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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間

2022-06-16 00:19:25田周民
美文 2022年11期

田周民

一個雨雪霏霏的冬日,久未聯系的師妹楊亞娥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保存車間當年那張合影。聞言,我差點驚呼失聲。因為,當日我正巧翻出了這張發黃的老照片,這怎不讓人心生驚詫?亞娥何故于此刻尋覓它,不得而知,可我遍尋于它卻完全是一種下意識。可以說,自從不小心丟失了高中畢業合影照,這張合影就成了我唯一最早的珍寶了,所以,只要換一次工作環境,我都會首先查看一下有沒有丟失了它。這次辦公室調整已有一段時日,可隨我輾轉了大半生的個人“永久性資料”卻一直無暇查看,對這張照片也隱然牽掛了起來。加之作別“江湖”在即,反顧來路的心情已趨迫切,故連著幾個晚上利用加班的間隙來翻箱倒柜。雖一時未果,可頗為管用的“排查法”畢竟縮小了范圍,終讓我在這個中午如愿以償,也如釋重負。而亞娥的電話不偏不倚就在這時打來,驚愕之下,真要讓人對“另有‘我’在天地間”一語作無盡的玩味了。

這張照片,攝于1978年春。那一年,是我告別中學生涯的第四個年頭,也是我走進工廠的第三個年頭,更是高考制度恢復后,首屆金榜題名者入校的前夕。就在這樣一個暫短而又錯綜復雜的人生轉型期,我便被命運之手從校園里推向“廣闊天地”,再由命運之舟載入機器轟鳴的工廠,時隔半年又被時代的浪潮從拾貝的海灘卷入高考的海洋。潮起潮落,逐流低昂,不覺“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雖然沒有暈頭轉向,可隨波再卷回來,岸已不是從前的岸,灘也不是從前的灘,連“岸”上的人亦“鷗鷺不識客是誰”了。

這張照片是為了歡送韓景衛所攝,卻是我們宿命的見證。照片上,梯次般排列了三十三人,除去廠里一名領導和一名后勤人員,全是機加工車間的師徒。而新工和徒工就占了二十一名。我就站在最后一排的左角,至今看去,那稚嫩的樣子仍是青梅酸杏的哈口。十名師傅,大都未婚。而其中的幾名老師傅之“老”,也無非年屆“而立”與“不惑”間。平均年齡一定不會超過三十。那么多可親可愛的面容,其精神之煥發,元氣之淋漓,很容易讓人想起八九點鐘的太陽,或“純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的古典句子。可是相期再聚首,大概都會生出“秋顏入曉鏡,壯發凋危冠”的感嘆吧。然而凝望這張發黃褪色的黑白照,我還是在心里對自己說,盡管經不住似水流年,卻也逃不過此間少年。

那是1976年嚴冬,冰封的大地還了無回春的消息,農業機械化的隆隆聲卻逼人而來。一縣一廠的農機修造企業就在這聲音中應運而生。我也正是在這樣的時代呼喚聲中,放下鐮刀,拿起“鐵錘”,隨著四十九名新工興高采烈地涌入了戶縣農機修造廠的大門。那年我才十九歲。目睹全新的環境,耳聞機器的轟鳴,自信加自豪的感覺在胸中蒸騰、膨脹,感覺下一刻就能以工人“老大哥”自居了,而且眼看就是這些機器的主宰者。不料,一陣報名簽名又點名之后,分配給我們的工作卻是抬木板,扛水泥袋。抬木板是給女生宿舍搭通鋪,搬水泥則是為男生騰宿舍。女生宿舍安排在廠南邊兩層“干打壘”的一樓,而男生宿舍則是廠北邊的三間油氈房,確切點說,應該是兩面無墻,一面緊挨職工食堂的油氈棚而已,下面的水泥袋碼到了鋼筋焊接的房梁。記得當時一位在場領導告訴我們:“早上八點準時上班,一日三餐廠里有食堂,但砌壘宿舍期間不予安排住宿,六點下班后必須回家,次日早上再按時趕來。”就這樣,我們的工作從搬運開始了。

“小雪”的節氣,寒雖未徹,風卻刺骨,初雪帶雨,冷濕逼人,而躊躇滿志的一幫“準工人”卻干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進廠當日換上的新衣,一天下來,出廠門時,師傅們話里有話地竊笑我們:“呵,這些孩子真能吃苦啊!”進村時逢人相見,那怪異的目光加上“你咋了”的驚愕一問,讓人直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進了家門,母親更是駭得倒退一步,抱怨中不無憐惜地說:“這工人咋就當成泥豬了。”就是這樣一群尚不知苦、累、臟為何物的“泥豬”,一周里硬是憑著未曾負重的弱肩和一雙不曾拎過的嫩手,把偌大一個板架翻了個底朝天,找出了其中可拼作床板的有用之材;更把堆上屋梁的那么多水泥袋扛到別處,重新碼好。干完了這些,廠領導給我們開了一個會,一番表揚之后,接著就宣布“先回家去,等待通知”。大家交流了一下尚未熟悉卻都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只好四下散去。這一等,便過了春節。

等待令人煎熬,煎熬更撩人向往。春節一過,當再次接到通知,背著行李,踏上去廠里的路,感覺云雀都在為我唱歌,天空都在為我遼闊,行人迎面相逢的一覷,轉身回眸的一瞥,都有一種被人羨慕的飄忽感,似乎是情怯所致,又似乎因自陶而醉,總之,恍兮惚兮地終于再度邁進了廠門。還以為會有什么更臟更累的活等著我們來做,不料一位領導點過名之后直接就宣讀起分配名單來。聽到自己姓名的已躁動不安,未聽到者引頸屏聲、緊張以待。不知過了多久,我在機加工車間的序列里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終于有了“歸宿”,正為“機加工車間”的性質費猜,車間負責“領人”的領導便重新點名,將屬于自己的“兵馬”召到一起,帶去了車間。很快就知道,他就是我們的車間主任白廷煥師傅。

進了車間,那一排排精致的車、銑、刨、磨等各色機床,如蟠龍、若臥虎,還有那一堆堆锃亮的工件,或嬌小玲瓏,或憨態可掬,著實令人耳目為之一新。原來機加工車間就是機器的車間!正騁目神游,白師就召來了那么多師傅作簡短的師徒介紹,也算是師徒見面會吧。就在這個會上,明確了師徒間的歸屬。只記得我被吳耀忠師傅領到了最前邊那臺車床前,并告訴我它叫“C-6150”,是全車間唯一一臺半自動式也是全車間最豪華最精密的設備時,我下意識摸了摸尾座,再轉身看看后面的一師一徒,都是一副言者諄諄、聞者謙謙的樣子,頓時覺得滿目的機床如“百舸爭流”,而我們一如橘子洲頭那少年,從這里便要“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了。后來的幾天,每回到宿舍,或聚在飯堂,工友們談及各自的工種,無不為我們熱羨。因為,處于起步初創的企業,十多個工種,僅機加工和鉗工是青磚紅瓦、高屋敞窗的車間,而頗具招牌式的大修車間,居然還是一排低矮陰暗的油氈棚,那么多“待診”的鐵牛,全病懨懨趴在棚外,或低吟、或高嘯、或被肢解、或正被剖腹,一派狼藉的觸目驚心。出出進進的人分不清賓主,也辨不明師徒,只見是清一色的油手油臉油衣服。那個陣勢,不由讓人聯想起屠宰場。如果說有區別,那就僅在于屠夫的身上是殷紅,而大修車間師徒的全是一身污黑。鑄工車間幾乎是在露天,紅雨四濺,鐵水橫流的危險自不必說,僅是那大鐵锨翻砂的重體力勞動,一個班下來,汗流浹背的新工誰不哀嘆“投對了胎,進錯了門”。還有分在鉗工那一撥工友,看車間的外表,與我們機加工無異,可面對鐵砧木案的操作臺,再看看手中的鋼鋸、榔頭、銼刀,尤其是電汽焊的一身能嚇哭孩子的“勞保”行頭,哪有我們操縱精密設備來得神氣。所以一圈比較下來,我們這些分在機加工間的徒工,就愈加滋生出“天之驕子”的自豪。

在機床上做學徒,一般情況下非半年不能獨立操作,而我們那一批徒工進車間時,正趕上小麥收割機生產任務刻不容緩的時令追迫期,加上師傅傳道有方,學徒精進不怠,竟然三個月全都“出師”了。從此,師徒并駕,晝夜齊驅,想象那旋轉得如夢如幻的機床就是旋轉于股掌的乾坤,直讓鋒芒初試的我們,有如魚得水的忘形。

脫韁之馬忽然路逢御手,這是我站在師傅旁的直覺,因為中學時代的荒蕪,畢竟未能全功。也畢竟,走出了校園的荒灘,又在廣闊天地的莽原野奔了兩年。今日,換韁于人,未免不適。比如,站在機床前的第一課,吳師就非常嚴肅地給我明確了班前班后“十必須”規定。即上班前,必須穿好工作服,戴好眼鏡,系牢袖口的扣子,提前十分鐘到崗,啟動車床低速磨合。必須先為床軌膏好潤滑油,放好卡尺、專用扳手。必須先熟悉所車工件的工序。必須站著操作,八小時內除了中間吃飯、上廁所,不能蹲坐。必須按照工序、質量要求保證產品的正品率。下班后,必須先關掉車床再切斷電源;必須將一切工具、未上刀架的刀具整齊放入工具箱。必須打掃衛生,倒掉切屑,擦凈車床。必須保持刀架上的刀具完好無損;必須履行交接班手續,將車床的運轉性能、尚在加工中的注意事項向下一班交接清楚。吳師是一位老車工,性格內向、不茍言笑,一口氣講給我這些時,并未看我,而是目光緊盯八百轉高速飛旋的爪盤。講完就再不作聲。那語氣、那氣氛給人以無形的緊張和壓力。一個班下來,從帶我到車床前至班后離開車間,每個所言之“必須”都給我示范一遍。

連著一周,吳師都不許我動手,還不時提醒我,只用眼用心。而一周過后,不能動手的“禁錮”才有所松動。可新手上路,自然多見笨拙,并不作聲的吳師,只用目光的鋒芒“說話”,起初之嚴厲難見溫和,而兩周之后就不僅漸漸和煦如春,還偶然能得到他的點頭贊許。這主要是吳師要我掌握的車工基礎知識有不少內容我在中學課本里學過,所以理論上把握不很成問題。但實際操作就大不相同,像“一絲不茍”“精益求精”這類近乎虛擬的成語,在這里隨時能落到實處。一個工件從粗車到精車,從外圓到內孔,無一不在磨刀上見其功夫,拉錐度,車渦輪,務必在計算上求其精確。而材質如圓鋼銅管,生鐵熟鋁,更與刀具及車速密切關聯,這些,師傅都不會系統地告訴你,只能是誠惶誠恐地跟著師傅亦步亦趨、如履薄冰地摸索感悟。這樣的嚴師也著實讓人拘謹,一度非常羨慕別的工友因師徒年齡相當,稍能超越師道尊嚴的束縛,于輕松自如的切磋中得其真諦。可是,半個月過去,轉機忽來,師傅開始“放手”了。乍一看,我們這些徒工全成了機床的主人,師傅一個個反像旁觀者。其實不然,他們把機床的“操縱權”交給我們,看似“退居二線”,可心中的緊張無異于汽車教練在鬧市區把方向盤交給新手。正像吳師那一陣常呼喝我:“慌啥嘛,毛手毛腳的,你把人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事后工友們交流方知,忘了呼吸的豈止吳師一人。

也許是鋒芒在背、目光如笞吧,很快,簡單的操作,如工序的掌握、主料的粗車、打孔將透時車速的調整及用力力量的把控等技能已基本掌握,但精車就沒那么簡單。“車工憑的一刀”。真正要做好一件成品,磨刀頗為關鍵。所以下一步,磨刀成了基本功訓練的必修課。同一把刀,吳師都至少備兩把。一把他磨來示范,一把我來實習,磨錯了角度的,吳師會重新打磨校正,有些因角度偏差太大或刀頭過小無法校正,就不用自廢,這時吳師會批評我一兩句,聲音也壓得極低。我明白師傅為了顧及徒弟的顏面而不想讓別人聽見,可正是這不怒自威的聲音在我聽來卻振聾發聵,更長記性。也正是有這樣的言傳身教,我磨刀功力的見長才日漸顯露。也就在那陣,廠里舉辦了一次“青工技術大比武”活動,機加工車間青工參賽的項目是精車一個傘形齒輪坯,而且還是“閉卷”,即所車工件,現場告知。所以從換刀具到車出成品,都是在同一規定時間完成。如果刀具準備不充分,已足以讓人慌神;而再要磨刀,時間上無疑更輸一籌。而那一次,我竟有幸考取了第一名。事后,按捺不住興奮之情的吳師對我說:“你就是沾了磨刀的光。”“師傅一句夸,勝過君王賜金甲。”讓我暗自得意了好一陣。時隔不久。咸陽地區農機系統也搞了一場頗有聲勢的技術大比武的活動,廠里推薦吳師作為機加工種的參賽選手。記得當時師徒們都為吳師鼓勁加油,吳師自己卻認為不堪重任,讓廠里另選高手,可廠里認定的就是他,幾番推脫無果,終究還是聽從了組織安排。吳師拿回通知后,直接把我叫到跟前,說:“我來比武,你來磨刀,沒有好刀,就難顯藝高。”不難想象,我是在怎樣的興奮和壓力下接受師命的。按照吳師的要求,我利用班后時間,精心磨了二十把各式刀具,用包皮布逐個包好,再包扎成捆,送到吳師宿舍。當師傅把我捧來的足有5公斤重的一包刀具一一打開,仔細端詳時,我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看他那神態,今日想來,猶有“醉里挑燈看劍”的英氣逼人,而那一刻的緊張,讓我真切地體驗到吳師曾說過的“忘了呼吸”那句話的感覺。及至吳師菩薩低眉,目光轉移到他身邊的煙袋上,我才長長出了口氣,只覺得拉著顫音。師傅也許意識到我的緊張,回過頭給了我一個微笑,說:“好了。”示意我離開。之后,吳師很快又把那一包刀具精磨了一番。幾天后,比武歸來,果然捧回了“第三名”的獎牌,在全廠轟動一時。而吳師在擺手作謙之際,卻不忘說一句:“主要還是娃把刀磨得好。”

不知從何時起,我感覺吳師對我在技藝上有嚴父之嚴,在生活上亦有慈母之慈。車床操作日漸長進之后,我干活就有點大意。譬如上床子時不戴勞保眼鏡。一般情況下,不戴鏡子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但到了車鑄鐵、鑄鋼件時,險情就非同小可,尤其是那切屑如鋼珠迸裂,一旦飛入發叢,必會燒掉一綹黑發。要命的是飛迸到眉梢眼角,揮手抓撓也無濟于事,它非在那兒釋放出全部熱量燒一個干疤,聞出焦煳味,才善罷甘休,自行脫落,只等如水的時光將燙下的疤痕慢慢“洗”去。我那次就是因為淡忘了“必須”之必須,一時僥幸,讓鑄鐵飛屑在眼瞳上烙下了一個“永恒的記憶”,非但歲月之水不能將它洗去,淚水照樣也沖刷不去它的痕跡,故而至今一朵“蘿卜花”還盛開在心靈的窗戶。清楚地記得,那日,就在我捂眼“唉喲”的同時,吳師竟大吼了我一聲——“走開!”那聲音,至今想起,我都為之戰栗。也正是有了那一聲“怒吼”,立世的規矩如同烙印在身,成了自警的“圖騰”。即使后來改換門庭,另辟蹊徑,這“十必須”也像“清規戒律”,又如錦囊妙計,一路伴我,且行且受益。不少熟悉的人曾向我問起管理經驗,我當然不會端出從師的“老底”,但機床旁做學徒的經歷,隨便一個故事講來,也會讓他們聽得出神入化。有一次,我和朋友講到這一段經歷,朋友說:“如此的嚴師固然能出高徒,可換成了女性,未必接受得了。”我一驚:“你真神,師傅在我之后還真帶了一位女徒。”她就是亞娥。亞娥生性靦腆,面對師傅的示教一度曾膽怯得放不開手腳。即使后來也能感受到師傅待她如同閨女,逢年過節她也不忘謝師問安,可見了面總是拘謹得不敢說一句笑話,甚至人過中年,看望師傅還聯系我能否同往。其不知,師傅慈的一面也感人至深。我有次從飯堂回來,路過鉗工車間門口,好奇地看了一眼電焊,不幸被電光“撲”了眼睛。當時只覺雙目干澀,繼而撲朔迷離,視線模糊,很快就紅腫如爛桃了,且疼痛難忍,以至于影響了上班。吳師聽說后來我宿舍,一進門就說:“咋又把眼傷了?”我明白師傅的話外音,笑了一下,說:“沒事。”吳師哼了一聲說:“沒事?你還是個硬殼子,先躺下。”說著就轉身出了門去。不一會,師母端了一個小碗進來了,說:“你吳師說你電焊把眼撲了,沒想到這么嚴重。”說著就給我翻開眼皮。滴了那碗里的液汁。我以為是什么藥水,涼颼颼的,也無明顯反應。可一夜過后,視力居然恢復了過來,紅腫也基本消失。后來才聽師母說,是吳師讓她到別的車間找正在哺乳的女師傅,索乳為藥,療好了我的眼。這才知,此偏方頗為靈驗,鉗工車間的師傅電焊灼眼,在所難免,若如法炮制,保管無事。

緊接著的一件事讓工友們也羨慕感動不已。那時我沒有自行車,借一位師傅的自行車辦了件急事,回來還車子時那師傅不在,我便把車子放回原處,上鎖拔了鑰匙就趕往車間上班。下班后再去找那師傅還車,人沒找見,車子也不見了。我當時就懵了。一輛自行車可是我半年的工資呢,且非“卡片”無從買起。慌神之下,滿廠亂找,驚動了多少師傅工友。吳師自然也是急著幫我打問尋找。那時的通訊工具全廠就門房一部搖把電話,也無處可以聯系。大家斷定此車被盜無疑。吳師見我“闖了大禍”,先替我擔心起來。茫然四顧了一陣,磕掉煙灰,把煙袋往褲腰里一別,說“跟我走”。說著就去車棚推出他的舊“紅旗”。也不知吳師要我跟他去哪兒,只緊張著傻傻地跟著。出了廠門他才說:“我帶你回家向你母親解釋。”吳師的這一舉動著實讓我一驚,也就在這一霎,只覺得自己的魂魄有了歸處。由此可以想見,那時一輛自行車在人心目中有著怎樣的分量。可讓吳師沒有想到的是,他給我母親說了原委,母親卻說:“為這事還麻煩你跑來一趟。”轉身又訓斥我,“你是新媳婦兒,尋不見門,還讓師傅帶你回來!”安頓吳師坐下,她就去生火做飯。記得母親那天做的是漿水軟面,我本就緊張,吳師又不善言辭,聽母親這么一說,師徒對看了一眼,干坐在屋當中,都沒了詞。我更像丟了魂。直到母親喚我端飯,才又有了點氣氛。母親熱情地招呼讓吳師吃飯,可能看我怔著未動吧,便剜了我一眼,暗示我陪著吳師一起用餐。我們都端起了碗,她自己才坐在一邊,半似給吳師道謝,半似拿出法子地說:“還好,不是他不小心丟的,讓他去了好好上班。吳師你先替人家道個歉。看需賠多少錢,你就拿了這主意。我先倒借,等他下次回來了就捎去。”吳師這才有了笑聲,還為我美言了幾句。趁母親下廚房的當兒,他小聲說:“看你媽多豁朗。”回廠的路上,吳師說:“見了你媽,我覺得跑這一趟都有些多余了。”隨后的談吐全不是來時的惴惴不安。可我當時卻不知該怎樣回答吳師好,只覺得有重重的心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就這樣忐忑不安著又被吳師帶回了廠里。誰知事情的結局竟充滿了戲劇性。一進廠門,門房的師傅先報來喜訊,說“車子騎回來了”。正驚愕,車子的主人已小跑到我們跟前,連說帶笑道歉。原來是那師傅自己還有一把鑰匙,見車子已放在原處,沒多想打開鎖就騎走了。弄出一場虛驚。那個師傅自然被吳師“臭罵”了一通。見車子有了著落,我的心也“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地燦爛了。自此,“吳師傅待徒如子”的美名便傳了開去。

“面冷”的吳師待人如此真誠,不光是我,凡與他結下師徒緣的無一不是這樣的感受。就如亞娥,在眾徒弟中,對師傅的敬畏可以說絕無僅有。吳師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問題。遺憾的是,即使他有心營造寬松的氣氛,卻因自己天生的冷峻性格而收效甚微。可吳師偏偏就看重了這位女弟子的聰慧踏實。為消除亞娥緊張情緒,好讓她放開手腳,大膽操作。無奈之下竟囑我輔她,借以破局。那時我已獨立當班,又未離開原來的車床,而班后因為有交接班的手續,亞娥初次接觸的,正是我剛過了手的。所以,吳師給我一交代,便有意回避到一旁。反而我儼然成了師傅的“替身”,又有點像師妹的助手。車銅套時幫著打孔,上錐體前幫著計算角度,逢粗重的工件幫著上爪盤,車球體幫著協調走刀箱自動與手動的快慢,磨刀、安裝刀架,更是義不容辭。亞娥那會也極用功,班外還要回車間觀摩請教。一段時間下來,操作技能果然如師所愿,成為吳師今生笫一個得意的女門生。而我,那時雖遵師命有余,藏鋒芒卻未免太差,在亞娥的面前指手畫腳的樣子,今日想來尤覺幼稚可笑。好在嚴肅之下見其天真,糾偏之際不失真誠。所以,亞娥那會與我的溝通總比吳師順暢得多。說來也有趣,亞娥長我兩歲,就因了這一段經歷,在日后的歲月里,逢人介紹,她總會謙虛地稱我為“師兄”,而我儼然也總拿她當作吳師囑我關照的“小妹”來對待。真是因了車床前的這一段“奇緣”加上我的一時疏狂,讓這位徑入“藝門”的大姐至今也沒有享受到應有的“名分”。

機加工車間一直被人高看一眼。不僅因為我們更靠近大機器生產的前沿,我們的那些師傅也著實人帥藝高,他們大多都是二十四五的青年,自有一股朝氣。待我們這一批新工進來,一師一徒,紅花綠葉,愈顯絢麗奪目。尤其這個行業,向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傳統。師徒聯袂本為組織安排,但一朝指定,便成天緣。所以師傅對徒弟之愛,近乎到了“原始”。比如師傅最擔心自己的徒弟落入人后。所以一個比一個教得認真。徒弟能否如期“出師”。就像做父親的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的心情最為悲催。如果徒弟被人側目或指戳了,那更是師傅莫大的恥辱。不僅會嚴加管教,甚至不惜動粗,尤其在學藝上,班內言傳身教還嫌不夠,還要在班外耳提面命。檢驗的唯一標準自然是成品率的高低。就如我們,從師那半年,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只能做粗車的工序,而要求卻是精車的標準。何以為“精”?用搞笑的比喻說,就是“親密無間”。因為常人說長度以米為最短,而我們說長度則以厘米為最長,毫米才是常用的計量單位,別人量長度用卷尺,我們用卡尺,到了精車外圓、內孔時還要卡尺與千分尺、千分表并用,公差只在正負兩三絲米之間。簡直不可想象,一根頭發也有七絲左右的直徑。可見“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在這兒絕非危言聳聽。車銅套就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功夫。外圓要天衣無縫地鑲進比如擺座或擺頭的孔中,而內孔又必須恰到好處地穿軸而過。加工時明知外徑稍大幾絲,卻僥幸鑲進了擺座或擺頭的孔中。可就因為那一點僥幸讓內圓收縮,以致該穿之軸無法穿入。有時內孔只有三五絲的加工余地,該用鉸刀卻自信著使用挖刀,結果是肉眼不易覺察的那點內壁一刀車下去,本應密不透風的配合,塞規放進去,竟曠如車圈,立即報廢。那時候,師傅們為了訓練我們精準使用千分尺、千分表這類精密的度量衡器,真是想盡了辦法。起初是車好一個外圓或內孔,師傅先量出讀數,再讓我們量,因為太精確了,一慌一靜,一急一慢,量出的讀數就差幾絲,所以師傅要我們反復測量,直至量出正確的讀數。再如,要我們“測發學道”,就是互換著測量頭發。不但自拔自測,更多是易發而測。一時間“你幾絲”“我幾絲”的發問聲成了車間里的笑談。如今,四十年過去了。看著照片上每一位烏亮猬集的濃發,依然記得當日所測的直徑,可如能再見,當為秋草經霜的枯萎了吧?因為,當日多少人羨慕我的“七絲之最”,風雨一路,那黑發少年竟于不知不覺中變成謝頂畢現的霜鬢蒼顏了!

讀圖、擺布工序也是學藝的必經之路。平面圖入門不難,可日常所見多為三視圖,這應是當時高中幾何課本里的知識,我們的師傅包括一部分工友那時就沒有機會走進高中的課堂,所以,師傅們除了用自己在實踐中摸索出的經驗教給我們識圖,更多的時候會從鑄工、木工車間借來模具,以實物啟發。正視圖一般問題不大,讀左視和俯視圖時,就很難做思維換位,更難形成立體概念。情急之下師傅們不是置其物于視線平行處,讓我們左立以細觀,便是置其物于地上,讓我們居高以臨下。慣性使然,三三兩兩于班外的路上行走,凡撞入眼底的工件,無一不左窺右探,想象出它的三視圖來。兄弟車間的工友不解其意,好奇得小聲打問:“你們這個工種是不是還要學‘風水’、看‘面相’?”真是隔行如隔山,我們有時故作高深,給他們一個“莫測”的怪笑,有時嗆他一句:“道不同,不予言。”答者得意,問者愈加地茫然了。

學藝雖苦,樂在其中。不是夸口,清楚地記得,1977年底的表彰大會上,全廠涌現出多少先進集體和個人我不記得,但先進集體的獎牌被我們的車間主任白師領回一個,卻記憶猶新。而先進個人,機加工車間更占了十四個,其中師傅九位、徒工五位。廠里不僅為先進集體合影留念,還給先進個人戴花拍照,掛在五云掩映的“光榮榜”里供人景仰,召人超越。于表彰者而言,則是以鞭再接,以策再厲了。當年獎勵的那個棕紅色日記本,我至今還珍藏著,每每開箱翻看,如數家珍的自豪感無不油然而生,這當然是后話。當我們的操作技能日漸熟練,師傅們一顆懸空的心才慢慢放回了肚里。嚴肅化為藹然,加壓也換作減負。最大的變化是,非但不再批評我們“出活太慢”,反而不時要遏制我們的“超速冒進”。如車間副主任李東民師傅,活干到緊要處會讓我們停下,講幾個冷幽默的故事逗人一樂。副主任吳國正師傅會出其不意來一個秦腔舞臺的須生亮相給人開眼。團支書陳文舉師傅更像今日的笑星,用最少的語言以夸張的表情制造出最多的快樂。而長于維修的副主任石衛民師傅常會于這時不聲不響去觀察一下每臺床子的運轉情況。更多的,像鞏興先、代勃、王啟勝、高衛東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民間笑話,講不盡的聊齋故事。李振華、黃春英即興一開腔,隨意一展姿,都會讓百靈噤聲、孔雀閉屏。韓景衛、黨乃玲、李奉國、肖西平、牛小琴、王月琴、李愛琴幾位或猶抱琵琶、不茍言笑,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而黃勇、陳景俊等則屬上等級的煙鬼加神嘴。煙不僅自己抽得騰云吐霧,時事政治聊到情急處還要手舞足蹈。聊得那么投入,卻能在煙蒂燒嘴前不動聲色續接一支,且不亂思維,邊聊邊向在場“煙民”適時扔煙如散花,真正做到了“談”“吐”兩不誤。像我和劉振平,還有楊亞娥、王曉霞、山亞麗、嚴曉娥、王芳君等那一群女生純屬傻笑一族。即使笑相失態,被戲稱為“瓜子笑火”,可還是笑個不止。要不是車間主任白師再三喝呼,我們這一幫了得的徒弟真能“挾持”著師傅們樂而忘返,誤了工作。

其實,“一張一弛”是師傅們用以保證安全生產、提高工效的“文武之道”。也正因如此,廠里那面讓所有車間都眈眈而視的倒三角形金邊流動紅旗,自“流動”進我們車間,就再不曾“流動”出去。所以,當廠里的王牌產品——小麥收割機如期開進“芒種”后的畫鄉大地,廠領導以獎勵的名義特意給機加工車間分配了一個“跟蹤服務隊隊員”名額,且點名安排在廠領導所帶的組里,而這個幸運的繡球恰巧就拋進了我的懷抱。夏收結束,載譽歸來,我雖曬成了“黑人”,在師傅和工友眼中卻頗有幾分“少年負壯氣”的贊許。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小插曲。就是因為廠里的生產任務一躍而成為全地區同行業的“領跑者”。為了慶賀,廠里成立了一個文藝宣傳隊,加緊排練一臺節目,要獻給“難忘1977”。其中的重頭戲就是一出小型眉戶劇《加鋼》。不知怎么搞的,導演認定劇中的聚焦角色非我莫屬。而那一陣,我也確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放浪不羈又有大把的時間來揮霍,只要不當班,便會沉浸在管弦齊發的排練場上,在李東民等師傅的導演下,把一個插隊延安的北京知青“學紅”的形象力求演繹到惟妙惟肖。

按說,一個“無憂”少年能忘情至此,該是“螭籀薦祥天眷顧”了,哪知東去之江河,亦有逆折之時候,連同報到的時間算足,還不到十個月,冰封十載的高考制度忽然解凍,繼而吹皺一池春水,更吹醒了少年酣夢。而這一池微瀾初漾的漣漪,很快就在華夏大地搖蕩成席卷之勢。其來勢之兇猛,驚得我們瞠目結舌。好一陣才意識到,目前現狀只不過是命運給我拋了一下眉眼,不能說“捉弄”,但真要它青眼一睞,不“調頭揚帆重出港,誓與命運搏一場”是絕對不行了。此念一閃,心態發生劇變。先是請求退出文藝隊,接著車床對我也失去了誘惑力,文藝隊的領導自然是正色拒絕,百般挽留。為了大局,不得已也只好心猿意馬地濫竽充數,得過且過了。后來,那臺節目如期上演,但想象得出,這只“楓橋之船”都欲解纜出灣了,“夜半鐘聲”還有什么余韻可言?舞臺上,面對“學紅”的思想變化,那個部隊復員回家,繼續用老镢改天換地的大伯有一段憂慮中不失語重心長的唱詞:“學紅他把老镢遞過來,我心中好似延河浪拍崖,他老镢不想修,要把新的買,來了拖拉機,老镢要丟開,一棵樹上兩個叉,根子是——艱苦奮斗沒有真正記心懷。”劇中的大伯意在啟發“接受再教育者”的階級覺悟,而那個“北京娃”也算“孺子可教”,一番教育,一番反思,不但幡然醒悟,認識到了自己請求開拖拉機的錯誤,而且還把新镢也退了回去,又拿來磨禿了的老镢,高唱著“大伯他給我老镢把傳統講,字字句句記心上……我定要將自己千錘百煉,并要在思想上不斷加鋼”的懺悔曲,悻悻然上了山去。作為角色,舞臺上的知青確已面紅耳赤,羞愧難當。而作為演員,唱到低抑處,我更是哽咽難聲,情不自禁了。臺下似乎還響起了一陣掌聲,歡樂的觀眾以為演員“入戲太深”,哪曉得,化妝者竟是為“而今識盡愁滋味”的自己悲傷。走下臺,褪去妝,這才發現“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不僅“學紅”們扔下老镢,匯入到全國高考的洪流,我也一樣是初心既定,萬山難阻。再看周圍的工友,昔日的笑臉無一不換成了愁眉緊鎖的模樣,坐臥行走儼然都成了高古的哲人,上班不能全神貫注,下班更是陷入亂局。不是找資料、演習題,便是重回母校,尋求輔導。那樣子簡直像失途之馬,不見出路,然而大勢逼人,誰肯錯過這個機會?青工們在爭先“磨刀”,不少師傅也跟著競相摩拳,“老三屆”的就有好幾位。迎面相逢,全是備考的探問;班里班外,也盡是備考的濃氛。所幸師傅、車間領導不但充分理解,還想方設法把盡可能多的時間留給我們,更增人一種使命感。那時正在為一批“擺頭”還是“擺座”的工件挖孔。本就重力失衡,而我們又都心不在焉,夾上爪盤的工件不時會甩出來,近則跌落到切屑槽,遠則甩出幾米外。若非躲避神速,甚或有砸傷的危險。唬得師傅們訝然失聲,以至于不敢讓我們上床子了。白師本就有心支持韓景衛全力備考,見險象環生,索性就將他的班直接給替了下來。棟梁之材必成重器,景衛不負所望,首考即中,一舉成為廠里金榜題名“第一人”。這張合影就是全車間師徒,也可以說是廠里為他的送行照,因為坐在他左右兩側的便是廠和車間的兩級領導。

就在景衛作別車間,邁進“象牙塔”的那天。高希文從他的大修車間趕來相送,不失自信地苦笑著說:“你先走,我倆隨后就來了!”希文的這句話也確實說出了他和我的共同心聲。景衛的回答也夠漂亮,他朗然一笑說:“應該就是這樣,明年咱們在高校門口見。”話是這么說,可真要“卷土重來”,絕非易事。因為首屆的高考,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基本是意氣用事,僥幸一搏,甚至不乏起哄者。真要下賭注,還在首考的投石問路之后。高考制度的恢復在1977年冬,首屆考生入學已是次年仲春。而第二屆,即1978年的高考時間又回歸到秋季,中間相距不到半年時間。而這段時間里,我們的精神世界經歷了怎樣的震蕩,人生的十字路口“何時救急難”的困惑有多難堪?即使今日想起,也仍是“欲說還休”的不堪。痛定思痛,毅然奮起者如黨乃玲,直接就辭去工作,返校復習,背水一戰了。景衛的調頭一去本就讓人精神失衡,而乃玲的揮袖作別更添人無盡愁緒和躁動。因為對于我和希文而言,辭職有違父母之命,守株卻毫無待兔之心。所以,那一陣上班就如上刀山。我本以磨刀見長,可就在臨考的前一周,一個分神使偏了勁,把左食指的根關節全力按在了砂輪上,立即磨出近兩厘米長、半厘米寬、半厘米深的白槽,森森白骨也看得分明,血卻在幾分鐘后先滲后流繼而泉涌。但考場還是要上的,幾天后走進考場,監考老師見我包扎成那樣,疑是考生在玩別出心裁的作弊把戲,特意拿起我的左手,那審慎的目光,讓我反懷疑他一時拿不準魚和熊掌如何取舍的主意,幸有滲出的殷紅可以表露我的清白。然而清白何用?滴血在手,隱痛在心,加上發燒噤冷的不適,可以想見,抱志而來的闖“關”者,是怎樣的落魄而去。

希文呢,其狀更令人啼笑皆非。望子成龍是為人父母的本能,可普通百姓家又多了一層心事。希文的父母就是這樣,既有望子成龍的期盼,又有孩子一朝成龍“娃娃親”即毀的擔憂,故而三番五次以“男大當婚”說事,搞得希文煩不勝煩,下來的路怎么走?他一度比我苦惱。如何排除父母的叨擾,保證追夢的腳步不停?他干脆采取有家不歸的辦法,一則回避,二則好來奮力一搏。故于彷徨中反復與我商量。以他擅理我稍偏文的現狀,來權衡到底與我聯袂互補、攜手同科,還是各取所長,分頭突破?簡直一時拿不定主意。為此,班外的宿舍,充塞了我們多少郁悶的心聲;黃昏的阡陌,疊加了我們多少徘徊的足跡。隴海線上,西安至余下那一節鐵路的盲腸,從北往南,從南向北,非但無法引導我們走向光明,反而像一把平放的天梯,任我們如何攀緣,不僅入不了云端,更走不出茫然。那時我們共同的哀嘆是“人之所難,孰能及我”?雖是愈挫愈勇,可前有補習之“勁敵”,后有應屆之“追兵”。我們僅憑工余自修,顯然有堂吉訶德大戰風車的不自量力,但初心在胸,目標已定,縱然是雄關漫道,也只有勇往直前了,于是一經冷靜,我們便形成了“各取所長,蓄勢待發”的共識。

也就在我們沉潛下來,有計劃做著備考復習的時候,厄運再次向我索命。那時廠里以“器重”“抬舉”的高看,調我到修舊利廢車間。聽這名字,無須注釋,便不難知曉這個工作環境的性質吧?領導也是苦心孤詣,給我的條件是,隨同“陪嫁”一臺“C-620”車床。不好意思,竟還高規格讓我帶起了徒弟。如此的“身價”,我縱有千萬個理由不肯離開機加工車間,怎好意思拂逆這份“厚愛”?何況“身向榆關那畔行”早成了我公開的秘密,哪里會在乎調換一個車間?也可能正是這樣的想法盤踞在心,以致毛躁不寧吧,記得那天下午,我站在床軌上為頭頂的照明燈更換閃了的燈泡,不知怎的就遭到電擊。傾倒的一霎尚有意識,可倒地的驚心卻再無知覺。幾個小時后聽旁邊的嘈雜聲仿佛地下傳出,沉悶而悠遠。是師傅工友們扶我回了宿舍。驚悸中醒來,看眼前的一切如夢如幻,吳師就坐在床沿。可我看吳師,包括聽吳師說話的聲音都恍若隔世。真是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寂寥,那感覺不知是被棄于荒無人煙的莽原、戈壁,還是被誰掏空了腹腔?總之,床上躺著的是一個我,在夐不可知的天上或者地下還有一個我。就這樣渾渾噩噩、陰陽莫分地挨到次日,堅持著去了車間,這才發現腳下的絕緣板被我倒栽下來的頭砸斷了三根龍骨。打開床子,不能自持,顯然無法正常上班。而且連著幾日都渾身乏力,閉目即驚悸,夜夢更驚魂。去醫院檢查才知摔成了腦震蕩,耽誤了最佳治療期。從此本來就對數字不甚敏感的腦子更成了一鍋粥,至今一串電話號碼不經事先寫在紙上,便會記成一堆顛三倒四的亂碼。但也萬幸,那一栽尚未致命。后來,我常想,會不會是命運“怒”其不爭,給我一擊,催我醒悟呢?不然,怎么就再三地傷我體膚,苦我心志,幾年之后,才不忘一開青眼,讓我勉為如愿?

我是懷著無盡的眷戀默默離開了車床、離了我的師傅和那么多工友的。臨別時,幾個舍友幫我把被褥捆上自行車。出門前,再次檢查了一下掛在車把上的布兜,里面有我特意帶著的兩件東西,一件就是這張合影照,另一件是幾枚刀頭。前者是我的緣分所結,后者是我的情結所系。出了宿舍,經過機加工車間門口時,我忽然遲疑了起來。舍友問:“是不是要進去打個招呼?”我欲作答,卻如鯁在喉,只好含糊地搪塞了一下,立即又邁開了腳步。廠門外,和舍友握別的一刻,雖“笑”出了一眼的濕霧朦朧,可我還是飛身上車,決絕地走自己的路去了。這一去,便是將近四十年。

只是,至今都為希文惋惜。他那么好的底子,只因父命難違,舊愿未償,卻成新郎,最終不得不擱淺揚帆之船。好在他幸遇賢妻,又有兒女夢替父圓,讓他的精神有了慰藉,兼有廠里學來的一手農機修理技藝,大半生里把一個“高師修理”還做得風生水起,聞名鄉里。也算是規旋矩折,另有所報吧。

這些年里,我換過好幾個工作環境,閱人也不算太少,可不知怎么回事,一如同窗之誼,不可謂不深,然而,除了希文,機加工車間的那么多師傅,那么多工友,還有那么多機床,更是非但不容“后來者居上”,還始終牢牢占據著我心中至高的位置。當我將人生舞臺這個圓快轉完一圈,臨到終點時,反顧來路,忽然發現,終點原來竟是起點。像往常一樣,當思念從心底浮現成眼前的幻影,就該拿出這張照片默視一番,權作心靈的對話。可今日不同,照片雖已找出,心情卻愈加的不能平靜。其間的主角韓景衛,還有黨乃玲,他們早已在象牙塔里修成正果,做了高等學府的教授。可此刻都在干什么呢?也知道那令人神往的廠子隨著改制的大潮一去不返,慶幸其中的人杰卻并非英雄末路,據說,師傅、工友們有的做了律師、稅官、公務員,有的成了兼并企業的管理者,有的橫空出世,做了赫赫有名的民營企業家。而亞娥也自學成才,做了一名出色的企業財務工作者。沒有想到的是,向來文質彬彬的張鵬軍師傅竟成書壇一杰,令人詫然,卻也必然。因為照片上,他那斯文的樣子說是“學究”,更為貼切。而不茍言笑的康有才師傅簡直不知經歷了怎樣的洗禮,竟攜其妻李振華師傅成了“歌壇雙星”,那嘹亮的歌聲,唱遍鄠邑,響徹畫鄉。有人曾形象地說:“一從改制,地方國企便斷了香火。”可技術的傳承卻薪火未滅,自有來人。鞏興先、劉振平、王曉霞他們至今還守著機床,抱著初心。為社會創造了多少價值不說,僅一茬一茬的徒弟帶下來,那是多大的功德!

照片上,吳師的目光還是那么炯炯有神,可春節相見,已是龍鐘遲暮之人了。和他同齡的劉鐵軍師傅聽說枕畔人先走了一步,不知老境如何?還有為此張合影“立心”的常鴻才書記,依年齡、職務,他是當之無愧的“長老”。這么多年過去,也不知他的風神是否朗健?更讓人難以釋懷的是王志安、杜希濤、黨風慧三位師傅,照片上笑容依舊藹然可親,現實中卻已駕鶴西游多年。難道無常真就如此無情嗎?看來,即使我有心邀大家一聚,一張桌子無疑是圍不圓了。若再想按當日的站位重拍一張紀念照,先不說芳華已逝,僅是舊夢,誰又能重圓得了?這么看著,想著,只覺得思接遠方,神隨云去。人這一生,離別并非偶然,重逢亦非常態,聚散離合盡在一個“緣”字,而這種“緣”自有來路,也必有歸途。唯沉潛的記憶能召之即來……

“叮鈴鈴——”一聲電話鈴響,將我的神思喚了回來。接過之后,就想到了亞娥方才的電話。我雖沒有給她說破尋覓的奇巧。但卻深信,這張照片里一定不會少了她記憶深處更為美好的故事。當即,便將這張照片拍下來,發了過去。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此刻,看到照片的亞娥,她會將心中的“追憶”翻成怎樣的新篇?我猜之不出。但毫無疑問,她尋覓這張照片的本身已自成華章!進而言之,照片里除了個別年過“而立”的師傅,我們哪一個的“人之初”不是在此寫就!

(責任編輯: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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