935年《八月的鄉村》《生死場》在上海如驚雷炸響般問世之后,1936年東北作家在滬上文壇相繼亮相,人們才意識到這支文壇生力軍已經橫空出世;隨著全面抗戰的展開,東北作家群的創作走向成熟,不僅展現出深廣的意涵空間① ,而且呈現出別具一格的審美特色。
一、逼近原生態的寫實
東北文化源遠流長,距今6000年前后,與黃河中游仰韶文化時間相仿,有海拉爾西沙崗文化、昂昂溪文化、密山新開流文化、饒河小南山文化、西遼河紅山文化等,文化遺址出土的玉龜、玉龍、玉鳳、玉铦、玉蟬、玉環、玉豬龍、龜形玉佩、連環玉佩、碧玉雕龍、勾云紋玉佩等,與黃帝圖騰熊、龍、龜等頗有相通之處。東北不是文化的蠻荒之地,在廣袤的黑龍江流域和遼河流域,上有新石器文化源頭,文化生生不息,積淀層累疊加。東北文明既與黃河文明、長江文明、珠江文明多有溝通,聯成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又葆有自身的特質,成為文學的富礦,以獨特的題材、悠久的敘事傳統、靈性的文體創新能力和生動的語言為中國文學增光添彩。
“九一八”事變爆發,敏感的作家,政治不論左右,文體不管新舊,許多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折射出神州的震顫。文學表現各有千秋,但在表現東北社會與自然、歷史與現實、生活與精神,尤其是抗日斗爭的真實性與復雜性上,東北作家群顯然更勝一籌。這不僅因為他們生于斯長于斯,黑土地的風土人情早已成為無須溫習的常識,而且在于白山黑水養成了東北人實實在在的精神品格、行事風格。他們帶著生命體驗寫作,從地理環境、氣象征候、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生活場景、人物性格、“人文傳統、風俗習慣、方言俚語、民間傳說”② 等各方面,都顯現出地道的關外風味。如同端木蕻良《大地的海》所寫,刺榆溝、跑風坡、牤牛哨、大魚泡、蓮花泡、光頂山老韃子溝、李大鞋林子、滿井、泉頭等,“這一大串風干魚片似的鏗鏘的命名,真是將這邊外的風光,揭發得一絲不茍透露徹底。也和此地特產的北風相似,吹到人的耳朵里,只管‘鐙棱鐙棱作響”。各式各樣的“大炕”——大穿腔、對面炕、一連廂等,冬日里在屋子里“貓冬”,在火盆里燒土豆……東北的風土人情,在東北作家群筆下栩栩如生。
無論是歷史悠久的山野狩獵、草原游牧,還是19世紀中葉以后日漸擴大的墾殖農耕,地廣人稀的生存空間,加之原住民狩獵、游牧的傳統,養成了東北粗獷豪放的民風。東北作家群沒有回避自私、狹隘、軟弱、狡猾等人性的弱點,但也著意刻畫直爽、執著、倔強、強悍的東北性格。《科爾沁旗草原》里貧苦農民黃家的后人“大山”,正是這種性格的典型,他“是科爾沁旗草原原始強力的化身。作品把他喻為山樣的獅子、烈性的寒帶虎、草原的雕鶚、反叛的狼子,總之是以粗糙的斧鑿砍削出來的獷悍的花崗巖雕像。當他結束在江北草原打狼的獵人生活,回鄉奔父喪的時候,他聽取的是父輩要向丁府復仇的遺言。他發現丁寧與漁家女子水水相悅相戀,便把他綁在樹上,歷數丁家的罪惡,并用冰冷的槍管對準他。”③ 作家更樂于發掘家族、家園、生命面臨滅頂之災時,東北人民迸發出的無畏反抗的原始野性。“大山”后來參加了“老北風”所率領的義勇軍。《八月的鄉村》《生死場》《大江》《第七個坑》《艦上》等作品里,軍民的絕地反抗也都表現得逼真、慘烈而震撼人心。
蕭紅身為女性,面對愚昧與殘忍的暴力卻毫無懼色,她勇于直面男權恣肆之下女人的不幸,《生死場》里對生育悲劇、疾病悲劇之慘狀的描寫令人不忍直視;她既同仇敵愾地寫出金枝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也真切地表現出金枝進城打工遭受男同胞玷污之后“恨中國人”的心理。只要是真實的生存狀態與心理狀態,蕭紅都敢于“秉筆直書”。《呼蘭河傳》里,迷信、禮教與邪惡相互絞纏奪走了小團圓媳婦年輕的生命,冷靜的筆觸里見得出悲劇的血色,作家的淚眼里閃爍著五四啟蒙之光。
東北地區19世紀初葉解禁后,隨著人口漸增,兼并激烈,列強侵奪,底層社會少數人鋌而走險上山落草,土匪勢力一度呈上升趨勢。雖然也有殺富濟貧并同官府作對的“義匪”,“九一八”事變之后,一些打家劫舍的土匪投身于抗日義勇軍,但是,東北土匪傷害無辜,甚至血洗屯子的殘忍行徑時有發生。端木蕻良筆下,既有抗日的“義匪”,也有兇殘的紅胡子、棒子手。《獄中記》里的“海盜”,只因怕暴露身份就生生掐死與他相好的女理發匠。《遙遠的風沙》里的煤黑子——胡子里的“二當家”,作匪時曾經為了五副金鐲子,連砍了十只手。這次給義勇軍當向導去和“大當家”談判收編那個“綹子”,途中,煤黑子匪性不改,打罵店主,夜里強暴店主妻子,離店后又暗中向店主強行索回部隊付給店主的食宿費。但是,當遭遇日偽的伏擊時,煤黑子卻毫無畏懼地與隊長雙尾蝎一道去吸引敵人,為掩護大部隊而獻出生命。匪性與人性、邪惡與良知集于一身,這一人物形象的刻畫也折射出義勇軍構成的復雜性。6521BD4C-F14F-4370-A129-26F8077EAC4E
與薩滿教關系密切的“胡黃二仙”等民間信仰,在北方,尤其是東北地區歷史悠久,到20世紀上半葉,在民間仍然廣為流傳。東北作家群直面民間信仰的文化生態,如實寫出其多種狀態與復雜功能。《科爾沁旗草原》里,在背井離鄉逃荒的路上,丁半仙憑借其“搖串鈴”的功夫與狡黠,將被酷熱、饑餓、疾病摧殘得瀕臨崩潰的人心穩定下來,從而成為逃荒群體的主心骨,奠定了他出關落腳后獲得主宰權的基礎。其后人丁四太爺也善于利用民間信仰儀式,事先與“大仙”通氣,達到自己的預設目的。作家的筆觸并未限定于揭露狡黠者、權勢者利用民間信仰謀利的批判層面,而是通過對表演儀式的細致描繪展示民間信仰的千姿百態及其不容小覷的文化功能。端木蕻良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大江》, 在民間信仰的文化生態表現方面更為細膩、舒展。當荒涼的村子響起鼓聲,“巫女的紅裙,一片火燒云似的翻著花,紋路在抖動著。金線像紋蛇,每個是九條,每條分成九個流蘇往下流,紅云里破碎的點凝著金點和金縷的絲絳”,“巫女疲倦了,便舞得更起勁……金色的,紅色的,焦黑的,一片凝練的,火燒云的裙袂,轉得滴溜溜兜的圓”。這些妝扮與舞蹈,該有多么動人,難怪巫女治病對象的目光被她牢牢地吸引過去。病人固然希冀大神的神力立馬奏效,但毋寧說此時更為其表演而著迷。“仙姑現在舞得更兇狂了,桌上兩條紅燭燒起半寸長火苗,照著她細致的臉和苗條的腰。病人在炕上把貪婪的野狂的眼睛睜得發亮”。村里人完全不管病人的弟弟鐵嶺對跳大神的反對,“來看熱鬧的特別多,黑壓壓的擠了一屋子,而且院子里也都是人”。村里人固然敬畏神靈,喜愛熱鬧,但蜂擁而至也是為了審美欣賞和娛樂。大神舞姿妖嬈,大神二神針尖對麥芒,對答貼切又流利,遠近人家大人孩子到這里來看跳神,好像看一出大戲一樣。跳大神這一民間信仰儀式,不僅以“通神”“顯靈”而令人敬畏,以服飾化妝載歌載舞對白斗智的藝術表演引人入勝,而且有時確有一種奇妙的治愈功能。近代以來,科學觀念借助科學技術、科學小說、科普小品大踏步地進入中國,民間信仰受到巨大沖擊,在五四開啟的新文學中每每以負面形象出現。民間信仰中的糟粕固然應該剔除,但是民間信仰也含有民眾的精神寄托、民族生存的智慧、歷史演進的軌跡與魅力迷人的審美傳統,這些理當分析,可資借鑒,值得傳承創新。東北作家群對民間信仰的勇于直視、生動表現與深刻把握,既繼承了五四的啟蒙傳統,又沖破了科學與迷信之間的藩籬,堪稱對現代文學、現代文化的獨特貢獻。
由于東北獨特的地理環境、復雜的歷史變遷等緣故,東北文學語言兼具黑土地一樣的質樸與長白山梅花鹿似的靈動,不經意間流露出迥異于川味、湘味的東北幽默,闖關東者與狩獵者單身孤寂生活造就的“葷味”與罵語,也不時在語言交流中蹦出。舉凡現代文學史的所有流派,哪一個也不似東北作家群作品的語言這樣貼近生活原生態。
二、凸顯自然的魅力與功能
1936年8月,端木蕻良的短篇小說《■鷺湖的憂郁》在《文學》雜志第7卷第2號刊出,篇中的自然描寫讓人刮目相看:
一群■鷺,伸長了脖頸,刷刷的打著翅膀,
繞著田塍邊的灌木飛過,大氣里又轉為沉寂,便
是閃著翠藍色綠玉樣小腦袋的“過天青”,白天
不住的攤開不倦的翅,在水面上來來去去的打
胡旋,現在也不見了。只有紅色的水蠅,還貼
在濕霉腐亂的土皮上,發出嗡嗡的聲音來……
并不復雜的故事情節穿插在這一幅幅自然圖景之間,兩個看青人、被抓的偷青老人、瘦弱女孩兒及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女孩兒媽媽,如此背景下,只是寥寥數筆便刻畫出人物各自的性格、命運,也呈現出“九一八”后東北農村的積郁氛圍,自然景物在意境營構、主題表現上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它已不僅僅是背景,更是一個自身儀態豐滿、富有生命力的角色。
其實,1933年完稿的《科爾沁旗草原》里面,就已經顯露出作家善于表現大自然的用心與功力。小說第一章描寫了被逼上闖關東之路的山東難民,面對大水災及隨之而來的蟲災、旱災、瘟疫、饑饉的無奈,逃荒之路遭遇暑熱、瘟疫的痛苦、恐慌與瘋狂。第六章里,主人公丁寧對科爾沁旗草原無涯原野的贊譽性的感嘆,多少能夠透露出一點作者乃至整個東北作家群對大自然的看法。端木蕻良于1937年春完成的長篇小說《大地的海》第一章也以濃墨重彩的筆墨抒寫了空闊、幽奧渺遠的東北黑土地。端木蕻良看重自然,樂于描寫自然,但其筆觸暈染著詩意,逼真的畫面中閃爍著氣韻的靈光。視野即便跨越黑土地,眼光與筆觸仍復如此。長篇小說《大江》第一章開篇描寫長江,細節與氣勢的寫實之中,分明洋溢著濃郁的抒情。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就很欣賞這段對長江的地理描述和第六章對一群傷病員在旱地里尋水的描寫,稱贊“其文辭之瑰麗和刻畫之深透,求之于近代其他中國作家,再無第二人”,可謂“具有特殊天賦的自然抒情作家”④。作者由奔流過七十二險灘的南方大江,寫到北國原野上為黑土地與黑松林染成墨色的江水,跌宕多姿的大江既是主人公鐵嶺的活動背景,也是鐵嶺人格的象征,大江源出時汩汩清泉,多元匯流浩浩蕩蕩,曲折蜿蜒尋求突破,奮力沖激驚濤拍岸,穿過煙靄毒瘴,闖過險灘夔門,見識過折戟沉沙,洗禮過金沙玉石,聽聞過纖夫號子……生態環境、生態歷史、生態的靈性,一一得到呈現,大自然自有其本身的性格。
作為女性作家,蕭紅對自然的感覺比端木蕻良更為細膩,描寫更為逼真,更富于詩意浸染,更貼近生活,更富于人情。其處女作《王阿嫂的死》開篇第一句“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霜”,便寫出了再日常不過的東北晚秋景象。短篇小說《曠野的呼喊》對于東北風的描寫何其真切:“風撒歡了”,“在曠野,在遠方,在看也看不見的地方,在聽也聽不清的地方,人聲,狗叫聲,嘈嘈雜雜地喧嘩了起來。屋頂的草被拔脫,墻囤頭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著一個一個的圓穴,雞和鴨子們被刮得要想站也站不住。這風刮得陳公公心亂如麻,兵荒馬亂年月,本來明年開春或今秋就可以給他娶媳婦的兒子卻已經出去兩天,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去干什么,真是參加了義勇軍嗎?陳公公擔心兒子當義勇軍會被日本人抓去。在黃昏的晚霞之后,風聲、土地聲、山林聲,一切喧嘩,完全停息。地平線遠處或近處完全和昨夜一樣平坦的展放著,天河的繁星仍舊和小銀片似的成群的從東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樣的啞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樣的繁華。”陳公公出門望著西方渴盼兒子回家,陳姑媽虔誠地燃香跪拜祈禱。兒子突然歸來,怕父母擔心只說自己是去修鐵路賺錢的,但在家只住一宿便又跑出去“修鐵路”。每當兒子跑出去,就有攪黃天的大風:“浩浩蕩蕩的,滾滾旋旋的,使一切都吼叫起來,而那些吼叫又淹滅在大風里。……天空好像一張土黃色的大牛皮,被大風鼓著,蕩著,撕著,扯著,來回的拉著。從大地卷起來的一切干燥的,拉雜的,零亂的,都向天空撲去,而后再落下來,落到安靜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風的墻根,落到坑坑洼洼的不平的地方,而填滿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風里邊被洗得干干凈凈的,平平坦坦的。而天空則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煙了,刮黃天了,天地剛好吹倒轉了個。”大風掀開了陳公公家房脊的草,前村賣豆腐的老李報來了兇信,因為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車,修鐵路的被日本人抓了三百多,里面有陳公公的兒子。“陳公公一聽說兒子被抓去了,當天的夜里就非向著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風是連夜刮著,前邊是黑滾滾的,后邊是黑滾滾的。遠處是黑滾滾的,近處是黑滾滾的。分不出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分不出東南西北。”陳公公發瘋似地去尋找兒子,“大風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風”。倒下,爬起,再倒下,再爬起,跑丟了帽子,跌破了腿,全身僵冷,第三次倒下,但又掙扎著爬起,“仍舊向曠野里跑去,他兇狂的呼喊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風在四周捆綁著他,風在大道上毫無倦意的吹嘯,樹在搖擺,連根拔起來,摔在路旁,地平線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風便作了一切的主宰。”作品的確寫出了東北平原春日里大風的狂野,但也賦予大風以多重寓意:大風無情,攪得天昏地暗,不正像那兇蠻闖進中國東北肆意踐踏的日本侵略者?然而,無論其何等囂張,終歸有消歇之時,村莊必定會恢復原來的生機。6521BD4C-F14F-4370-A129-26F8077EAC4E
春夏秋冬,風雨雪冰,都成為東北作家群常用的敘事要素。與《生死場》以炎熱的六月開篇相反,《呼蘭河傳》從凍裂了大地的嚴寒起筆:“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的,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地凍裂了,手凍裂了,水缸凍裂了,水井凍住了,大風雪的夜里,連房門都能封住。嚴冬的描寫戛然而止,轉而進入呼蘭河小城的豆腐店、染缸房、扎彩鋪、燒餅麻花叫賣、搏楞鼓貨郎等風俗描寫。然而,嚴冬開啟的冷色調,在風俗描寫中依然在蔓延。用洋法子治牙的牙醫受到冷遇,只得兼做收生婆;東二道街那個陷進去多少次車馬、給人們吃了多少苦頭卻得不到根治的大泥坑,折射出麻木、怠惰、冷漠、自私、狹隘、健忘的病態世風;賣豆芽的王寡婦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不幸溺水而死,王寡婦傷心致瘋,而鄰人的惻隱之心很快就會過去;染缸房里,兩個年輕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竟然一個把另一個按在染缸里淹死,害人者自己也落得個無期徒刑;豆腐房里兩個伙計打仗,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打斷驢腿的伙計的母親為此哭瞎了眼睛;造紙房里活活餓死了一個初生的私生子;扎彩鋪見慣了陰陽交錯,賣燒餅麻花的要經得起買家黑手的翻檢,買麻花的姐弟為爭麻花大小打得不可開交,孩子們的母親為退掉麻花而與賣主吵得不亦樂乎;貧困限制了人們的想象,以至于買塊豆腐竟要拿出“毀家紓難”般的決心。一股寒氣貫通于貧困、愚昧、狹隘、冷漠、殘忍、小氣的生存狀態與心理狀態之中,令人倍感壓抑,于是,第一章第八節潑墨般的火燒云描寫就被賦予了氛圍調節的敘事功能。
在第一章里,冬春夏秋次第展開,但春秋只是輕輕勾勒,而冬夏則選取典型場景予以濃墨重彩的描繪。如果說《呼蘭河傳》開篇的嚴冬酷寒除了是對東北的自然寫生之外,還隱喻著后來展示的一系列落后、愚昧、冷漠等弊端的話,那么,色彩繽紛、變化無窮的火燒云,不僅具有敘事色調與節奏的調節作用,更為重要的是承載著作家對故土自然美景的由衷贊美與深情眷戀。在《呼蘭河傳》行云流水般的敘事中,即使是穿插其間的小景,也不經意地流露出對家鄉的眷戀,如倭瓜、西葫蘆和黃瓜這些東北農家院子常見的爬蔓類植物,在蕭紅筆下如數家珍,寫得栩栩如生,難道真如有的批評家所言,她是在刻意回避大時代?實則非也。敘事表層,爬滿了磨房窗子的黃瓜蔓,成為馮歪嘴子借以遮掩他與王家大姑娘婚姻生活的帳幕;敘事的深層則在于:安寧的田園生活,熟悉的家常植物,卻遭受侵略者踐踏,變得遙不可及,這不正是對侵略者的無言控訴?況且,種植的菜蔬莊稼,山上的喬木灌叢,平原的野生花草,蓄養的家禽牲畜,野生的飛禽走獸游魚,其勃勃生機、千姿百態,不都是天地所賜的自然生命?生命有序,生滅相續,生生不息,秋天到來黃瓜秧會漸次萎頓,而翌年春夏仍然能夠看到瓜秧絲蔓茂盛、花兒嫩黃、黃瓜長大。與此相諧的是:王家大姑娘雖然生第二個孩子產后不幸病逝,但她留下的兩個孩子,在馮歪嘴子照料下頑強地活了下來,一天天長大。在《呼蘭河傳》的語境中,黃瓜被賦予多重意義,它既是富于生命力的自然之物,也是人之生命的象征物,更是思鄉情愛國心的寄托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無論是見花鳥而動情,還是天人之間本來就息息相通,家常植物的書寫并非與時代無緣。其實,何止于有機生物,山川湖海、雨雪雷電、風云變幻,自然萬物都可以成為文學的表現對象!
三、文學傳統的繼承與發揚
中國源遠流長的傳統文化含有敬重自然、親近自然、回歸自然的一脈,在文學上,詩歌與散文都有大量作品表現大自然,如《詩經》、《楚辭》,陶淵明、王維、李白、岑參等人的山水詩、田園詩、邊塞詩,跨越歷史、地理、文學等多文體的《山海經》、《徐霞客游記》等。而源出于神話與傳說的小說,雖不斷有寓言、史傳、街談巷議、佛經故事、志怪、志人、說書、評話、演義、筆記等注入小說流脈,但小說一直長于敘事寫人(兼及神仙鬼怪),而弱于自然描寫。小說里的自然描寫,不少場合交由詩詞去承擔,無論采取何種文體形式,往往出于渲染氣氛、塑造人物與推進情節的需求,而較少顯示出自然的獨立地位。步入20世紀,外國文學打開了國人的眼界,原來小說竟然可以如此展開對自然的描摹。外國小說重視自然的影響,到新文學第二個十年才漸次顯現出來,大自然以其相對獨立的姿態闖進了中國現代小說世界。沈從文自稱“鄉下人”,其實莫如說“鄉野人”更為恰切,他之所以引起關注,一是刻畫出帶有原始生命力的粗獷性格,二是把自然狀態的湘西山水帶進了小說,崇山峻嶺、急流險灘、潺潺小溪、奇妙山洞、林木花草、飛禽走獸、風雨雷電,不僅僅是人物的背景,同時也是具有敘事功能和意蘊內涵的角色。步入1940年代后,沈從文還創作了《虹橋》《赤魘》《雪晴》等以自然之美為主要描寫對象的小說。從川藏茶馬古道走上文壇的周文,最初帶給讀者驚奇與震撼,正緣于不僅有邊地慘烈廝殺與官場腐敗齷齪的社會場景,更有以大雪山所代表的川康自然狀貌。那大雪山刺人眼目的白光,飄飛而陰濕令人窒息的白霧,逼得人無法前行的雪彈子,還有那凍徹骨髓的酷寒……周文的描寫讓讀者了解到川藏邊地的別樣景象,如果沒有大雪山作回音壁,川康之外的時人乃至后人怎能聽到邊地的歷史回聲?在小說中給自然以青眼的現代作家不止一二,但在諸多流派中,整體上最為看重自然的則首推東北作家群,而且凸顯自然的并不限于小說。
高蘭朗誦詩《我的家在黑龍江》,寫到“遼遠的冰野雪川”、“屋檐下的冰溜”;清明節開江時的冰“像白玉的床,/像大理石的塑像,/晝夜不停地流,/晝夜不停地響,/那是塞外春風里偉大的歌唱”;春耕時光,“泥土發著迷人的甜香”;“興安嶺的森林啊!/一鉆進去就是百里不見太陽”;八月里秋風涼,“老榆樹的黃葉颯颯地響,/白樺,/白楊,/還有那百里的松濤/響遍了原野和山崗”,“西風吹著無垠的麥浪,/一起一伏,/一下一上,/像大海般汪洋”;“藍天哪!/那么高遠,/那么晴朗,/白云飄得無影無蹤,/飛過來的是一陣雁行;/大地上,/發散著苧麻的香,/燕麥的香,/大豆的香,/滿山遍野都是紅了的高粱!/細高的身兒,/垂著肥大的穗,/它好像個美貌青春/含羞低首的大姑娘!/青紗帳/那可愛的青紗帳!”高蘭的詩作以鮮明的意象、充沛的激情寫出了黑土地的遼闊與豐饒、關外景象的別致與壯麗,讓人不由得生出喜愛與向往;描寫家鄉的自然景物與日常生活越是真切生動,“九一八”事變的慘劇就越是沉痛,“燃燒起反抗的野火”、前赴后繼奪回家園、且與“蘆溝橋的烽火,/連結成一個陣行”,就越是能夠喚起千千萬萬人的共鳴。
孫陵的長篇散文《突圍記》,淋漓盡致地展開大自然的描寫,既借助自然表現隨棗會戰之戰事的緊張、突圍的艱苦與敘事者心路歷程的起伏跌宕,也充分描繪出大自然本身的多姿多彩、奇詭變幻,筆觸的沉重或輕靈,語調的急迫或舒緩,都掩映在揮灑自如的自然描寫之中。在抗戰紀實文學中,很難找出像《突圍記》這樣高度借重自然與生動表現自然的第二部作品。有人認為抗戰文學硝煙味十足而文學韻味匱乏,總體來看,抗戰文學硝煙味十足的確是實情,但說文學韻味匱乏則未免以偏概全。
東北作家群,與十四年抗戰歷史進程密切相關,不僅最早吹響了抗日救亡的哨音,最真切地表現出東北人民頑強不屈的民族意志、英勇反抗的悲壯斗爭與內蘊豐厚的社會文化,而且在追求原生態的寫實、凸顯自然生態的魅力與功能、語言富于地方風味等方面呈現出獨特的審美特色,從而確立了它在抗戰文學乃至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注釋:
① 參見張中良:《東北作家群的流脈和視域》,《文藝爭鳴》2020年第7期。
② 劉保昌:《究究天人:地域文化與文學研究史論》,《閱江學刊》2018年第3期。
③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下),《楊義文存》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2頁。
④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9頁。
作者簡介:李珂,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40;張中良,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0240。
(責任編輯? 劉保昌)6521BD4C-F14F-4370-A129-26F8077EAC4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