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10余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到華山下的小縣城里去見一個人。月下敲門,檐前有宿鳥撲棱棱飛出;主人咿呀迎入,相坐于極粗糙的白木凳上,那走扇的門便不再嚴合了。吊于我們頭頂間的是一顆燈泡,用報紙遮了長罩,光就把房間分割成幾個棱角,于是我看見他的臉半明半暗,他也看見我的臉半暗半明。旁邊是水壺在燒響,長鳴如蟋蟀,倏乎白霧蒸騰,聽得一聲輕咳,方看到墻角床上的狼藉物件堆中擁坐著一位女人,女人面白若月,一直在那里安臥如貓。
數年后,又于小縣城來看此人,院門掛鎖,不得謀面。斜看墻頭探出的杏枝,想那眉間有痣的男人和臉面白凈的女人,悵悵往城西去,臨街的樓玻璃上正有輪嫩紅的太陽,往前走,每一扇玻璃上都印一個,欣喜看到了日落之跡,恰恰這人從矮矮的古石橋上走來,照例那女人廝隨,卻有一子如小狗一般牽著了。這人在指點橋下吃草的小羊,說羊好乖,那兒子就說:“我長大了,也去吃草!”
又是數年,這人開始寫散文了。他寫散文并不是他的職業,所以他沒有把生活作為事業的感覺;產量是太少,一月有一篇,或者數月有一篇,沒有以束集手榴彈的轟炸而浪得虛名。但他有壯悲而奇艷的經歷,自用不著看別人的書及借意衍文,他滿腹飽學并未見到賣弄而淪為迂腐,一個才情洋洋的人卻也不敢濫于輕佻來。他為人淡泊所以活得并不乏累,文作得寂寞因此與藝術日益親近。
這人就是匡燮。
活得淡泊,方能平和,平和乃致遠,這不僅是做人的一種心性,更是一種感應自然宇宙的態度。它不是消極的人生,而是人生的自由之境。匡燮流徙新疆,又客居山野小縣,隨地而居,居而安神,他方能識得戈壁空寂的天上許久許久才有了一只鷹,卻小到了一個粒兒,地也是空寂的,許久許久才有了一個人,也小到了一個粒兒;方能聽懂嘉峪關的夜夜撞關的燕山啼鳴;方能從游人去青海鳥島觀鳥中看出是探監,發感出鳥逃離著人,人追逐著鳥,人鳥皆累的喟嘆;方能在一片夕陽或一叢慧草或一個隨腳踢開的石子上如讀無字碑一樣讀出萬千內容。人與自然接近,媒介就是淡泊,接近了,才可完滿一個人的文格,才可在形而上的基礎上建構自己的意象世界。那么,寂寞則是作文的一條途徑了。這途徑明明白白地擺著,許多人一心想當文學家,卻總不愿在這條路上走,那有什么辦法呢?誠然虛名可以浪得,但成名并不一定成功是如此的無情。匡燮默默地寫他的文章,文章自有心血在,卻不偏要學魏晉人將自身弄得藝術化,也不刻意去做賈島。寫作是他人生的一種愛好,是淡泊之心緒的釋放,所以他能潛心地吸收借鑒中外所有成果,訓練散文的各種形式。
淡泊可能不是文人的專有,寂寞卻常常被文人占有,但一心占有則適得其反,便成為一種矯飾,一種做作,一種另一類的“貴族氣”。大言者不語,只要真正寂寞,那便孤獨,孤獨則是文學的價值啊。
我并不是說匡燮已修煉成文學上的“真人”,但起碼,他在這些方面真是比更多的人高明得多。他并不是取得大成功的人,卻從他的文章中,尤其后來的文章中,他是愈來愈多地寫出了人生的一些況味,而一個文人一生中又能說出幾句使人不忘的話語呢?正于此,他這部書稿不斷增刪續寫了許多年,一開始就要我能寫個序來,我遲遲未寫,正是一直慢慢地琢磨著他這個人慢慢地嚼他的文。現在我向他說這些話,這些話也是在提醒我自己,從他的身上文中我知道了我的長處和更多的短處。
我寫到這里,忽然想起一個寓言來,說是一個樵夫入山,見兩個童子下棋,便在一旁觀局而忘了砍柴。一童子遞給他一枚棗核吃,吃之便不覺饑。后,童子說:“你來此已久,為何不回家?”這樵夫去取斧,只見斧柄已爛,急忙回家,門前石橋尚在而人事全非。
但愿這個寓言將成為我們文人今后弄文的總序。(本文寫于1989年12月)AD37B3BC-544C-4618-B607-E0C4D0752DB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