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威
(大連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遼寧大連)
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是英國浪漫主義中后期和維多利亞前中期重要的文學家和思想家。如傳記作者弗勞德(James Anthony Froude)的認識一樣,前后兩期可以區分開來。在后半期,《法國大革命史》(,1837)、《過去和現在》(,1843)和《晚近文集》(等的發表,成就他“切爾西的圣賢”(Tennyson,1984:xiii)以及“時代精神的代言人”(Tillotson,1978:57)的盛譽。愛丁堡大學選舉他為名譽校長(1866),普魯士親王頒發榮譽獎章(1874)。與之相應,卡萊爾研究多集中于后半期,多以英雄崇拜、文化批評、社會理想和歷史思想等為解讀內容。
然而,卡萊爾在成就思想界的英雄地位之前,尚有一段漫長的準備過程。從1816年開始閱讀英文相關介紹性作品,進入興趣培養階段,到1831年《舊衣新裁》(Sartor Resartus,1833-1834[期刊連載],1836[美國首版],1838[英格蘭首版];下稱《舊》)寫作完成,德國科學、文學和哲學等文獻的閱讀、研究與評論是最為重要的思想活動。德國思想的借鑒和納入不但為他反抗啟蒙思想立場提供依據,而且使加爾文主義信仰獲得理性根基。融入有德國成分的思想體系構成他此后社會觀察、分析和批評的理論基礎(Ikeler,1972:99-100,101-102)。在眾多德國思想資源之中,康德(Immanuel Kant)的先驗唯心論最為重要,可謂“[卡萊爾]哲學觀點的起點”(Shepherd,1881:2,342)。卡萊爾的康德思想研究既有漫長的研究經歷,也有復雜的思想轉化過程。理解康德思想研究,對于理解卡萊爾的思想體系具有重要意義。
本文以卡萊爾的康德思想研究為評述對象,涉及研究經歷、涉獵學說和思想轉化三個部分。
卡萊爾最早有可能在求學時期接觸康德思想。1809-1814年,他在愛丁堡大學求學。雖然數學是“唯一取得真正進步”的學科,但是哲學依然是修學科目(Clubbe,1979:102)。這一時期,愛丁堡大學道德哲學首席教授是斯圖爾特(Dugald Stewart)。據卡萊爾回憶,斯特爾特在他入學之前便已離校(Clubbe,1974:33)。命運的機緣讓他與蘇格蘭啟蒙運動的主要人物失之交臂,未能聆聽其親身講解。然而,濃郁的哲學氛圍深刻地影響了他此后的閱讀選擇。1816-1818年,卡萊爾比較集中地閱讀了《形而上學、倫理和政治哲學進步論》(Dissertation on the Progress of Metaphysical,Ethic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下稱《進步論》)。特別是1818年,他在通信中(6月26日)提到,《進步論》“已經是第二次閱讀了”(Sanders,1970:1,133)。作品有一定篇幅涉及德國哲學,特別將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哲學與洛克(John Locke)對立,并將康德體系看作德國哲學最新的發展趨勢。這一立場影響了卡萊爾的解讀:“閱讀斯圖爾特,極有可能為卡萊爾理解康德做出一定的準備”(Jessop,1997:126)。在理解方面,《進步論》“對卡萊爾產生的幫助要比他意識到的大許多”(Harrold,1963:33)。以《德國文學現狀》(State of German Literature,1827;下稱《現狀》)和《諾瓦利斯》(Novalis,1829;下稱《諾》)等作品中的相關章節觀之,

1820-1825年是卡萊爾康德思想研究的準備時期。雖然哲學原典未被閱讀,但德國思想研究已經開始。包括席勒(Friedrich Schiller)、歌德(Wolfgang Goethe)、里希特(Jean-Paul Richter)等在內,眾多德國文學家成為研讀對象。與之相應,《席勒傳》(“Life of Schiller,”1823[期刊連載]; Life of Schiller, 1825)的寫作、《威廉·邁斯特的求學時代》(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 1824)的翻譯以及《德國傳奇》(German Romance, 1827)翻譯的籌劃等也開始并完成于這一時期。在此背景下,有關康德的研究計劃逐漸清晰(Kaplan,1983:95-96)。1820年,通信(3月18日)首次提到康德:“柏拉圖(Plato)令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的盛名黯淡,卡德沃斯(Ralph Cudworth)和康德令柏拉圖黯淡”(Sanders,1970:1,233)。非常明顯,劍橋柏拉圖學派是主要視角,這明顯也是一個外部視角,暴露了他相關知識的匱乏。1820-1821年,卡萊爾意識到康德思想的重要性,并計劃同時涉獵費希特(Johann Fichte)學說和歌德的《浮士德》(Faust)(Wilson,1923-1934:1,206)。1821年,康德研究毫無進展,“康德思想”甚至被稱為“迷宮”,“至于康德、謝林(Friedrich Schelling)、費希特以及其他偉人,我承認自己根本一無所知”(Sanders,1970:343)。1823年,康德哲學的總體特征被描述為“無限巨大”、“包裹在烏云和黑暗之中”以及“僅以類型和象征得到展現”(Norton,1898:41)。這類描述暴露了初學的艱辛。如此情況,他有感言:“我希望我完全了解康德哲學”(Norton,1898:46)。1824年,在與柯爾律治(Samuel Coleridge)的面談中,卡萊爾向當時最具權威的康德評論家討教(Wilson,1923-1934:1,336;Clubbe,1979:155-156)。據他回憶,理性和知性之分是主要談資(Fielding & Campbell,1997:289)。另據《約翰·斯特林傳》(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載,話題還有超驗論和主客體之分等康德學說(Trail,1896-1899:11,55-56)。然而,卡萊爾獲益甚微。匱乏和好奇矛盾地交織在一起,卡萊爾只欠最后一個契機。
這一契機來源于《席勒傳》的寫作和后續的擴寫。在第三部分,卡萊爾試圖解析美學、詩學的理論背景。“康德哲學”被認為是“最具吸引力[的來源]之一”(Trail,1896-1899:25,108)。然而,以他的解讀(Trail,1896-1899:25,108-114)觀之,思想影響、接受情況以及英國哲學與康德的對比等是關注焦點。因為缺乏原典的閱讀,他無法深入細節,只能簡單介紹。最終,為從根本上理解“康德哲學對于[席勒]思想形成產生的影響”(Muirhead,1965:132),《純粹理性批判》(;下稱《批判》)的閱讀姍姍來遲。1826年,他在致未婚妻的書信中提道:“我行進至《批判》的第150頁”,卻發現“康德深奧難懂”,也許“司各特(Walter Scott)的小說更加合適”(Sanders,1970:4,137)。雖然這種程度的文獻把握影響理解,但是卡萊爾依然“充分了解批判哲學的原則性思想,可以清晰地認識與德國文學之間的關聯”(Dibble,1978:2),為后期的思想轉化創造條件。原典閱讀的失敗,迫使他通過二手資料實現解讀。據筆記記錄(1827),除費希特和謝林之外,“道德哲學”是主要的理解角度(Norton,1898:112)。在大學教授席位的應聘信(1827年5月14日)中,斯圖爾特和康德并列,講授“蘇格蘭與德國形而上學的混合體”作為評聘資格提出(Sanders,1970:4,225)。可見,卡萊爾對康德哲學的理解依然未能從本質上超越大學時期的思想影響。
從1827年開始,卡萊爾進入產出階段。《現狀》和《諾》中,均有可觀的篇幅介紹時空觀念性以及理性學說(后詳)。在首部具有一定規模的原創性作品《沃頓·萊茵弗萊德》(, 約1826-1827[寫作時間], 1892[整理出版];下稱《沃》)中,有兩章(第四、五章)聚焦唯心論(Carlyle,1892:67-147)。其中,與《現狀》(Trail,1896-1899:26,79-85)相似,康德哲學與神秘論之間的辨析是焦點之一(Carlyle,1892:84-85,137-138)。此外,知性和理性之分也有觸及(Carlyle,1892:85-87)。1829-1830年,卡萊爾的興趣再次轉向文學。在未完成的《德國文學史》(, 1829-1830[寫作時間], 1951[整理出版])中,僅有一處提到康德(Shine,1951:32)。1830-1831年完成的《舊》初稿以及1831年的定稿,在很多方面可謂研究的綜合之作,眾多康德學說與他本人的思想交織融合,交相輝映(后詳)。此后,隨著卡萊爾的興趣在30年代中后期轉向歷史寫作和社會批主要地位。40年代,在為文學青年解答疑惑的回信(1841年8月28日)中,康德哲學被認為是“德國哲學復雜內容之中最為珍貴,也是唯一最為珍貴的事物”(Espinasse,1893:59)。顯然,評價僅涉及身份定位,思想闡釋鮮有新意。在晚年(1871-1872),卡萊爾偶爾與友人談論康德的時空觀(Allingham,1907:203-204)。然而,這樣的輕描淡寫與之前的研究經歷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本體論的結論,需要認識論(epistemology)的配合。康德理性學說的轉化,是取消物質實在性在認識領域的延續。在本體論層面上,卡萊爾將客體世界分為實在-不可見的精神和不實在-可見的物質。為認識這種不平衡的二元性世界,認識方式需要辨別。據此,理性學說被轉化為理性(reason)與知性(understanding)之分。在1826年《批判》閱讀(未)完成之后,這一話題便有留意:“理性(Vernunft)的判斷高于知性(Verstand):后者在每一個時代都……變化,而前者永遠一致,在任何條件下都是一樣的”(Norton,1898:83-84)。雖然此處的區分并未涉及認識對象,但是二者之分十分顯然。《現狀》中的區分更為具體:
康德學派認為,理性在本質上高于知性;理性以更精巧的方式,作用于更高等的對象,而且需要更精致的修養才可以發展起來,事實上在許多人身上理性從未得到發展:理性的結論具有確定性,或者不如說具有更多的確定性;因為理性辨析真理本身,辨析絕對的、原始的真實;然而,知性僅僅辨析關系,沒有條件便無法形成結論。(Trail,1896-1899:26,82)
非常明顯,理性和知性作用于不同等級的認識對象。雖然此處沒有說明,但是考慮到本體的區分,這里所謂的“真理”和“絕對的、原始的真實”對應于實在-不可見見的精神。最終,二者通過認識對象得以區分。同一思路貫穿至《諾》:
通過這些超驗論者,我們觸及到人身上一種高于知性的認識機能;觸及到理性,我們本性中純潔的、終極的光芒;如他們所說,所有詩歌、美德、宗教的根基存在其中;所有這些完全超越知性范圍,除了錯誤的結論,知性無法實現認識。(Trail,1896-1899:27)
可見,“詩歌、美德、宗教”等實在-不可見的精神對象通過理性實現認識。理性和知性再次區分。在《舊》中,“純粹理性之眼”與“世俗邏輯之眼”對立,只有前者才是認識人、自然和上帝等精神內容的機能(Harrold,1937:65-66)。綜上可見,理性(R)認識實在-不可見的精神(S),而知性(U)認識不實在-可見的物質(M),本體論的結論進一步通過認識論([R→S] & [U→M])得到強化。至此,啟蒙思想批判在理論上完成閉環。
最后,物質實在性的取消還需要道德實踐的對應。在成分上,卡萊爾的道德思想比較復雜。眾多思想要素綜合其中,構成別具一格的體系:“[清教思想、廊下學派思想、穆斯林式的堅韌和傳統基督教教義]四個要素神奇地交織,并在一些情況下與神秘論學說混合”(Harrold,1932:460,461)。另外,父親(James Carlyle)的言行也影響深刻。如卡萊爾所言,“我好像是父親的延續,是他的續作”(Fielding &Campbell,1997:38)。在實踐上,他謹遵父親的道德信條,表現在信仰、言行、社會主張和政治理想等方面(Campbell,1974:173-193)。在如此復雜的體系中,很難還原康德道德學說的原貌。總體而言,卡萊爾道德體系的德國來源有二。除歌德的“斷念”(entsagen,to renounce),康德的道德律令(moral imperative)最為重要。相比于形而上學,“卡萊爾對康德的道德學說的把握更為準確”(Wellek,1931:188)。與康德批評幸福論(eudaemonism)一樣,卡萊爾反對將幸福作為最終目的(Bos,1902:36)。《沃》中人物有言:“幸福可以是一個目標,但絕不應該成為我們存在的目的”(Carlyle,1892:1)。《舊》亦持此說:“如果你將幸福看作我們真正的目的,那么我們便都會迷失掉”(Harrold,1937:160)。在否定之上,道德被視為律令,作為法則存在:“無論如何謹慎和明智,人身上都有一個高于自利的存在;美德的神圣法則不是苦工的算計,其中的美和全能也不是一種‘關聯’、陰影和老婦之談”(Carlyle,1892:100)。同康德一樣,在卡萊爾的體系中,“道德的根基被置于偶然之外,置于批評之上”(Cazamian,1913:43)。道德法則具有超越性,不受制于物質性的功利算計。對人的行為,道德法則具有普遍規定作用。這樣,卡萊爾通過否定幸福,進而否定物質在道德領域里的規范作用,再通過道德律令化、法則化,實現道德的超越性。最終,物質實在性的取消在理論和道德實踐層面完全實現。
無論是早期研讀階段,還是后期歷史寫作和社會批評時期,卡萊爾高度評價康德:“對于康德本人,卡萊爾一直以來都宣稱,而且明顯地感受到最大的敬畏”(Vaughan,1910:184-185)。《德國文學史》可代表總體觀點:“同亞里士多德(Aristotle)一樣,康德可謂形而上學領域的亞當,為全新的精神實體和運作過程命名”(Shine,1951:32)。卡萊爾固有誤讀,甚至“極端表面而不準確”(Vaughan,1910:185),不能看作“康德哲學的技術性闡釋”(Harrold,1928:345),但其目的顯然不是思想傳達。闡明其創造性轉化更有意義:“理解[卡萊爾]對德國唯心論者思想做出的解釋,要比指出兩者之間存在著多大的區別重要許多”(Lea,1943:27)。在性質上,卡萊爾的興趣既非哲學的,也非形而上學的。與康德不同,“知識相對性的證明”以及“形而上學批判”等問題均非焦點(Cazamian,1913:39)。相反,卡萊爾更加關注主觀經驗的理性化,特別是早年宗教經驗合理性的辯護(Neff,1964:346-347)。他從超驗唯心論所獲得的不是“一個完善的體系”,而是“一系列的范疇,就像他理解的一樣,與自身經驗相對應,可以形成多少具有統一性的世界觀”(Lea,1943:27)。受此影響,錯讀和誤解固然不可避免,然而,在哲學的廢墟上,卡萊爾極具個體特色的人生哲學體系得以建立,影響深刻。

世界結構的改變,決定認識結構的改變。在靈實一元性世界中,認識對象不是物性,而是靈性。如同狄奧根尼的經歷,知性只能認識物質:啟蒙教育使得“所有的一切立即淪為空虛的辯論;善者以無能的懷疑論告終;惡者則在自欺中崩潰(crepiren),所有的精神內容全部死寂”(Harrold,1937:112)。與卡萊爾的親身經歷如出一轍,啟蒙教育導致信仰危機。與之不同,理性認識精神。在所謂的“純粹理性之眼”注視之下,狄奧根尼才意識到人是“一個靈魂、一個精神和神性的表現”,其外是“一層肉體的(或者感官的)衣服”,再其外是“一個有著蔚藍的、滿是星星點綴的空間,以及有著漫長的千年的宇宙”,其中有著“在場的上帝”(Harrold,1937:65,66)。兩相對比,唯理性方可深入本質,洞悉靈源。
新世界觀和新認識論指向新道德。因實在性取消,物質并非道德實踐之源。如《沃》所述,“我們不依賴任何動機行事”(Carlyle,1892:101)。顯然,行動不依賴物性的“動機”。相反,道德實踐是靈性的結果:“人有其神一樣的因素,只是因為神一樣的因素人才獲得力量和自由”(Harrold,1937:192)。最終,通過靈性和神性作用,狄奧根尼才從“永恒的否定”發展到“永恒的肯定”,走出信仰危機(Harrold,1937:157-197)。
以上便是卡萊爾對康德思想所作的創造性轉化。總體而言,二元性(duality)的否定是最大的背離,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原創性所在。與卡萊爾不同,康德對于物質的實在性未置可否,“物自體”(die Sache an sich selbst, the thing in itself)的設置始終保證二元框架的合理。然而,“卡萊爾最終拒絕了康德的二元性:與康德不同,意識是一元的,就像哈曼(J. G. Hamann)的觀點一樣”(apRoberts,1988:65)。這一根本分歧決定卡萊爾在正確理解“哥白尼革命”(Copernican Revolution)之后,便背離康德:時空觀念性用以取消物質的實在性,理性成為靈性的認識手段,道德律令為精神信仰辯護。所有這些便是卡萊爾的創造性所在,也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人生哲學體系建立的過程。
在一定程度上,卡萊爾的康德思想研究展現了英國文學在浪漫主義中后期和維多利亞前中期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從德國思想獲得啟發、靈感和內容,是他文學生涯前半段最為主要的活動。在此時期,眾多哲學、文學、道德、社會和宗教思想得以接受吸納,最終形成內容龐大而結構復雜的體系,為他觀察、分析和批評工業社會所用。受限于歷史條件和研究角度,卡萊爾的康德思想研究的確存在偏差和誤解。然而,與同時代評論家相比,無論范圍還是深度,卡萊爾都有前所未見的綜合與突破,使得英國文學與處于鼎盛時期的德國思想之間實現有效的交流與對話,互通有無,取長補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