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
——卡爾·榮格《記憶·夢境·映像》
死亡,是人類永恒的歸宿,為了破解死亡的奧秘,讓知識的觸角打破生與死的界線,了解另一個世界的真實面貌,人類可謂煞費苦心。從“21克”靈魂實驗,到“超自然電子噪聲”實驗等,各種嘗試層出不窮,雖然絕大部分所謂的實驗最后都淪為怪談,但仍有一種現象給了人類探尋彼岸的希望,這就是瀕死體驗。
它曾經有過很多種稱呼,諸如靈魂出竅的體驗、“全景生活回顧”、光、隧道或邊界等。1972年,美國神經科學家約翰·禮來首次提出了瀕死體驗(Near-Death?Experiences)這個詞。瀕死體驗的常規定義是人瀕臨死亡時所經歷的意義深遠的體驗。通常當事人遭受了某種嚴重創傷,如車禍、疾病等,又意外恢復,或者當事人處于潛在毀滅性境遇中即將死亡而又僥幸脫險,相當多瀕死體驗案例中的當事人甚至已經被醫生宣布臨床死亡,而后又“不合常理”地恢復生命狀態。
這種體驗的一般特征包括以第三人稱視角觀察到自己身體、已故親屬和宗教人物形象的出現,以及對自我和時空界限的超越感。絕大部分瀕死體驗的描述都與事件親歷者的文化背景、個人經歷或宗教信仰相關。
瀕死體驗并不是一種特別罕見的現象,世界各地均出現過很多相關的案例報告。已知最古老的瀕死體驗醫學報告是由十八世紀的法國軍醫皮埃爾-讓·杜蒙紹撰寫的,他在《醫學軼事》一書中描述了這種情況。最近的蓋洛普調查和世界最大的瀕死體驗信息網站NDERF的數據顯示,僅美國就有約八百萬例關于瀕死體驗的案例報告,據德國、奧地利、荷蘭的調查報告,這些國家的人口中4‰的人有過瀕死體驗。這些現代的報告顯示了瀕死體驗的發生幾率,瀕死體驗者當中17%為危重病患。

大量的瀕死體驗當事人在描述自己的經歷時,都共同指向這樣一種情況:自己的肉身死了(臨床死亡),但是自己的意識(看、聽、聞、嗅、觸、冷熱感、記憶、思維等)卻獨立于肉體當時的機能狀態而完好無損地存在著。一些當事人在瀕死體驗發生初期,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也有不少人“知道自己死了”,但是并沒有“感覺自己死了”,甚至,有相當多的當事人“發現”自己的視覺、聽覺、嗅覺、直覺等感知能力、思維的清晰度和敏捷度遠遠超過“平?;钪钡臅r候。當事人這樣的主觀體驗和感受與我們通常認為的“死亡”狀態大相徑庭。
歷史上的瀕死體驗者非常多。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在1944年曾因為突發心臟病,一度生命垂危,在非常幸運地被搶救回來之后,他在《記憶·夢境·映像》中記錄下了自己在瀕死之際的所見。這一次經歷也改變了他對人類意識的理解,他說:“死后發生的事情極其輝煌燦爛,難以形容,我們的情感和想象力無力描述其大概。”
在榮格的描述中,他所經歷的瀕死體驗呈現出的場景是一種非?!俺摗钡拇嬖?。也正是因為瀕死現象往往基于現實又高于現實,在很多宗教當中,“瀕死”被視為離神最近的節點,這時候呈現在眼前的不是神居住的地方,就是神要安排的神諭。從氏族部落的巫醫,到帝國時代的祭司,對瀕死體驗的追求是他們最為重要的儀式,也是掌握宗教話語權的重要手段。南美洲雨林里的薩滿巫師會通過吸食大量古柯葉,引起血管收縮、痙攣,引發心肌梗死,進而觸發瀕死現象。如果非常幸運地沒有猝死,那這名巫師便能夠為部落帶來最新的“神諭”。當然,盲目嘗試帶來的便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死亡方式,而極少數因為某種機緣巧合活下來的幸存者,又反過來引起更多的傳聞。
除了榮格,著名的瀕死體驗親歷者還有英國海軍上將弗朗西斯·蒲福爵士(蒲福氏風級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1791年,蒲福爵士經歷了一場差點兒置他于死地的溺水事故,他在描述這一事件時說:“一種極端寧靜的平靜感戰勝了最狂亂的感受,我不再感受到任何肢體的疼痛。相反,我感受到一種愉悅,盡管我的感官已經麻木,但心智卻并非如此,它的活躍程度難以用任何語言描述。從剛剛發生的事情開始,逐漸往前追溯,我過去的每一次經歷均以倒敘的形式在眼前一閃而過。似乎我的整個一生以全景的形式展現在我面前?!?/p>

《聊齋志異》中的《湯公》也是一篇關于瀕死體驗的故事,主角湯公是一名進士,在生病快要死去的時候,突然回憶起了小時候的事情和早已忘記的瑣事,比如童年時打小麻雀的事情。在經歷了一系列光怪陸離的事情之后,醒來的他發現自己被困在了棺材里。幸好當時還未入葬,他的呼救被家人發現。被救出之后湯公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七天了。
很多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在回憶那個瀕死瞬間的時候都會提到,自己眼前浮現了很多畫面,絕大部分是曾經經歷過的事情,也就是記憶,這些記憶碎片像跑馬燈一樣在眼前閃現。
為什么會出現這些畫面呢?心理學家克里斯·弗倫奇對當前已知的瀕死體驗的發生原理做了總結歸納,他提出了三大解釋:精神理論(先驗理論)解釋、心理學理論解釋和生理理論解釋。
精神理論是指,當事人過往的經歷構成了瀕死體驗當中的離奇場景的基礎,這些場景與過往經歷也必然存在偏差。2001年,來自荷蘭的心臟病專家皮姆·范·隆美爾和他的團隊對瀕死體驗進行了一項研究,研究對象包括在十家荷蘭醫院成功復蘇的344名心臟驟停患者。將經歷了瀕死體驗的患者和未報告瀕死體驗的患者分別作為實驗組和對照組,比較兩組之間的心理(例如心臟驟停前的恐懼)、年齡、性別、醫學和藥理學等數據。這項研究還包括一項縱向研究,兩組患者將瀕死體驗中的回憶與真實經歷進行了比較。一位患者報告說,他并沒有去過非洲,但是在瀕死體驗中他卻有了一段非洲之旅的經歷。這次實驗證實,瀕死體驗中經歷的回憶與現實中的真實經歷確實存在認知差異。
2004年上映的奇幻電影《霧氣蒙蒙》表面上呈現給觀眾的是主角在兩年時間里的經歷,實際上卻只是主角在彌留的兩分鐘內,腦海里根據過往經歷和自身愿望所構建出的幻境而已。晚一年上映的懸疑電影《生死停留》中,瀕死之際的主角由于極度懊悔,將自己最后所見的人,最后聽到的聲音與自己的回憶結合起來,拼湊出了一個虛假的平行世界,自己則在這個平行世界里逃避著現實中的殘酷結局。這兩部電影便是對弗倫奇精神理論的藝術化闡釋。
弗倫奇建立了很多心理模型來完善心理學理論解釋,比如相當數量的瀕死體驗報告都提到了“通道”“隧道”等意象,在他看來這可能是重溫出生創傷的一種形式。由于嬰兒從子宮的黑暗走向光明,并受到護理和醫務人員的愛和溫暖的歡迎,因此,瀕死時的大腦試圖通過重現通往光明、溫暖的通道,來重溫生命最初始的體驗。
生理解釋是基于目前已有的腦科學理論,對瀕死體驗現象進行醫學解釋,比如瀕死體驗者看到隧道或燈光,可能是由于雙側枕葉皮層的損傷,這種損傷可能導致大腦接受到錯誤的視覺特征,而情緒體驗、記憶閃回則可能與海馬體和杏仁核等單側或雙側顳葉結構的損傷有關。
那么,有沒有更具體的實驗數據來佐證瀕死體驗呢?由于面臨倫理問題,科學家們很難取得垂死之人的連續腦電圖數據,也就無從得知心臟驟停后和瀕死體驗期間大腦活動的神經生理足跡,以及人類大腦在瀕死之際到底發生了何種程度的腦活動。直到最近,終于有一支研究團隊獲得了一位瀕死人類的完整的腦活動數據。這一數據中顯示的奇特景象令科學家猜測:彌留之際,也許人類的大腦真的在回顧人生。

2022年2月22日,瑞士著名科學雜志Frontiers?in?Aging?Neuroscience刊登了一篇名為《垂死人腦中神經元一致性與耦合性的相互作用增強》的論文。該文章介紹,一名來自加拿大的87歲男性在跌倒后被送到急診室就診,在持續兩天的搶救和觀察過程中,醫生注意到患者出現姿勢異常、偏癱和肌躍型抽搐等癥狀,而這些癥狀可以看作是神經系統功能惡化的表現。
為了更準確地診斷患者病情,醫生決定用腦電圖(EEG)對他進行持續監測。在監測過程中,患者突發心臟病去世,由于老人生前簽署過放棄急救同意書,醫生在與患者家屬溝通之后,停止了搶救,記錄下了一位走向死亡的老人最后時刻的腦電活動數據。而這些數據為瀕死體驗的研究增加了最新的佐證。
科學家們一共取得了900秒的腦電波數據,這些珍貴的數據里包含一次在第200秒前后出現的癲癇發作。等到第470秒,左腦的神經活動受到抑制;第694秒,左右腦的神經活動都受到抑制;第720秒,患者出現心臟驟停。
在醫學判定中,當患者的心臟停跳持續超過30秒,便可被宣布死亡。于是,心臟驟停(第720秒)前后各30秒,是研究者們最為關注的時間片段。科學家在分析那位老人的腦電波之后驚訝地發現:當左右腦的神經活動都被抑制(第694秒)之后,大腦中的伽馬波沒有立即減弱,反而增強,直到心臟驟停后才回落。
眾所周知,我們頭腦里的神經元依靠電信號互相傳遞信息,而這些信號產生的波形就是腦電波。人類的腦電波,按照頻率從低到高分為五大類,用德爾塔(δ)、西塔(θ)、阿爾法(α)、貝塔(β)和伽馬(γ)這五個希臘字母命名。
其中,最慢的德爾塔波頻率在4赫茲以下,成年人只會在睡眠時出現這一頻率的腦波;伽馬波是腦電波中頻率最快的,通常在30赫茲以上。當人們精神高度集中,忙著處理各種信息的時候,大腦會出現更多的伽馬波??梢哉f,當伽馬波活躍時,意味著大腦正在努力工作。那么問題來了,人類大腦“停機”前夕,這些用來執行高級任務的伽馬波反而如此活躍,是否能說明瀕死之際的大腦工作是在回憶人生呢?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人類大腦中那些不同頻率的腦電波,有時還會相互作用。當高頻率腦波遇上低頻率腦波時,前者的振動幅度可能會受到后者影響,細密的高頻率腦波與寬幅的低頻率腦波在腦電圖上形成連綿的波峰與波谷圖像。不同頻率的腦波相互作用現象被稱為跨頻率耦合。從那位87歲老人的腦電圖中,科學家觀察到了非常突出的阿爾法波與伽馬波的跨頻率耦合現象。研究團隊表示,在對健康人類的認知過程和回憶過程的觀測中,都發現過阿爾法波與伽馬波的相互作用。
在患者心臟驟停之后,所有腦波的功率都開始降低,然而當科學家將上述五類腦波進行橫向對比時,發現與高級腦功能最相關的伽馬波,其功率占比在心跳停止后依然在增加。也許,瀕死時期的大腦正是依靠活躍的腦波來提取記憶,在短短數秒之間,最后一次回顧人生中的重要片段。
至于伽馬波頻率為什么會增加,研究者相信那是由于心臟停跳前的高碳酸血癥和心臟停跳后的腦血流停止造成的。除了人類,科學家也曾在瀕死白鼠的腦電波活動中發現過類似的現象:心臟驟停后的30秒內,伽馬波出現短時激增,且與阿爾法波和西塔波都出現了緊密的耦合。
結合新的研究成果,科學家們認為瀕死的大腦可能執行了一種生物過程,而這個過程或許伴隨著生物演化的歷史保留了下來。
當然,這篇論文得出的結論并不能令人確信,它仍然存在缺陷。首先,結論依據的樣本只有一個,單一樣本的數據未必典型,不一定能推廣到更多的人類身上,而且患者生前所受的創傷后大腦出血、腫脹和癲癇發作等創傷性腦損傷和白質損傷,對神經系統的反饋有一定干擾,數據也未必完全準確。
此外,只靠伽馬波的增強,以及伽馬波與其他腦電波的相互作用,無法判定那就是大腦在閃回人生的種種過往,只能說具有這樣的可能性。也有神經分析醫師指出,他所見過的絕大部分佩戴著腦電圖導線死亡的病例,并沒有出現特殊的腦電圖波動情況,也沒有出現和人類做夢時相同的快速眼動現象。
相當多瀕死體驗當事人在事件發生時,躺在醫院的急救病床、手術臺上,呼吸、心跳停止,血壓消失,瞳孔對光照無反應,心電圖、腦電波成一條直線,醫療儀器不再能探測到“生命體征”的這種狀態正好可以作為一種“探測證據”,表明此時“當事人不應該能體驗到、不應該能意識到任何事情”,而這個時段,往往正是當事人事后自述瀕死體驗發生的時候。
生與死的真相,還會困擾人類很久,我們之所以談論死亡,正是為了能夠更好的生活。在當前這個略顯浮躁的時代,死亡似乎也變成一件能夠被戲謔、被調侃的事情,瀕死體驗的研究也因此有了更為重要的意義,那就是喚起人們對死亡的尊重。尊重死亡,才能尊重生命,珍惜生命,畢竟,只有失去過,才會懂得珍惜吧。
【責任編輯?:竹?子】
①錫蘭:斯里蘭卡的舊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