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詞典》轉義處理方式*
——以“指”類提示詞相關義項為例

王迎春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100732，北京；2.中國社會科學院辭書編纂研究中心，100732，北京)

轉義是本義通過比喻、借代以及詞義范圍的擴大或縮小等方式引申而來的意義，主要包括引申義、比喻義、借代義、特指義、泛指義等幾種義項類型。在語文辭書中，本義與轉義的義項分合、轉義在多義項條目中的排列位置等都屬于轉義的義項處理方式(以下簡稱“轉義處理方式”)。轉義處理方式關系到一部辭書的交際性和可讀性，是衡量辭書質量高低的重要指標之一。

《現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漢》)是現代漢語規范型語文辭書的代表作，其對轉義的處理方式也別具匠心，比如有的被釋詞同時釋出了本義與轉義，有的則沒有釋出本義，只釋出了轉義。此外，同一類型的多個轉義的先后排列順序也有所不同。《現漢》首任主編呂叔湘先生在《〈現代漢語詞典〉編寫細則》中專門列舉了轉義的處理方式，[1]劉慶隆先生也對《現漢》轉義處理方式做了具體介紹。[2]

在《現漢》中，轉義一般要使用釋義提示詞(以下簡稱“提示詞”)①來提示。因為“指”類提示詞相關義項能夠涵蓋轉義中的絕大多數義項類型，如引申義、借代義、特指義、泛指義等，所以本文以《現漢》中使用“指”類提示詞的釋義為例，在前輩學者對轉義研究的基礎上做更加細致的探討，主要討論《現漢》轉義②處理方式的兩個層次：本義與轉義是否同時釋出、轉義在多義項條目中的排列位置，并分別闡釋不同處理方式的理據，以期加深我們對《現漢》編纂體例科學性的認識，促進現代漢語語文辭書編纂水平的提高。

1 本義與轉義是否同時釋出

1.1 本義與轉義同時釋出

1.1.1本義與轉義分別單立義項

《現漢》中有些被釋詞的本義與轉義分別單立義項，這說明本義、轉義的地位同等重要，這時本義排在第一個義項，轉義排在第二及靠后的義項。轉義的開頭通常有“指”“借指”“特指”“泛指”等提示詞，這些提示詞在釋義中的作用主要是用以提示轉義的義項類型，如使用“借指”提示后面釋出的是借代義，使用“特指”“泛指”提示后面釋出的分別是特指義、泛指義。本義與轉義分別單立義項主要有三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本義現在仍然在使用，且使用頻率比較高，例如：

本義與轉義分別單立義項的第二個原因是，釋義中既有本義的例證，又有轉義的例證，例如：

以上被釋詞的本義與轉義都分別有例證，從詞典編纂的角度來看，只能將本義與轉義分別單立義項，并將其例證分別列在本義與轉義的后面，如此處理使得釋義和例證相互配合，方便讀者查閱和理解詞義。正如劉慶隆所說：“跟前邊的意義連在一起，后面的例子分不清是哪個意義的，不如都干脆單獨立義，單獨舉例，比較清楚?！盵3]

本義與轉義分別單立義項的第三個原因是，本義與轉義的詞性不同，例如：

呂叔湘先生指出：“詞類不同要分立義項?！盵4]這是因為詞典釋義不僅是解釋被釋詞的意義，而且還要體現出被釋詞的用法。而被釋詞的用法既可以用例證來體現，也可通過標注詞性來體現，也就是說，當被釋詞是兼類詞時，詞性不同的釋義一般都分立義項，以上被釋詞本義與轉義的詞性都不同，所以本義與轉義分立為兩個義項。

1.1.2本義與轉義不分義項

本義與轉義有時合并在一起，不分義項。本義是產生轉義的基礎和前提，通過本義可以引申出轉義，所以《現漢》中有的被釋詞先釋出本義，后釋出轉義，這是為了提示讀者本義是轉義的語源理據，方便讀者更全面地理解轉義。轉義開頭的提示詞在釋義中的作用是用以提示轉義的義項類型并連接本義和轉義。本義與轉義不分義項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本義現在很少使用，使用頻率很低，例如：

呂叔湘先生曾指出：“本義不用或罕用，不必另項?！盵5]以上被釋詞的本義在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很低，那么就沒有必要單立一個義項，釋出本義只是為了說明轉義由何引申而來，所以轉義緊跟在本義后面，與本義合并為一個義項。

本義與轉義不分義項的第二個原因是，本義與轉義都在使用，但轉義使用頻率更高，例如：

呂叔湘先生還曾指出：“本義還用，但不如比喻義、引申義、專門義常見，不必另項。”[6]這也就是說，當被釋詞的轉義比本義更常用時，人們看到被釋詞想到的首先是轉義而不是本義，所以本義就不必單立一個義項，而與轉義合并為一個義項。

1.2 不釋出本義，只釋出轉義

如前所述，轉義是本義引申而來的，所以有轉義必有本義。但《現漢》中有的被釋詞卻沒有釋出本義，其實不釋出本義并不是沒有本義，而是其特定的處理方式。這在《現漢》中一般體現為一個義項，釋義開頭一般也要使用提示詞提示該轉義的義項類型。不釋出本義，只釋出轉義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本義的語義透明度很高，能夠見詞明義，例如：

以上被釋詞的語義組合關系都比較明顯，所以本義的語義透明度很高，能夠見詞明義，其字面義就是它們的本義，如“唇舌”是并列結構，意思是“嘴和舌頭”，“流血”是動賓結構，意思是“流出鮮血”，“老弱殘兵”是縮略語，意思是“年老的、體弱的、身體殘疾的士兵”，即使不釋出它們的本義也不會影響對本義和轉義的理解，所以就沒有必要再占用詞典篇幅釋出其本義，只釋出轉義就可以了。

不釋出本義，只釋出轉義的第二個原因是，本義在現代漢語中一般不使用，例如：

以上被釋詞中，“魚雁”的本義是“魚和雁”，“寒窗”的本義是“寒冷的窗戶”，“甘苦”的本義是“甜和苦”，但在實際的語言運用中，它們的本義一般都不使用，而只使用由本義引申出來的轉義，所以才只釋出轉義，不釋出本義。

2 轉義在多義項條目中的排列位置

2.1 轉義緊跟在引申出轉義的義項之后

不僅本義能夠引申出轉義，而且由本義引申出的轉義還可以再引申出新的轉義，即轉義既可以由本義直接引申出來，也可以由本義間接引申出來，無論是直接引申，還是間接引申，轉義一般都緊跟在引申出轉義的義項之后。例如：

以上被釋詞的義項?都是本義，義項?分別是由義項?引申出來的借代義、特指義、泛指義，所以這些轉義都緊跟在義項?之后。

以上被釋詞的義項?都是本義，義項?都是由義項?引申出來的引申義，義項?分別是由義項?引申出來的借代義、泛指義，所以這些轉義都緊跟在義項?之后。

轉義緊跟在引申出轉義的義項之后，這種義項排列順序體現了詞義發展的脈絡，從詞義引申的角度來講，是一種較為合理的義項排列順序。同時，這種義項排列順序因為與詞義引申的過程相一致，也符合邏輯，所以更有利于讀者全面地理解詞義。

2.2 轉義排在靠后的義項

隨著客觀世界的飛速發展和人們認知水平的不斷提高，新義也層出不窮，《現漢》為了更好地反映出詞義發展演變的歷史順序，將有的被釋詞的轉義排在靠后的義項甚至最后一個義項，而不是緊跟在引申出轉義的義項之后，例如：

由以上釋義可以看出，“簽注”的特指義從第6版才開始收錄，是后起義，所以排在義項?。又因為“簽注”的特指義是由義項?引申出來的，所以按照詞義發展的脈絡，特指義也應該排在義項?，也就是說，“簽注”的特指義排在義項?兼顧了詞義出現時間的先后順序和詞義發展的脈絡。

“轉發”在第5版中只有三個義項，第6版增補了泛指義，即義項?。泛指義排在義項?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因為泛指義從時間上來講是后來才出現的，所以排在最后一個義項；二是因為義項?是由義項?引申出來的，所以緊跟在義項?之后。這種排列順序同樣兼顧了詞義出現時間的先后順序和詞義發展的脈絡。

綜上，從詞典編纂的角度來看，后產生的轉義排在最后的義項最方便，但從讀者理解的角度來看，把轉義不論產生時間的先后，都排在引申出這個轉義的義項之后最合理。因此，把轉義都排在引申出這個轉義的義項之后更好一些。

2.3 同一類型的多個轉義的先后排列順序

被釋詞有兩個或三個同一類型的轉義時，多個轉義的先后排列順序主要有以下幾種。

2.3.1與本義關系先近后遠的順序

同一類型的多個轉義有時按照轉義與本義關系遠近的順序來排列，與本義關系近的轉義排在前面，與本義關系遠的轉義排在后面，例如：

“丹青”的本義是“紅色和青色”，因為本義透明度高，能夠見詞明義，所以無須釋出?！凹t色和青色的顏料”“繪畫”都是由本義引申出來的借代義，因為“紅色和青色的顏料”在現代漢語中一般不使用，且“繪畫”是由“紅色和青色的顏料”引申而來的，所以“紅色和青色的顏料”和“繪畫”合并為一個義項。第三個借代義“史冊；史籍”從第3版開始收錄，因為它與本義的關系相比“紅色和青色的顏料”“繪畫”不太緊密，所以排在義項?。

因為“可依靠的勢力”是“以具體代抽象”，它是“腰桿子”的第一個借代義，所以第6版將提示詞“比喻”改為“借指”，而且“可依靠的勢力”是由本義“腰部”直接引申而來，與本義的關系十分緊密，所以排在義項?。“腰桿子”的第二個借代義“說話做事的底氣、態度等”從第6版開始收錄，因為它是由本義間接引申而來的，與本義的關系相比“可依靠的勢力”遠一些，所以排在了最后一個義項，即義項?。

2.3.2先具體后抽象的順序

呂叔湘先生曾指出：“詞義分項排列的先后，基本的在前，引申的在后；一般的在前，特殊的在后；具體的在前，抽象的在后?！盵7]《現漢》中有的被釋詞其同一類型的多個轉義按照先具體后抽象的順序來排列，具體義排在前面，抽象義排在后面，例如：

“事物的淺層或表面”是“以標志、特征代事物”，“表面的知識”是“以具體代抽象”，它們都是借代義，因此第6版將提示詞“比喻”改為“借指”。盡管“事物的淺層或表面”是第5版增補的詞義，但它是具體義，而“表面的知識”則是抽象義，所以前者排在義項?，后者排在義項?。此外，“事物的淺層或表面”相比“表面的知識”與本義的關系更為緊密，所以這種義項排列順序兼顧了先具體后抽象、與本義關系先近后遠兩種順序。

《現漢》從第3版開始收錄“墨”的借代義“規矩、準則”，因為它是后起義，所以按照詞義引申的先后順序，將其排在義項??！皩懙淖趾彤嫷漠嫛笔恰耙怨ぞ?、用品代事物”，“學問或讀書識字的能力”是“以具體代抽象”，它們都是借代義，所以將提示詞“比喻”改為“借指”。因為“寫字、繪畫或印刷用的某種顏料”“寫的字和畫的畫”都是具體義，“學問或讀書識字的能力”是抽象義，所以前兩者分別排在義項?和義項?，后者排在義項?。又因為借代義“寫的字和畫的畫”與本義的關系更為緊密，所以排在義項?，而借代義“學問或讀書識字的能力”與本義的關系則相對不太緊密，所以排在義項?。這種義項排列順序同時兼顧了詞義發展的脈絡、先具體后抽象、與本義關系先近后遠三種順序。

綜上，與本義關系先近后遠的順序與詞義演變規律相一致，能夠如實體現出詞義發展的脈絡，另外，這種排列順序也方便人們先理解與本義關系緊密的詞義，后理解與本義關系不太緊密的詞義。先具體后抽象的順序與人的認知規律相一致，因為具體的事物看得見、摸得著，更容易被人們所感知，而抽象的事物看不見、摸不著，往往需要通過具體的事物產生聯想才能理解。

3 優化《現漢》轉義處理方式

3.1 對轉義處理方式的修訂

轉義處理方式是《現漢》每次修訂的重要內容之一。下面我們僅舉例說明《現漢》第7版在轉義處理方式上的修訂。將增補的轉義排在引申出轉義的義項之后，例如：

“身份”在第6版中只有兩個義項，第7版修訂時增補了一個新義“表現出某種身份的姿態”，因為該義項是由義項?引申而來的，所以就把“表現出某種身份的姿態”排在義項?之后，即義項?。原義項?則相應地修改為義項?。如前所述，將轉義排在引申出轉義的義項之后能夠清晰地體現出詞義發展的脈絡，而且這也是一種符合邏輯的義項排列順序。當《現漢》增補新義時，就會首先考慮這種義項排列順序，因為這種排序與人的認知規律相一致，方便讀者更好地理解詞義。

將增補的轉義排在靠后的義項，例如：

“老虎”在第6版中只有三個義項，第7版將增補的新義“職位很高的嚴重腐敗分子”排在了義項?。這主要考慮到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因為義項?是由義項?引申而來的，所以排在義項?之后；二是因為義項?從時間上來講是后來才出現的，所以排在最后一個義項。這種排列順序同時兼顧了詞義發展的脈絡和詞義出現時間的先后次序。同理，“老人”在第6版中只有兩個義項，第7版增補了義項?，因為義項?是近年來新產生的詞義，所以排在了最后一個義項。

將本義與轉義合并義項改為分立義項，例如：

“工頭”的本義“資本家雇用來監督工人勞動的人”從《現漢》第1版就開始收錄，這說明“工頭”屬于現代漢語的基本語匯，在現代漢語中的使用頻率比較高。“指揮、帶領工人勞動的人”是后補義，因為它是引申義，不是泛指義，所以《現漢》第7版將提示詞“泛指”改為“指”。據此本義與轉義無須合并為一個義項，所以第7版修訂時修改為本義與轉義分立為兩個義項。

3.2 對轉義處理方式的修訂建議

雖然《現漢》不同版次已對轉義處理方式做了相應的修訂，但是也仍有個別欠妥之處：

如前所述，在補收新義時應首先考慮將轉義排在緊跟在引申出該轉義的義項之后，然而我們發現，在第6、7版中，“網絡”的特指義“計算機網絡”雖然是由“由若干元器件或設備等連接成的網狀的系統”引申出來的，但是卻沒有排列在義項?，這可能是因為“網絡”的“計算機網絡”這一新義是從第6版才開始收錄的，所以按照收錄轉義時間的先后順序排在了義項?。據此我們建議，將“網絡”的特指義改為排在義項?。

“閉鎖”的泛指義“封閉，與外界隔絕”是由“自然科學上指某個系統與外界隔絕，不相聯系”引申出來的，但是在《現漢》第5—7版中卻沒有排列在義項?，這是因為“閉鎖”的“泛指封閉，與外界隔絕”這一義項從第5版才開始收錄，于是就按照收錄轉義時間的先后順序排在了義項?。與“網絡”同理，補收的新義應首先考慮將轉義排在緊跟在引申出該轉義的義項之后，所以我們建議，將“閉鎖”的泛指義改為排在義項?。

總之，《現漢》作為公認的最具權威性的現代漢語語文辭書，在各個方面都已經達到了一個非常高的水平，雖然白璧微瑕，但是瑕不掩瑜。隨著語言的發展，《現漢》也會與時俱進，在不斷修訂中走向完善。

4 結語

本文通過對《現漢》中轉義處理方式的分析發現，本義與轉義分別單立義項的理據主要有三個：第一，本義現在仍然在使用，且使用頻率比較高；第二，釋義中既有本義的例證，又有轉義的例證；第三，本義與轉義的詞性不同。本義與轉義不分義項的理據也有兩個：第一，本義現在很少使用，使用頻率很低；第二，本義與轉義都在使用，但轉義使用頻率更高。不釋出本義，只釋出轉義的理據也有兩個：第一，本義的語義透明度很高，能夠見詞明義；第二，本義在現代漢語中一般不使用。轉義在多義項條目中的排列位置有三種：第一，轉義緊跟在引申出轉義的義項之后；第二，轉義排在靠后的義項；第三，同一類型的多個轉義按照與本義關系先近后遠的順序或先具體后抽象的順序排列?？傊?，從表面上看，《現漢》對轉義的處理方式并不完全一致，但實際上卻體現出了《現漢》的兩條編纂理念。首先是以讀者為中心的理念，無論是義項的分合還是義項的排列順序都首先考慮到要符合人們對詞義的認知規律，方便讀者查閱，使其更好地理解詞義。其次是尊重語言事實的理念，無論是本義、轉義義項分合的調整，還是新產生轉義義項的增補，無一不是語言事實的如實反映。然而，轉義處理方式只從一個側面體現了《現漢》的編纂體例，要想從整體上了解《現漢》編纂體例的科學性、規范性、系統性，還有待于做更全面和深入的探討。

注釋：

① 提示詞是釋義元語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用來提示詞義的由來、引申途徑，或與字面義不同的實際語義、深層含義以及表達功能等”，對理解與研究詞典釋義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參見：江藍生.《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概述[J].辭書研究，2013(2)：1-19。提示詞主要有“比喻”“形容”“指”“表示”“稱”等幾個，其中使用數量最多的是“指”，它又可以細分為“指”“借指”“特指”“泛指”等幾個，我們將其統稱為“指”類提示詞。

② 若無特殊說明，下文的轉義皆為“指”類提示詞相關義項。

③ 本文的詞語注釋皆出自《現代漢語詞典》，以下不再一一標出，必要時只注明版次。另外，為了節省篇幅，刪去了與本文無關的義項，對注音、兒化、配例等也做了刪減。為了醒目，相關提示詞加了下畫線。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