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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型

2022-06-16 15:09:11張蜀
科幻世界 2022年4期

張蜀

艾麗西亞是尖叫著醒來的。

這個夢比她做過的任何夢都要真實。她仍然能聽到劇烈的爆炸聲,能感受到氣流把她從床上甩了出去。她仍然能聞到金屬被烤燙之后發出的特殊氣味。

艾麗西亞搖搖晃晃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杰克?”她聲音沙啞,嗓子干得快要裂開。

身邊的被子輕輕地動了動。

艾麗西亞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丈夫,似乎是要確定剛才的劇烈震蕩是不是把他也甩到了床下。被子下的杰克,身體溫暖,呼吸均勻。艾麗西亞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親愛的,你叫我嗎?”杰克閉著眼,嘟噥了一聲。不等艾麗西亞回答,杰克又嘟噥了一句,“早上約了喬治談生意,可不能遲到。”

艾麗西亞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杰克的肩膀,“做了個噩夢。”她低聲道。

杰克又含混不清地咕噥了一句,翻了個身,隨后便發出了均勻的鼾聲。

艾麗西亞從床上滑了下來。她光腳踩在地板上,被冰得打了一個哆嗦。

只是一個噩夢罷了。誰沒有做過噩夢呢?艾麗西亞站在浴室里,看著鏡中的自己,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皮膚因為缺乏日曬過于慘白。她嘆了一口氣。

艾麗西亞從冰箱里拿出幾個雞蛋,打開煤氣爐,燒熱了平底鍋。煎蛋的香味多少沖淡了噩夢的不快。

“早啊,媽媽!”潘妮的聲音傳來。

“早!”艾麗西亞轉過頭去。潘妮穿著一條七分牛仔褲和一件短袖白T恤,正從樓梯上走下來。

“親愛的,已經十月末了。”艾麗西亞輕聲道,“穿這么少,會不會……”她沒有繼續往下說。十四歲的孩子最難搞。他們頂著個孩子的頭腦,卻要求你像對待成年人一樣對待他們。

潘妮“哦”了一聲,并沒有表示明確地反抗,只是懶懶地說:“看下天氣預報怎么說吧。”

“要給艾琳諾打個電話嗎?”艾麗西繼續翻炒著鍋里的煎蛋。

“我才不要跟她一起坐校車呢!”

“怎么了?好朋友吵架了?”

潘妮拿起了電視遙控器,“媽媽,我剛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哦?!”艾麗西亞的手一抖,煎蛋險些從鍋里滑下來,“真巧,我也做了個夢。”

“我夢見你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潘妮一面說著,一面玩弄著手里的遙控器,“都怪艾琳諾那個賤人!”

“嘿!別這么說話!”艾麗西亞舉起鍋鏟表示抗議。

潘妮沒有理會她,徑直打開了電視。電視里的天氣預報說今天白天最高溫度6攝氏度,夜間最低溫度零下3度,還有可能降雪。潘妮不聲不響地上了樓梯。艾麗西亞假裝沒有看見她。十幾歲的孩子最討厭的就是被大人指出她錯了。

趁著潘妮回房間換衣服的當口,艾麗西亞朝正在一面吃早飯、一面看手機的杰克輕輕咳嗽了一聲,“杰克?”她壓低了聲音道。

“怎么了,親愛的?”杰克只是微微側了側臉,眼睛仍然盯著手機。

“后天學校棒球賽,潘妮是主力隊員,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你去不就好了嗎?”杰克的嘴里嚼著雞蛋和面包,眼睛仍然沒有離開手機的意思。

“潘妮一直盼著你能去……”

杰克停下咀嚼,抬眼看了看艾麗西亞,“艾利,親愛的。”杰克把嘴里的食物一口咽了下去,“我不是不想去,只是馬上月末了,如果我不拿下這個訂單,這個月的獎金,家里的按揭、日常開支……”

樓梯上響起了潘妮的腳步聲。艾麗西亞輕輕拍了拍杰克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她不想潘妮也為家里的財務狀況發愁。

杰克站起身,把手機收進上衣口袋,用紙巾擦了擦嘴。就在他轉身要拿公文包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親愛的,你早上說你做了個噩夢?”

“哦,沒事的。”艾麗西亞輕輕理了理杰克的襯衣領子。

“是嗎?”杰克整了整領結,“我記得你在夢里尖叫來著。”

“就是個噩夢,”艾麗西亞又拍了拍杰克的西裝,“一場爆炸。”

“愛你,親愛的,”杰克吻了吻艾麗西亞的額頭,“我偶爾也會做噩夢,不過很快就不記得了。”

“我也愛你。”艾麗西亞也吻了吻杰克的臉頰。

“潘妮,你剛才說你做了一個夢?”

“做夢?有嗎?”潘妮嘴里吃著麥片,眼睛卻盯著電視里的天氣預報。她現在已經換上了長褲和毛衣,椅背上搭著一件外套。

“是啊,你剛才說,夢見我的樣子不一樣。”

潘妮聳了聳肩,“不記得了。”說罷,潘妮拿起了桌上裝著午餐的紙袋,“我愛你,媽媽。”她抱了抱艾麗西亞,“我再也不要跟艾琳諾說話了。”

“怎么了寶貝?你不是說艾琳諾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艾琳諾是個種族主義者!”潘妮大聲抗議道,“她居然說你是墨西哥裔!”

看著潘妮蹦跳著上了校車,艾麗西亞搖了搖頭。十幾歲的孩子戲碼真多,她心里說道。

艾麗西亞收拾好了餐桌,朝窗外望去。外面的天晴得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她走到窗戶前,街對面一個黑色的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拿出一盒新鮮牛奶,又拿出一個杯子,倒了些麥片。雖然最近家里不寬裕,但牛奶麥片還是能負擔得起的。

街對面的屋檐下,一張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氈子把什么人從頭到腳蓋了個嚴嚴實實。艾麗西亞之所以確定這張氈子下面睡著一個人,是因為她在向窗外張望的時候,這個人也剛好撩開了氈子的一角,望向了她。

她拿著牛奶和杯子走向了街對面。

“天氣預報說要降溫了,先生。”艾麗西亞輕聲道,“請照顧好您自己。”說著,她把牛奶和杯子放在了地上。

“天氣預報?!”氈子里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艾麗西亞的手腕,“派蒂?!”

艾麗西亞驚呼了一聲,急忙把手往回抽。那人也沒有強迫她的意思,隨即松開了手。

“派蒂?!”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從氈子下面露了出來。

“您……您認錯人了!”艾麗西亞惶恐地往后退了兩步。

那雙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亮晶晶的東西泛出來。氈子下的人嘆了一口氣。

“謝謝你,好心的女士。”那人避開了艾麗西亞的目光,有些勉強地說道。

“上帝保佑你!”艾麗西亞低聲道。

“女士?!”就在艾麗西亞打算轉身離開的時候,那人忽然從身后叫住了她。

艾麗西亞停下了腳步。回過頭,那人已經從氈子里鉆了出來。他的頭發還算干凈整齊,臉上雖然有著很多胡茬,但是應該近些天也是修剪過的。他的皮膚和眼睛都是一片棕色。

“別看電視!”他盯著艾麗西亞的眼睛說道,“記住,千萬別看電視!”

艾麗西亞眨了眨眼,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

“別看電視,你就能慢慢想起你的名字。”那人鄭重其事地說道,“你真正的名字。”

“你叫派蒂,希爾是你的娘家姓,你結婚后改名作派蒂·希爾·桑托斯。”

“不,我叫艾麗西亞,艾麗西亞·霍爾。”話一出口,艾麗西亞立刻后悔了。干嗎要告訴一個流浪漢自己的名字?

“我叫羅恩·桑托斯,我是你的丈夫。”那人一字一頓地說道。

“您一定是搞錯了……”艾麗西亞只覺得一陣心慌。她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響了起來。艾麗西亞打開門,是鄰居蘇西。

“剛才我看見你急急忙忙跑回來,我怕你有什么事,來看看。”蘇西滿臉地關切。

“哦,沒什么事,”艾麗西亞越過蘇西的肩膀朝街對面看去,剛才的流浪漢已經沒了蹤影。

蘇西也隨之轉過頭去,“是街角睡著的那個流浪漢嗎?”

“我昨晚就注意到他了。他一直盯著你們的窗戶,只要有人在窗邊他就立刻探出頭來。我敢打賭,”蘇西伸出手指,指了指對面的街角,“他肯定在那毯子底下藏了一副望遠鏡。”

艾麗西亞嘆了一口氣。

“沒準是偷渡的墨西哥人。”蘇西忿忿不平道,“他要是再來招惹你,你就告訴我,我哥哥在FBI工作。”

蘇西剛要離開,忽然又想起什么事來,“潘妮和艾琳諾吵架了?”

艾麗西亞搖了搖頭,“十幾歲的女孩子,你知道的,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又和好了。”

艾麗西亞看著浴室里的自己,仍然是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白得有些過分的皮膚,和壁爐上的合影一模一樣。也不知道為什么,艾琳諾居然會當著潘妮的面,說自己是墨西哥裔。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預約的出租車準時來接她。

出租車里的小屏幕不停播放著新聞評論節目。

流浪漢的聲音在艾麗西亞的耳畔響起,“記住,千萬別看電視!”

不知道為什么,她把頭轉向了車窗外。

車窗外的亞納谷和往昔一樣,如果硬要說今天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今天比往常還要沉悶、安靜、一成不變。一排排二層小樓在陽光下整齊地閃著光。自動灑水器正在給樓前的草坪澆水,細密的水霧被陽光照射出了一道道的迷你彩虹。

夢里的爆炸顯然沒有在現實世界中留下任何痕跡。艾麗西亞咽了咽口水。夢里那略帶咸味的血腥泡沫似乎又涌上了她的喉嚨。她的直覺告訴她,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電視里的新聞評論人還在喋喋不休。忽然,聲音中斷,主持人播報,接下來總統將要發表連任競選演講。

出租車司機扔過來一張黑色的毛巾,“嘩啦”一聲,把電視屏幕罩了個嚴嚴實實。

“我看你也不想看這些,”司機從反光鏡里看了眼艾麗西亞,“可是這電視我沒法關掉。”說著,他笑著嘆了一口氣,“失業率歷史上最低,經濟形勢歷史上最好,可是我的日子,卻一點兒沒見起色。”

艾麗西亞聳了聳肩,“那你可以選民主黨的候選人。”其實艾麗西亞并不關心政治,她甚至不清楚這一輪民主黨的候選人是誰。

“那又怎么樣呢?我這一票,無論投給誰,過后的結果不都是一樣的。誰又來關心過我的想法呢?”

出租車在超市前的廣場停了下來。艾麗西亞推了一輛購物車朝超市走去。一路上,她不得不隨時提醒自己,低著頭,不要去看超市墻上的大屏幕。進了超市以后,她也刻意地低頭只看貨架,裝作細心挑選東西的樣子,實際上卻是避免去看那些從天花板垂下來的電視屏幕。電視里的新聞評論一個接一個,艾麗西亞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沒有注意到,周圍竟然會有這么多的電視。

買完東西,艾麗西亞又在超市門口的星巴克買了一杯咖啡。她端著滾燙的咖啡,拎著一堆百貨食品,在超市外面的小廣場上找了一個露天的座位坐了下來。天氣好的時候,她總是會在這里坐一會兒,喝杯咖啡,吃點兒沙拉,就當是今天的午餐了。

“女士您好,我是民調員。”一個明顯做出了刻意友好聲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艾麗西亞抬起頭,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向她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請問您對現任總統的經濟成績滿意嗎?”

“請問您對現任總統的就業成績滿意嗎?”

“請問您對現任總統的醫療健康成績滿意嗎?”

“請問您會投票支持現任總統連任嗎?”

回答完了一連串的問題,年輕人道了謝,送給艾麗西亞一條有競選標志的毛巾作為禮物。

民調從來都是這些問題,從來都是問你會選誰,可從來沒有人問過艾麗西亞自己想要什么。艾麗西亞想要帶薪產假,這樣她就不用因為潘妮的出生而辭職。她想要曾經的雇主公司附近有日托所,這樣她就可以在潘妮小的時候繼續上班。她想要健康方便的食品,這樣她就不用在做飯上花費太多時間。可是,對于政府而言,她只是一張選票,民意調查中小數點后很多位的一個數字而已。

艾麗西亞嘆了一口氣,看向了不遠處的一座小噴泉。

噴泉邊,一對看起來頂多三歲的雙胞胎小姐妹在互相追著玩。艾麗西亞四處望了望,卻不見小女孩的父母。陽光下,兩個咯咯笑著的小姑娘,一個頂著天藍色的絲帶,一個頂著粉色的絲帶,互相追來跑去,好像一對翻飛在山澗的蝴蝶。

艾麗西亞喝了一口咖啡。正午的陽光驅散了寒意,也驅散了上午的不快。這幾乎可以算作一個好天了,艾麗西亞滿意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她喝第二口咖啡的時候,頂著粉色絲帶的小女孩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叫,隨即伸著手、朝著噴泉水池大哭了起來。還沒等艾麗西亞回過神來,小女孩就“撲通”一聲,栽進了水池。

艾麗西亞扔下咖啡朝噴泉池跑去。兩個小女孩都跌進了水池。水池看起來不深,但是艾麗西亞伸出手去,卻夠不著她們。

就在這時,一個棕色的身影快速越過水池的邊緣,跳進了水里。他抱起一個孩子遞給艾麗西亞,又抱起另外一個孩子,從水池里跨了出來。

孩子的母親也從超市里跑了出來。超市保安很快拿來毛巾,把兩個濕淋淋的孩子包起來,抱進了室內。

艾麗西亞接過一條干毛巾,卻顧不得去擦臉上的水珠。她走到了噴泉池的旁邊。

噴泉池里倒映著的,分明是一個棕色頭發、棕色眼睛和棕色皮膚的俏麗女人。

艾麗西亞茫然地抬起頭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他此刻正用一條深藍色的毛巾擦著胳膊上的水珠。他的褲腿和衣服都已經濕透。

艾麗西亞認得他,他就是早上街對面的那個流浪漢。

“是你?”艾麗西亞低聲道。

男人停下了擦拭。他看了看她,動了動嘴唇,剛想說什么,卻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立刻如驚弓之鳥,跑得不見了蹤影。

兩個警察手上拿著三明治,從艾麗西亞身后走來。他們問了問發生了什么事,留下了艾麗西亞的姓名和電話,道了謝,便走開了。

艾麗西亞披著毛巾走到剛才的露天座位旁。她端起咖啡剛想喝一口,發現咖啡已經冰涼。

她無奈地拿起咖啡杯,想要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卻無意中發現,咖啡杯旁邊自己剛才用過的餐巾紙,變得沉甸甸的。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揉作一團的餐巾紙。一道亮光刺得她閉上了眼睛。

等她再睜開眼睛時,紙巾中的亮光已經消失。紙巾中躺著的,是一面小小的玻璃鏡子。

準確地說,是一面不知道碎成了多少塊的玻璃鏡子的小小一塊。

艾麗西亞輕輕摸了摸鏡子。鋒利的玻璃邊緣立刻在她的指尖扎了一個小口,鮮紅的血液滴在了紙巾上。

她小心地把紙巾展平。紙巾上潦草地寫著幾個字:

PATTY?No?TV?!!!(派蒂,不要看電視!!!)

艾麗西亞把自己反鎖在地下室的衛生間里。

她站在梳洗臺前,端詳著墻面上的鏡子。鏡子里的自己有著金色的頭發、藍色眼睛和蒼白的皮膚。艾麗西亞捋了捋自己的頭發,鏡中的金發女郎也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她噘了噘嘴,鏡中的女郎也噘了噘嘴。

在鏡子的下框邊緣,放著一塊殘缺的玻璃鏡子碎片。碎片中,捋著頭發和噘著嘴的,卻是一個棕色頭發、棕色眼睛、棕色皮膚的美女。

艾麗西亞的目光落在了梳洗臺上一個大理石皂盒上。這個皂盒上滿是裂紋,有兩個角已經缺失,看來已經被摔打過很多次了。她舉起皂盒,朝墻上的鏡子砸去。

大理石皂盒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墻上的鏡子沒有碎。

但是鏡子里的金發美女發生了變形。就好像裝在塑料袋里的一堆顏料被外力擠開,顏料在塑料袋里四散開來。可是不一會兒,顏料又都慢慢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玻璃鏡子不會這樣。玻璃鏡子即便碎掉了,碎片里的影像也不會四處漂移。

艾麗西亞雙手撐著冰涼的陶瓷臺盆,不讓自己倒下去。可是終于,她還是坐到了浴室的瓷磚地面上。

“我是誰?到底發生了什么?”她自言自語道。

一陣刺骨的涼意從瓷磚地面上傳來。艾麗西亞下意識地拉住了臺下的木把手,想讓自己舒服一些。

臺下的木柜應聲打開。

艾麗西亞只覺得眼前一黑。

木柜里,放著各式各樣的鏡子碎片。

她數了數,一共有六片。她把這些碎片拼起來,連同自己今天帶回來的碎片,剛好拼成了一個圓形的鏡子。

每一片碎片上,都有她用口紅寫的字:

我是誰?

派蒂?

艾麗西亞?

別看電視。

發生了什么?

他是誰?

艾麗西亞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轉身趴在馬桶上吐了起來。

“媽媽!”

“媽媽!快來啦!”

“媽媽……”

艾麗西亞一骨碌坐了起來。

“媽媽!快來啊!”

是潘妮在尖叫!

艾麗西亞一躍而起,跑上了樓。

“潘妮?!”

“媽媽!!”潘妮站在電視機前,眼里含著淚,向艾麗西亞張開了雙臂。

“寶貝……”艾麗西亞跑了過去。

潘妮一頭扎進了艾麗西亞的懷里。

“寶貝,怎么了?”艾麗西亞撫摸著潘妮的金色長發。

“媽媽,看哪!”潘妮抬起了艾麗西亞的下巴,指了指面前的電視,“卡門,他們居然把卡門淘汰了!”

艾麗西亞抬起頭,電視里正在播放著潘妮最喜歡的選秀節目。

“媽媽,這太不公平了……”潘妮伏在艾麗西亞的懷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晚餐的時候,杰克接過了艾麗西亞遞過來的盤子,“親愛的,你的臉色不太好,沒事吧?”杰克左右打量著艾麗西亞。

“哦,沒事。”艾麗西亞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媽媽,你下午在地下室做什么呢?”潘妮一面吃飯,一面仍然盯著電視。

艾麗西亞仰著頭想了一會兒,“我也不記得了,寶貝。”她搖了搖頭,“大概是在打掃衛生吧。”

吃晚飯的時候,門鈴響起。杰克起身去開門。他站在門口跟人聊了一會兒,然后回到了餐桌前。

“民意調查員。”杰克一面嘟噥著,一面把一張宣傳彩頁扔在了身旁的椅子上。

“爸爸,你會選誰?”潘妮問道。

“也許還是現任總統吧。”杰克打了個哈欠,“換個新人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無精打采地說道。

一家人吃完了晚飯,艾麗西亞在收拾桌子的時候,習慣性地向外望了望。對面街角,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正從氈子底下露出頭來。天氣預報說今晚會下雪,艾麗西亞在心中默默地禱告了一句,上帝保佑,希望你的毯子足夠暖和,能夠讓你度過這個嚴冬。她轉念又想了想,地下室沒準還有些沒用的舊毯子,明天去找出來吧。

“5號怎么能是個墨西哥人?”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說道。

“什么墨西哥人?”另外一個年輕一些的聲音道。

“5號,應該是個郊區媽媽,你懂什么叫郊區媽媽嗎?”沙啞的男聲明顯有幾分惱怒,“模型里明明說的是郊區媽媽,她們是決定大選成敗的最關鍵群體!”

“嘿!”年輕人抗議道,“派蒂·希爾·桑托斯,身高165厘米,體重55千克,大學本科,統計學專業畢業,已婚,有一個孩子,家庭年收入12.5萬美元。標準的中產家庭。”

“可她是墨西哥裔……”

“你個種族主義者,墨西哥裔又怎么了,數據里又沒有說種族。再說了,你知道現在找個剛好符合條件的白人有多難嗎?”

“可是策略部的人說,經濟和就業都行不通……”

“策略的事兒那是策略部的問題,我管的就是模型。模型就是數字,就是統計。”

艾麗西亞醒來的時候,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里似乎有兩個人在討論什么問題。她坐起身來,搖了搖頭。一縷晨光從窗簾的縫隙溜了進來。今天是潘妮棒球比賽的日子,艾麗西亞掐了一下自己。

“做噩夢了?”身旁的杰克嘟噥了一句。

“沒有。”艾麗西亞輕輕拍了拍身旁的丈夫,“你再睡會兒吧。”

杰克卻沒有繼續睡覺。他晃晃悠悠地坐了起來,雙手抱著頭上的一團亂發揉來揉去,“不,我是說,我做了個噩夢。”

“哦?”

杰克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夢見了一場車禍,汽車沖到了橋下,我們被困在了車里,我、潘妮還有……”他轉頭看了看艾麗西亞,又搖了搖頭道,“算了,就是個噩夢而已。”

吃早飯的時候,杰克的臉色不大好。他一直看著面前的麥片發呆,就連電視里的天氣預報他也沒有抬頭看一眼。

潘妮一面吃早飯,一面給艾琳諾發短信,約她一起坐校車。

艾麗西亞搖了搖頭,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啊,生起氣來氣勢洶洶,可轉頭就什么都忘了。

結束了早餐的忙碌,家里又只剩下了艾麗西亞一個人。她收拾好了廚房,習慣性地向窗外看了看。

橡樹街和往常一樣平靜。丈夫們都紛紛去上班,孩子們也都上學去了,只剩下媽媽們開始倒垃圾、吸塵、澆花、剪草。

艾麗西亞看了看自己門前的花園,綠色的草葉上似乎還掛著白色的殘霜。昨晚一定很冷,艾麗西亞心想。她從地下室翻出了一床早已廢棄不用的鴨絨睡袋,還有一張防潮墊,朝著街對面走去。

街對面的流浪漢似乎還在蒙頭大睡。艾麗西亞不想吵醒他,她輕輕地把睡袋和防潮墊放在了流浪漢的身邊。

“派蒂?”氈子下忽然伸出了一只大手,抓住了艾麗西亞的胳膊。

艾麗西亞下意識地往回縮手,可那只大手卻像鐵鉗一樣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腕。

“嘿?!”艾麗西亞驚呼了一聲,“你干嗎?”

“派蒂·希爾·桑托斯?你還認得我嗎?”流浪漢從氈子下面露出了頭。他的眼睛迎著太陽,發出了琥珀般的光芒。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么、派蒂、桑托斯……”

流浪漢的臉忽然扭曲了起來,仿佛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放開我,你弄疼我了!”艾麗西亞驚叫道。

“你又看電視了是嗎?你又看了那該死的電視了,是嗎?”流浪漢使勁搖晃著艾麗西亞的胳膊,大聲道。

“你認錯人了!放開我!”

“派蒂,是我,你不記得了嗎?派蒂,那場爆炸,你、我還有愛瑪……”

“放開我,不然我要報警了!”

“派蒂!你看!你看!”流浪漢一面說著,一面從兜里摸索著什么。

一陣猛烈的汽車喇叭聲響了起來。

“嘿,放開她!”有人大喊道,“我報警了!”

流浪漢抬頭看了一眼,便立刻放開了艾麗西亞。他用氈子蓋著頭,一溜煙地跑進一條小巷,隨后便沒了蹤影。

“嘿!他想干嗎?”鄰居蘇西從車上跳下來,快步走到了艾麗西亞身邊,她抬起艾麗西亞的胳膊,“你沒事吧?”

艾麗西亞搖了搖頭。

“瞧,他把你的手腕都掐紅了,”蘇西仔細檢查著艾麗西亞的手腕,“哈!我知道他想干嗎了……”蘇西恍然大悟似的抬起了艾麗西亞的手,“他要搶你的鉆戒!”蘇西指著艾麗西亞的手指道。

艾麗西亞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左手無名指的確是被拉扯過,現在還微微發紅。但是鉆戒還戴在無名指上。她攤開緊握著的左手,手心里居然還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這是……”蘇西把艾麗西亞手心里的東西拿起來,對著陽光轉來轉去地看了好幾遍,“另外一個戒指?”

艾麗西亞接過戒指,也仔細端詳著。忽然,她似乎受到了什么觸動。她脫下了原本無名指上的鉆戒,把這枚戒指戴在了手上。不偏不倚,不大不小,這只戒指比她一直戴著的還要合適,就像是量身定做的。

“這是誰的戒指?”蘇西道。

“不知道,”艾麗西亞轉動手腕,翻來覆去地看著手上的這枚戒指。

“肯定是偷來的,”蘇西道。

“不像,”艾麗西亞遲疑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我覺得……他是想告訴我什么。”

“那他干嗎要把戒指給你?”

艾麗西亞聳了聳肩,“就好像小學生傳的紙條……”說實話,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念頭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蘇西笑了起來,“什么人會用鉆戒當紙條傳消息?”

艾麗西望著天空,輕聲道:“我猜,應該是一個很絕望的人吧。”

今天下午,潘妮的學校要舉行“職業日”活動。每個孩子都要講述自己的職業理想。艾麗西亞和蘇西作為家長委員會的代表,負責采購活動需要的東西,并組織大家布置會場。

礦泉水、果汁、小蛋糕、小餅干、各種水果,這些都是每次活動必不可少的。還有字母氣球、標語牌、用來烘托氣氛的彩紙條。蘇西看著手機里的清單,艾麗西亞則一樣一樣地核對采購的東西。

“潘妮將來想做什么呢?”艾麗西亞和蘇西推著滿滿一大購物車東西往外走的時候,蘇西問道。

“目前說想做棒球運動員,”艾麗西亞聳了聳肩,“上個月說要做演員來著。艾琳諾的理想呢?”

蘇西撇了撇嘴,“艾琳諾說要周游世界,做網紅。”說著她嘆了一口氣,“我一想跟她說什么,她立刻反駁:‘媽媽你一天都沒工作過,你憑什么說我?’”蘇西學著艾琳諾的聲音道。

艾麗西亞笑了起來,“十幾歲的女孩滿肚子都是大道理,又都是戲精,說不過她們。”

把購物車推到了停車場,艾麗西亞和蘇西開始把購物車里的東西往車里搬。

“話說回來,你小時候想做什么呢?”蘇西道。

“我想做數學家。”艾麗西亞笑了起來。

蘇西吹了一聲口哨,“酷!”

“杰克遇見我的時候,我在一家政治競選顧問公司工作,本來打算掙幾年錢,繼續讀研究生的。”

“那后來呢?”

“后來潘妮來了,公司沒有帶薪產假,我們又請不起保姆,我就只好辭職在家了。”

蘇西嘆了一口氣,“都一樣,我大學修的是美術,現在只能每天修修花園、剪剪草的時候想象一下,如果沒有孩子,日子會是什么樣。”

“兩位女士打擾了。”一個年輕人探身過來,“我是蓋路普民調公司的調查員,我有幾個問題,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

蘇西插著腰,回過了頭,“你說……”

“在民主黨的內森和現任總統杰克遜之間,你們會選擇誰呢?”

“我問問你,這兩位候選人,誰能給三歲以下的孩子提供免費日托服務,好讓媽媽可以空出手來去工作?”艾麗西亞問道。

“呃,”年輕人遲疑了一會兒,“不大清楚,好像都沒有……”

“我也問問你,這兩位候選人,誰能讓學校提供免費的課后看護服務,好讓上班的媽媽可以下班后去接孩子的?”蘇西問道。

年輕人抹了抹額頭的汗珠,“這個,好像……”他看著手中的題板。

蘇西“哼”了一聲,轉頭繼續往車上搬東西。

“可是兩位女士,總共就這兩個候選人,你們會選誰呢?”年輕人低聲道。

“我們誰都不選!”蘇西道。

“誰都不選?”年輕人嘟噥著,“那就是不參加這次大選投票了,放棄你們的選舉權了,對嗎?”

“不!”艾麗西亞回頭道,“我們不放棄選舉權!”

聽到艾麗西亞的回答,年輕人抬起了頭,“那您會選誰呢?”

艾麗西亞愣了愣,道:“我選我自己!”

“啊?!”年輕人的嘴巴半天都沒合上。

“這個國家里,56%的選民都是女性,我們為什么要選個男人當總統,干嗎不選我們自己呢?”艾麗西亞高聲道,“既然要投票,我們干嗎不投給自己,讓政府做點兒有益女性的事情呢?”

“這?!”年輕人撇了撇嘴,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那您呢?”他轉向了蘇西。

“我把我的那一票投給她!”蘇西把臉轉向了艾麗西亞。

“爸爸,看啊!”潘妮從門外沖進了屋子。她的手上拿著幾張彩色條幅。

“親愛的,職業日活動怎么樣啊?”杰克的眼睛從手機上挪開,落在了潘妮手里的條幅上。“選艾麗西亞當總統!我媽媽艾麗西亞會是最好的總統!”杰克念道。

“太酷了!”潘妮大喊著,“我要支持媽媽競選總統!”

“這是怎么回事?”杰克揉了揉眼睛,似乎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媽媽還即興發表了競選演講!”潘妮大聲說道。

“競選演講?”

“哦,爸爸,媽媽棒極了!”潘妮把手里的條幅平鋪在了餐桌上,“一半以上的同學都說他們會投媽媽一票!”

“呃,可是你的同學們,還不到十八歲是嗎?”杰克笑瞇瞇地揉了揉潘妮的頭發。

“爸爸!”潘妮抗議道。

整個晚飯期間,杰克都饒有興趣地聽著潘妮的喋喋不休。不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看了看艾麗西亞,“你知道嗎,”杰克的眼睛閃著亮光,“你要是真的參選,我一定投你一票。”他笑著說道。

一家人的說笑被短促的門鈴聲打斷,潘妮蹦跳著去開了門。

“潘妮,”杰克伸著脖子喊道,“是民調員嗎?”

潘妮關上了門,滿臉疑惑地回到了餐桌前。“不是民調員。”潘妮搖了搖頭,“是一封信。”

“哦?”杰克接過了信,“親愛的,有人給你寄來了一封信。”杰克對著廚房喊了一聲。接著,他把信封放在燈下,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可是信封上沒有地址,也沒有郵票郵戳什么的。”

“放在窗臺上吧,”艾麗西亞從廚房里探了個頭出來,“現在哪里還有郵局,估計是推銷廣告、優惠券什么的吧。”

“好的。”杰克說著,把信封扔在了窗臺上。

“媽媽,快來,‘精靈古怪’又開始了,快來!”潘妮坐在電視機前,朝廚房里喊道。

艾麗西亞躺在床上,身旁的杰克已經發出了均勻的鼾聲,可是她卻怎么也睡不著。她翻身起來,撩開窗簾,大片大片的雪花正簌簌地從天而降。隔壁的潘妮咳嗽了幾聲,翻了個身,隨即又睡了過去。

艾麗西亞想起潘妮去年穿過的雪地靴似乎放在了地下室的某個地方,她得去樓下把靴子找出來,明天潘妮上學的時候才好穿。但愿靴子不會太小了,艾麗西亞暗暗祈盼道。

一面巨大的墻壁上,幾十個屏幕不斷變化著畫面。乍一看,會讓人以為這是某個小區閉路電視的監控室。

屏幕前站著兩個穿著白大褂、帶著胸牌的年輕男人。其中一個身材矮胖,他的胸牌上寫著“陶德”。

“這是怎么回事?”陶德的聲音低沉,“投票怎么變成了參選了?”

另一個男人樣貌清瘦,他的胸牌上寫著“瓊”。

“事情該怎么發展就會怎么發展。”瓊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這就是模型得出的結論。”

“可是,這怎么跟客戶交代啊?”陶德眉頭緊緊地皺著,“出錢的人,不是共和黨的,就是民主黨的,可現在搞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這、這、這誰會愿意買單啊?”

“誰愿意買單誰去買。”瓊撇了撇嘴,“數據不會說謊,模型也不會!”

“能、不能……”陶德有些結巴,“能不能讓電視播放劇本的時候,加入點兒什么嗎?”

“那不行,模型的完整可信就在于,每個人的劇本只有她們各自的身份,其余的決定都需要由他們自主做出。結果出乎意料,那只能說是策略部的人太蠢,不是模型的錯……”

陶德輕輕地“嘿”了一聲,拉了拉瓊的衣角。瓊轉過身去。一個頭發花白、雙頰和下巴有著刀刻斧鑿一般線條的中年人,正站在他們的身后。中年人的胸牌上寫著“羅賓斯”。

“教授!”“老板!”瓊和陶德低聲道。

羅賓斯教授面無表情地對兩人點了點頭。

瓊和陶德低著頭,分別往兩邊讓了讓。羅賓斯教授背著雙手,踱步到了屏幕前。

“教授,”陶德低聲道,“艾麗西亞鼓動,不,她宣布自己參選,還帶動了一幫人給她投票。”

“艾麗西亞?”羅賓斯教授低聲重復了一遍。

“郊區媽媽5號。”瓊補充道。

羅賓斯教授點了點頭,“記住,模型里沒有什么艾麗西亞,它們不過是些有自由意志的數字罷了。”

“懂了。”陶德點了點頭。

“你是說,郊區媽媽們要造反?”教授低著頭問道。

“是已經造反了。”瓊回答道,“輸入經濟和就業策略參數,模型出來的結果就是這樣。”

教授摸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道:“你們準備準備,明晚把5號換掉!”

瓊還想說什么,教授舉起食指制止了他,“策略也要改。說服拉攏不行,那就換成恐嚇威脅。”

“威脅?”

“進化的本能,被吃掉的恐懼遠遠強于美食的誘惑。”教授低聲道,“咱們總是要給出錢的金主們一個交代。”

“還有,”教授剛要離開,卻又停下腳步,轉身道,“通過電視發送的角色劇本,信號要加強。”

艾麗西亞在洗手臺前發著愣,她的手上還提著潘妮的雪地靴。就在她想找個刷子把潘妮的靴子洗干凈的時候,柜底的一面碎鏡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派蒂?不要看電視?怎么回事?我是誰?

每一片鏡子的碎片上,都有幾個慌亂中寫下的字。艾麗西亞認得那是自己的筆跡,可是她卻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寫的。

碎片中,有一片上的字跡似乎還很新鮮,是用口紅寫的,口紅還很濕潤,艾麗西亞輕輕一抹,手指就紅了一大片。

那片碎片上,她用大寫字母寫著“LOOK?OUTSIDE!”。

艾麗西亞搖搖晃晃地從地下室里上來。她只覺得頭腦里一片混亂。看外面?外面能有什么?她撩開了餐廳的窗簾。窗外,紛飛的大雪正下得歡,昏暗的街道和昏黃的路燈都蓋上了厚厚的一層白雪,什么也看不見。

就在艾麗西亞關上窗簾轉身走開的時候,一個白色的信封被窗簾掃到了地上。

艾麗西亞撿起信封。信封上用圓珠筆寫著“艾麗西亞女士收”。信封很薄,里面頂多不過一頁紙。

她小心地撕開信封,把信封里的東西倒在了桌上。

一張已經有些褪色的照片從信封里飄落。照片不大,像是用即時成像的相機拍的。照片的邊角已經發毛,照片上也布滿了細細的裂痕,看來是有人把照片收藏在隨身的兜里,又不時地拿出來把玩。

照片上是一張全家福。爸爸、媽媽和一個小女孩都對著鏡頭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艾麗西亞像被電擊了似的愣在了原地。

她認得照片里的女人。

那就是她剛才在鏡子里看見的自己!

艾麗西把照片翻了一面。照片的背面,有人用稚嫩的筆跡寫道“爹地、媽咪和愛瑪”。

愛瑪?誰是愛瑪?

艾麗西亞只覺得眼前一黑。她扶著桌沿坐在了餐桌前。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顫顫巍巍地摸索到了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外套兜里,白天流浪漢塞給她的那枚戒指還靜靜地躺在那兒。

“媽媽!媽媽!”

艾麗西亞感到有人在推自己。

“媽媽!媽媽!”

艾麗西亞抬起頭來,一睜眼,潘妮一雙關切的大眼睛就在自己的鼻尖。

“媽媽?你醒了?”

“唔……”艾麗西亞伸了個懶腰,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趴在餐桌上。

“媽媽,你在客廳里睡著了?”

艾麗西揉了揉眼睛,努力回想到底發生了什么。她的頭腦里一片混亂。派蒂?鏡子?愛瑪?羅恩?

“媽,今天要下雪嗎?”潘妮打開了電視,“下午棒球比賽怎么辦?”

艾麗西亞抬起頭,電視里,天氣預報說,上午十點雪就會停。看來不會影響到下午的棒球比賽。

潘妮跟艾麗西亞道別的時候,艾麗西亞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好像身體不聽使喚似的。

雪一停,收拾好了餐桌和廚房的艾麗西亞趕緊打開房門,把門口人行道上的雪掃干凈。艾麗西亞經常聽說,因為雪掃晚了,有人在門口摔倒了起訴屋主的事情,她可不想惹這些麻煩。

掃完了雪,艾麗西亞抬起頭。對面街角屋檐下,一塊比人大一點兒的地方顯露出了灰黑色的地磚。顯然下雪時曾經有人睡在哪里,但是現在已經起身離去了。艾麗西亞搓了搓手,盡管有手套的保護,但還是快凍僵了。

“希望昨晚睡在那里的人沒事。”她在心里暗暗禱告。

掃完了雪,時間已經接近中午。艾麗西亞給自己做了些三明治。她想著是不是應該給潘妮帶些熱巧克力奶。雖然潘妮總是喜歡喝冰鎮的,但是這樣的天,熱奶喝起來也許會更舒服一些呢。

忙活著的時候,什么東西從餐桌上飄落了下來。艾麗西亞把東西撿起來,是一張幾乎褪色的照片。一定是有人把照片壓在了桌布下面,她剛才收拾東西的時候掉了下來。照片上是一家人三口的全家福,照片背面還有鉛筆寫著的幾個字。

“愛瑪。”艾麗西亞把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愛瑪還真是個好看的小姑娘呢!”她輕輕說道。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艾麗西亞把照片扔下,奔向了自己的手機。

“艾利西亞……”

“怎么了,蘇西?”

“剛接到教練的電話,孩子們,潘妮、艾琳諾、棒球隊的所有孩子……”

“怎么了?”

“失蹤了!校車載著孩子們向體育場出發,走到半路卻失蹤了!”

“失蹤?那么大一輛巴士怎么可能無緣無故失蹤呢?”

“有人說是被劫持了,艾利,有人看到一個墨西哥模樣的人,劫持了大巴。”

“天啊!”

“已經報警了!艾利,你還記得嗎,那個總躲在街角的墨西哥流浪漢,你認識他嗎?”

“不,我不認識。”

“我在想,他跟這事會不會有什么關系,看他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艾麗西亞只覺得頭腦“嗡嗡”作響。什么人,會在大白天劫持一輛滿載中學生的校車?

她跳上最近的一輛出租車,朝潘妮的學校奔去。

出租車的電視上,照例播放著現任總統的講話:

“那些墨西哥人……我們要把他們趕出我們的國家……那些強奸犯、賊、搶劫犯……”

現場觀眾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把他們趕出去!”人群整齊地喊道,“把他們趕出去!”“把他們趕出去!”

“該死的墨西哥人!”艾麗西亞咬牙切齒地低聲道,“真該把他們都趕出去!”

學校門口,一群得到了消息的家長已經聚集了起來。有人在向警察詢問,有人在接受記者采訪,有人在焦急地打著電話。這時,一小隊舉著標語、喊著口號的人從馬路上走了過來。

“支持現任總統,把墨西哥人趕出去!”帶頭的一個人喊道。

“把墨西哥人趕出去!”其他人附和道。

幾個家長抬起頭來。他們的臉上先是驚訝,隨即是不解,在交頭接耳幾句之后,憤怒開始緩緩爬上了他們的臉。

“把墨西哥人趕出去!”一個家長舉起拳頭,憤怒地大喊了一聲。

“把他們都趕出去!”幾個家長也跟著附和道。

“把墨西哥人都趕出去!”更多的人開始喊,“支持現任總統連任!”

“把他們都趕出去!”艾麗西亞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叫喊,“把墨西哥人都趕出去!”她看見自己高舉著的拳頭在空中飛舞。

學校門口,家長們憤怒的喊聲已經變成了嘶吼。一輛車頂上架著巨大屏幕的汽車開到了校門口。屏幕上反復播放著總統的演講。人群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屏幕。屏幕發出的聲音已經被人聲淹沒。大家只能看到屏幕上的總統憤怒地揮舞著拳頭。

“把他們趕出去!”人們齊聲喊著,“把墨西哥人趕出去!”

“趕出去!趕出去!”人群喊著。

“嘿,這是誰?”有人推了艾麗西亞一下,她往旁邊踉蹌了兩步。

“嘿!這兒就有個墨西哥人!”有人又推了艾麗西亞一下。她又往后退了一步,差點摔倒。

人群聽見“墨西哥人”立刻回過頭來,“墨西哥人!”又有人喊道。

“這兒有個墨西哥人!”好幾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朝艾麗西亞壓了過來。

艾麗西亞試圖伸出手去遮擋,“我是潘妮的媽媽,艾麗西亞……”盡管她用盡了力氣,可是她的聲音卻像是扔進泥潭的石子,一個漣漪也沒有攪起來。

周圍的人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的喊聲,而“墨西哥人……墨西哥人……”的齊聲低吼卻越來越響。

“攔住她,別讓她跑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幾只手有些猶豫地向艾麗西亞伸了過來。

“嘿!”有人驚叫了一聲,“電視上是什么?”

眾人齊齊地朝電視看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只大手抓住了艾麗西亞的胳膊就把她往人群外拉。

艾麗西亞還沒來得及呼救,另外一只大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別叫!”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要想再見到潘妮,就別叫!”

艾麗西亞被半拖半拽著拉出了人群。

她跟前站著的,不就是經常露宿在她家對面街角的流浪漢嗎?

“是你!”

“噓!”流浪漢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

“是你綁架了潘妮!”

“噓!”

“快來啊,墨西哥綁架犯在這里!”艾麗西亞大喊道。

眾人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朝他們射來。

“抓住他!”

流浪漢見勢不妙,不容分說地把艾麗西亞扛在肩上,轉身跑進了一條小巷子。

他們的身后有人高喊:“堵住巷口!那是一條死路!”

流浪漢顯然很熟悉這附近的地形。他扛著艾麗西亞從一排低矮的平房中間穿過,翻過了一道白色的木柵欄,嫻熟地推開一扇貌似已經銹死的大門,然后揭開了門口不遠處的一塊偽裝成地毯的活門。活門下面是一個黑洞洞的洞口,洞口邊豎著兩根簡陋的木條,似乎被人當作梯子來用。

平房外面傳來了嘈雜的人聲,搜索的人群也趕到了這里。

“下去!”流浪漢的聲音不容置疑。

“不!”

“潘妮就在下面!”

潘妮!

艾麗西亞立刻抓住木條爬了下去。木條上的毛刺劃破了她的手掌,但是她顧不得這些,她只想趕快見到潘妮!

短短的木條很快到了底。這不是一個地下室,甚至不能稱作是一個地窖,只是一個臨時在地面下挖出來剛夠容身的淺洞,洞的四壁上還能看到凹凹凸凸的鑿痕。洞頂吊著一只充當照明燈的手電筒。

艾麗西亞四下里望了望。地洞里沒有家具,只有一條睡袋、一只大號的白瓷杯子,一條看不出顏色的油氈,以及貼滿了幾乎整面墻壁的黃色便利貼。

一股不祥的預感升騰了起來。

潘妮在哪兒?

門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人聲,顯然剛才校門口的人群已經找到了這里。流浪漢確認了外面的門是否關好,隨后也爬下了地洞,關上了頭頂的活板門。

本來已經狹小的地洞,現在居然擠進了兩個人。艾麗西亞覺得很不舒服,她往墻角靠了靠。

似乎是看出了艾麗西亞的不適,流浪漢指了指自己身旁,“我跟你換個位子,這里空氣比較好。”

艾麗西亞點了點頭。為了避免和流浪漢靠得太近,她盡量背貼著墻壁往前挪動。當她抬起頭時,發現流浪漢正盯著自己。艾麗西亞猛然覺得自己心跳加速。她努力克制著想要從樓梯爬出去逃跑的沖動。

體力上,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對手。而且,潘妮在哪兒?

“他們找不到這里,”流浪漢低聲道,“我們暫時是安全的。”

安全?艾麗西亞摸不清他這句話的用意。是警告自己不要輕舉妄動?還是為剛才的虎口脫險松了一口氣?

流浪漢也沒有再說話。他背靠著墻壁,滑坐在地洞里。

他這是什么意思?剛才他說潘妮就在下面,現在卻假裝得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了?艾麗西亞很想質問流浪漢,但是她也明白,現在需要的是冷靜周旋,最不需要的就是激怒一個危險的罪犯。

“這張照片真好看,是你的家人嗎?”艾麗西亞指著身旁墻壁上貼著的一張照片。照片已經褪色,但是能勉強看出來,這是一家三口的合照。仔細端詳,艾麗西亞覺得這張照片有幾分眼熟,但卻始終想不起在哪里看見過。

“我的,家人?”流浪漢從牙齒縫里擠出了幾個字。

艾麗西亞幾乎能感覺到他從鼻孔里噴出的怒火。

“抱歉,先生……”

“抱歉,先生?”流浪漢重復道。

“上帝保佑,先生,如果我說錯了什么,請您原諒。”

“原諒?為什么要我原諒!抱歉?你又為什么要抱歉!”流浪漢說罷,“噌”地站了起來,他的頭幾乎頂到了地洞頂。他往前走了一步,鼻尖就要碰到艾麗西亞。

艾麗西亞覺得自己現在面對的,是一頭被困在鐵籠中的獅子。

“先生?”流浪漢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詞,他的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先……先生……”艾麗西亞低聲道,“我,我做錯了……什么嗎?”

“錯?”流浪漢又往前貼了一點點。

艾麗西亞眼睜睜地看著流浪漢一整張的面孔從頭頂上壓迫了過來。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掐住自己的脖子。

艾麗西亞雙手緊貼著墻壁,她想說點兒什么,卻有一股咸腥味的泡沫在她的喉嚨里翻騰。最后,她只發出了幾個毫無意義的咕嚕聲。

流浪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往后撤了一步,像一座頹然傾覆的鐵塔,在地上癱作一團。“你又看電視了,對吧?”他把頭埋在兩膝之間,雙手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派蒂,你一定又看電視了!”

街上嘈雜的人聲漸漸散去。流浪漢說得不錯,他們找不到這里。

可是潘妮呢?潘妮現在在哪里?艾麗西亞仔細地環視著周圍。身邊墻壁上,除了貼著剛才她提到的那張照片,還貼著密密麻麻的黃色便利貼。這些便利貼,有的筆跡已經模糊,黃色的紙張也變得發灰,而有的筆跡還很清晰,黃色貼紙鮮亮。顯然這些便利貼是在一段時間里陸陸續續地寫了,又陸陸續續貼上去的。

艾麗西亞偷偷看了一眼對面。流浪漢頹然地癱坐在地上,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想心事。于是她輕輕側過頭,看向了墻上的便利貼紙。

紙上寫著:

我叫羅恩·桑托斯

我的妻子叫派蒂·希爾·桑托斯

我們的女兒叫愛瑪·希爾·桑托斯

爆炸

愛瑪失蹤

他們抓走了派蒂

今天是11月2號

今天又是11月2號

顯然寫這些便簽的人,是個記性不太好的人。

艾麗西亞繼續仔細打量著藏身的地洞。洞壁上凹凹凸凸的鑿刻痕跡,顯示出鑿洞人的工具不是太好用,或者是怕弄出太大的聲響而只敢一點點地挖鑿。從挖鑿的痕跡來看,這個地洞并沒有別的通路。

那潘妮到底能在哪兒呢?是他把潘妮藏起來了嗎?還是……一些可怕的念頭浮現在了艾麗西亞的腦海里。她努力克制從木梯爬出去的沖動,偷偷觀察四周,希望找到些線索。

面前坐著的這個人,第一眼看去,他的卷發顯得雜亂,灰白胡須顯得很沒有精神。可是,他衣服整潔,臉上的皮膚也算光滑,并不太像風吹日曬的無家可歸者。艾麗西亞細細地環顧著四周,她并沒有看見蘇西所說的用來偷窺的望遠鏡,不過狡兔三窟,沒準他還有別的藏身之所。

倒是流浪漢的胳膊引起了艾麗西亞的注意。他的胳膊上有一個刺青,筆跡凹凹凸凸很不規整,像是極其業余的人隨便用刀尖和墨水刺上去的。從艾麗西亞的角度看去,刺青似乎是幾個字母:

FIND?EMMA(找到愛瑪)

愛瑪,聽起來像個小女孩的名字。艾麗西亞忽然同情起對面的這個男人來。他多半和自己一樣,也在找尋丟失的孩子!

“也許,我可以幫你一起找愛瑪。”艾麗西亞小心翼翼地說道,“也許抓走愛瑪的,和抓走潘妮的,都是一群人?”

流浪漢抬起頭來。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似乎有一絲亮光閃過了他棕色的眼睛。可轉瞬之間,那亮光就被一層灰暗吞噬殆盡。

“今天幾號了?”流浪漢嘆了一口氣。

“11月1號。”艾麗西亞答道。

“明天是11月2號?”

“對。”

“明天是競選投票的日子了?”

艾麗西亞點了點頭。

流浪漢長嘆了一聲,“別擔心,最多過了明天,潘妮就會回到你身邊的。”

“什么意思?”

流浪漢苦笑了一聲,“現在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總之,過了明天,一切又會重新來過。如果,明天之后,你還是艾麗西亞的話。”

上帝保佑這可憐的人吧!艾麗西亞在心里默默地禱告。他一定是想念女兒想瘋了,才會說出這么顛三倒四的話來。

艾麗西亞爬出地洞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她很慶幸終于說服了流浪漢放走自己。從流浪漢斷斷續續的敘述里,艾麗西亞終于明白,流浪漢名叫羅恩,他有個女兒叫愛瑪,而且錯把自己當成他的妻子派蒂。

羅恩在講述自己遭遇的時候,說得還算清楚。可是接下來,他還說了很多其他的話,這些話讓艾麗西亞懷疑他是不是一個人在地洞里待的時間太久,產生了妄想。

比如,羅恩告訴她,有人——他不知道是誰,也許是外星人,也許是黑手黨——給亞納谷所有人的大腦里都植入了芯片,并且通過發送的信號控制了所有的人。只要大選投票結束,就會對每個人的家庭和身份進行調整。

這也太荒謬了。艾麗西亞暗自想道。如果真的能給每個人的大腦植入芯片,如果真的能通過電視信號控制人的思維,那還需要什么競選宣傳呢?直接控制每個人去投票就可以了。其實,如果真能控制所有人的大腦,那根本不需要政府,也不需要警察。一個控制中心直接發出指令就可以了。

想到這兒,艾麗西亞不禁打了個寒戰。她回過頭,發現羅恩正躲在街角的陰影里。他放了我,卻還跟著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艾麗西亞想了想,順手摸了摸兜里的一把刀,這是羅恩給她的。不過她也知道,羅恩手里也有一把同樣的刀。

艾利西亞抬起頭,街上空空蕩蕩。透過臨街的窗戶,各家的客廳電視面前都坐著整整齊齊的觀眾。今晚一定是選秀節目的總決賽時間。艾麗西亞忽然想起了潘妮。潘妮最喜歡的選手已經淘汰,所以即便錯過了今天的總決賽,潘妮應該也不會太過傷心。

不遠處,有個人影正向艾麗西亞走來。人影的輪廓隨著路燈的照射不斷地顯現。緊身牛仔褲,淡黃色的毛衣,紅色的書包,金色的馬尾辮……

“潘妮!”艾麗西亞驚喜地叫出了聲,“潘妮!”

潘妮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她停下了腳步,向艾麗西亞的方向望過來。

艾麗西亞剛要邁步,羅恩的大手從背后拖住了她。他把她拉到了街角的垃圾桶后面,示意她不要出聲。

艾麗西亞透過垃圾桶的縫隙望向了潘妮。潘妮臉色平靜,衣服整潔,一點兒不像是遭到了綁架或是經歷了一番掙扎的樣子。她站在路口朝艾麗西亞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去。

艾麗西亞剛想站起來,卻被羅恩一把摁住,示意她往遠處看去。艾麗西亞這才發現,還有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遠遠地跟在潘妮的身后。

白大褂走得很慢,正在通過耳機跟誰打電話。每走幾步,他就會不自覺地停下來,和電話里的人爭論幾句。等到他發現潘妮走遠了,才又緊趕慢趕地追上去,直到距離潘妮身后十來步時,他又慢了下來。潘妮只是自顧自地走著,并沒有發現有人在跟蹤自己。

潘妮,小心啊!艾麗西亞在心里暗暗喊道。

艾麗西亞在羅恩的帶領下,悄悄地跟在了白大褂和潘妮的身后。

走過兩個街區之后,周圍的景物逐漸變得熟悉起來。對面就是蘇西家的大花園,大花園的旁邊就是艾麗西亞的家。

白大褂又趕了幾步,在潘妮按響門鈴的時候,趕到了潘妮的身后。

透出亮光的窗戶里有人影閃動。艾麗西亞認得出,其中一個人影是杰克。

一道亮光從門縫里透了出來。艾麗西亞站在街對面低矮的屋檐下,她感覺自己的心就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了。

是杰克!杰克出現在了門后!

可是……

還有一個人,站在杰克的身邊。

艾麗西亞看不太清這個人的面貌,但是她依稀能夠分辨出來,這是一個女人。

杰克的一只胳膊正搭在這個女人的肩上!

白大褂舉起平板,給杰克和身旁的女人看了看,他們點了點頭。

隨即,潘妮走上前去,抱了抱杰克,又抱了抱杰克身旁的女人。

艾麗西亞非常確定的是,潘妮抱著那個女人的時候,清楚地叫了一聲“媽媽”!

艾麗西亞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確定自己沒有在做夢。

“聽著,千萬、千萬,不能讓他們看見你!”羅恩低聲道,“如果他們看見了你,會報警讓警察來抓你的。”

“報警?”艾麗西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做錯了什么?”

“不是你,是這個瘋狂的世界……”羅恩罵了一句粗話。

“警察抓走了我之后,會把我怎么樣?把我關進監獄?讓我上法庭受審?”

羅恩搖了搖頭,“我也不記得了,總之,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已經被分配了另外一個不同的身份。”

艾麗西亞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說你被警察抓走,是我報的警嗎?”

羅恩轉頭看了看艾麗西亞,他沒有回答,轉頭繼續看向白大褂的方向。

看著昏黃寂靜的街道,剛才學校門口瘋狂的一幕浮現在了艾麗西亞的眼前。她無法相信,那個跟著瘋狂的人群、叫喊著讓墨西哥人滾出去的人竟然是自己。可是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她自己不是也曾經報過警,讓警察抓走了眼前的這個無辜的人嗎?上帝啊,為什么會這樣?這是什么鬼地方?我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呢?

“咱們跟上去。”羅恩的一句話,打斷了艾麗西亞的思路。

白大褂走出了艾麗西亞家的前院。

艾麗西亞跟著羅恩,順著墻角的陰影跟在白大褂的后面。白大褂一路都在和誰通話。不時地,他會走到一戶人家的門前,舉起手里的平板電腦,嘀嘀咕咕地說點什么,然后點點頭,似乎對自己的工作感到很滿意,又繼續往前走去。

經過了三個街區,白大褂加快了腳步。他不再在居民房前停留,而是徑直朝著超市前的廣場走去。超市這時候已經關門,招牌的霓虹燈都已經熄滅,倒是廣場上的噴泉池里還亮著燈。白大褂走到噴泉池邊,向四周望了望。確定了周圍沒有其他人,他才在池壁上摸索了一陣子。他按動了某個開關,噴泉的水柱停止了噴射,很快,他翻身跳進了噴泉池。

“咱們跟上去!”羅恩低聲道。

艾麗西亞立刻跟著羅恩,快步跑到了噴泉池邊。只見透明的噴泉池底向兩旁打開,露出了一道螺旋形的樓梯。

羅恩二話不說,一縱身便跳進了噴泉,艾麗西亞也沒有多想,跟著羅恩跳了進去。

噴泉池底在他們的頭上緩緩合攏。艾麗西亞抬頭看去,一種異樣的感覺席卷了她的全身。仿佛那道透明的門所隔絕的,不是噴泉的內外,而是生與死的兩個世界。但奇怪的是,這樣的念頭并沒有讓她覺得恐怖,反倒是覺得有些熟悉。

順著樓梯盤旋而下,底部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一面裝著落地玻璃。隔著玻璃,艾麗西亞能看見往來穿梭的人,每個人都穿著白大褂,還有人推著擔架車,車上躺著病人。這是哪里?醫院嗎?可是艾麗西亞從來沒聽說過亞納谷的地下還有一座醫院。

繼續往前走,他們走到了手術室一類的地方。玻璃的另一邊,柔和的無影燈下,一臺有著八只手臂的機器人正在等待任務,旁邊站著幾個白大褂,貌似是這場手術的觀摩者。

很快,一輛擔架車被推了進來。擔架車上的人戴著氧氣面罩,手臂上還打著吊針,整個人看上去已經沒了知覺。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病人抬到機器人對面的手術床上,隨后又退回了墻邊。

緊接著,八只機械手臂開始繞著病人靈巧地動起來。一道紅光從病人的頭骨上劃過,冒出了縷縷白煙。

“這幫混蛋!”這幾個詞幾乎是從羅恩的牙縫里蹦出來的,“他們就是這么給每個人植入芯片的。”

紅光繞著病人的頭骨走了整整一圈,白煙過后,機械手輕輕地揭開了病人的頭蓋骨,露出了下面溝回縱橫的大腦。

“我覺得,這不像是植入芯片。”艾麗西亞低聲道,“這樣大的手術,頭上的疤痕太明顯了。”說著,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整個頭部光滑平整,不像是經過這樣的大手術。

接著,八爪魚似的機械手開始在病人的大腦上飛舞。雖然看不見,但艾麗西亞能想象那些機械手把比頭發絲還細很多的電極插入到了大腦的各個部位。

不一會兒,機械手停下了工作,一旁的白大褂開始控制墻上的屏幕,似乎是要評價手術的效果。幾個白大褂互相點了點頭,一個人點了點手中的平板。

艾麗西亞以為機械手會把剛才切下來的頭骨裝回去,可是機械手卻順著剩下的頭骨進行切割。很快,頭骨被完全打開,整個大腦都暴露了出來。一陣紅光閃過,一只機械手捧出了一整團灰白色的大腦,大腦的表面還能看見蛛網密布似的血管。

艾麗西亞覺得一陣惡心,她扭過頭,嘔出了兩口酸水,隨后又抬起頭來。

羅恩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羅恩扶著墻,低聲說道,“走廊的盡頭,肯定有個出口。”

不遠處,白色的衣角一閃而過。羅恩拍了拍艾麗西亞,艾麗西亞抬起頭,只見白大褂拉開了不遠處的一扇門,消失在門后面。

“出口!”羅恩幾乎叫了起來,“快!”

艾麗西亞還有些遲疑,羅恩已經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朝那扇綠色的門奔了過去。羅恩跑到門口,扭動門把手,門無聲地打開了。

門后面并沒有路,只有一堵墻。

“不可能!”羅恩對著墻狠狠地踹了一腳,墻卻紋絲不動。他又用肩膀撞向了墻壁。墻沒有絲毫反應,羅恩卻捂著肩頭踉蹌著退了回來。

“這是怎么回事?”羅恩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艾麗西亞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看著眼前這個瀕臨崩潰的大男人,有些說不清楚的東西隱隱約約地從腦海中冒出來。

“別泄氣,我們再往前走走。”艾麗西亞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羅恩的頭發。

羅恩抬起頭來,她的聲音,她的撫摸,仿佛暗夜里的光,給他帶來了力量。

“我們走!”羅恩拉起艾麗西亞的手,繼續沿著走廊往前走去。

艾麗西亞跟在羅恩的身后,繼續走著。透過走廊的落地玻璃窗,她看到一間又一間的手術室,一個又一個的大腦被手術機器人取了出來,裝到有透明液體的罐子里,運到了一個放滿了透明罐子的大房間。每個透明罐子里都有紅紅綠綠的導線伸出來,穿著白大褂的人則在罐子之間來回巡視。

這是什么鬼地方?艾麗西亞暗想著。把人腦取出來,培養在罐子里?

“門!”羅恩喊了一聲。

艾麗西亞抬起頭。

羅恩拉開了門把手,隨即他罵了一句臟話,把門狠狠地關上了。

不用說,門后面仍然是一堵墻。

他們繼續往前走。落地玻璃窗外,一群人站在電視屏幕前討論著什么。艾麗西亞覺得這群人有些眼熟,可是沒等她仔細想,羅恩懊惱的咒罵和摔門聲又傳了過來。

不用說,又是一扇哪里也去不了的門。

很多奇怪的畫面像氣泡一樣浮現在艾麗西亞的腦海里,可是這些紛繁雜亂的想法卻很難理得出個頭緒。艾麗西亞停下腳步,扶著墻低著頭,打算讓自己歇歇氣。可就在這一瞬間,地上的什么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深藍色的地毯上,一攤近似黑色的水漬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是?

艾麗西亞抬起頭來。

“羅恩,這里沒有出口。”

羅恩停下腳步,回過身來。

“羅恩,我們不過是在這里繞圈而已。”

羅恩臉色蒼白,細細的汗珠從他的額頭冒了出來。“不,不可能。”羅恩搖了搖頭,“肯定有出口的,肯定有!”

“羅恩,”艾麗西亞指了指地毯上的水漬,“這是我們剛才待的地方,我們一直在繞圈走。”

“不可能!”羅恩的額頭上出現了凹凹凸凸青紫色的血管,“這……”他指著落地玻璃窗,“我們明明是在往前走……”

是的,落地窗外的景色的確是在不斷地變換,可是,我們卻一直都在原地繞圈。艾麗西亞慢慢地站起來,走到了落地窗邊。

落地玻璃的那邊,一整面墻上布滿了不同的電視屏幕。艾麗西亞瞇著眼仔細看去,似乎有個屏幕顯示的正是熟睡著的潘妮……可正當她想仔細看清楚的時候,屏幕又切換到了另外一個畫面上。

“這是什么鬼地方!”羅恩一拳重重地打在了玻璃上。玻璃發出了一聲悶響,玻璃上的畫面好像一攤被擠壓的顏料,畫面扭曲變形,片刻之后又恢復了正常。

“羅恩,這不是玻璃,這是屏幕……”

屏幕里面的醫院,也許根本就不在這里。

可羅恩卻好像沒有聽見艾麗西亞的話,他繼續一拳一拳地砸向屏幕。屏幕上的畫面變得扭曲,然后又恢復,扭曲,然后又恢復。神奇的是,房間里的三個白大褂似乎聽見了響動,他們開始在房間里四處張望起來。

“放我們出去!”羅恩大喊道。

“羅恩,冷靜!”艾麗西亞低聲道。

“放我們出去!”羅恩又使勁兒地捶了幾下玻璃。

三個白大褂互相聊了幾句,艾麗西亞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他們正在討論對策。

就在這時,走廊里的玻璃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堵不透明的墻。三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從那扇墻上的門里走了出來。

“啊,羅恩·桑托斯先生。”胸牌上寫著“羅賓斯”、樣子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的白大褂首先發話了,“我們終于見面了。”羅賓斯背著手,一臉笑瞇瞇的樣子。

他身旁是一個矮胖的年輕人,胸牌上寫著“陶德”,正一臉焦急地看著羅賓斯,似乎很為他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擔心。

“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支撐著你,幾次都能從我們的劇情中清醒過來。”羅賓斯背著手,笑瞇瞇地看著羅恩,“我猜想,你大腦中的海馬體一定非同尋常,了解你的大腦,會對我們未來的研究產生非常重大的影響……”

“不!”艾麗西亞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了聲。“你們不能這樣對羅恩!”

“不能怎么樣?”羅賓斯轉向了艾麗西亞,嘴角仍然掛著笑意。

“你們不能對他,動那樣的手術。”艾麗西亞感覺這幾個字說得尤其困難。

“那樣的手術?”羅賓斯揚起了眉毛。

“你們騙不了我們,剛才我們都看見了。”艾麗西亞覺得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來。

“哦。”羅賓斯背著手,看向了身旁另外一個瘦高個、胸牌上寫著“瓊”的年輕人,“人腦真是神奇。”羅賓斯拍了拍瓊的肩膀,“你能知道羅恩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嗎?”

瓊搖了搖頭,“我們現在還只停留在輸入信號覆蓋的階段,輸入人腦的信號如果足夠強,可以在短時間內覆蓋他們原有的記憶,可是這畢竟不是原生的記憶,如果輸入信號不能反復加固,過一段時間就又會被原有的記憶覆蓋,所以……”

“可為什么偏偏是羅恩呢?”羅賓斯教授繼續旁若無人地和瓊討論,完全無視羅恩就站在他們的對面。

“也許是某些身體的記憶太強烈了吧。”瓊聳了聳肩,“我們對大腦記憶機制的研究還不夠深入,雖然海馬體會存儲記憶,可身體的很多其他部分也會存儲記憶,而且記憶和情感之間的聯系我們也還不大清楚。”

羅賓斯用手指撓著下巴,“說到底,我們的腦機界面功能還是太初級,我們現在能做到的,還只是簡單的記憶入覆蓋,沒法直接讀取人的想法。”

“能讀取大量的腦電波,但是我們沒法轉譯,記憶太復雜了,比如羅恩對愛瑪的記憶。”

“愛瑪!”艾麗西亞只覺得頭腦里一片震蕩。剛才雜亂無章的片段,瞬間被一條線索串聯了起來。

爆炸!烈火!火海里的羅恩,被壓在了垮塌下來的房梁上。他的懷里,抱著蜷做一團的愛瑪。

派蒂用濕毛巾蓋住了愛瑪,然后從羅恩懷里抱過了孩子。派蒂轉身前的最后一瞥,只見羅恩正低著頭,用一塊鋒利的鐵片在自己的胳膊內側狠狠地刻著愛瑪的名字。仿佛只有這件事,能夠讓他暫時忘記置身火海的痛苦。

派蒂顧不得停留。她抱著愛瑪向樓下跑去。

可是樓下已經是一片火海,濃煙讓人無法呼吸。

哪里才是出路啊?

派蒂憑著記憶,摸到了衛生間。

她把愛瑪高高地舉起來,盡量讓她貼近衛生間高處的通氣孔。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久,有人劈開了衛生間的房門。穿著防火服、戴著防火頭盔的消防員,從派蒂的手里接過了愛瑪。

“孩子,還活著!”這是派蒂記憶里的最后一句話。

隨即,一陣劇痛席卷了她的全身。

“羅恩!”派蒂那句“我想起來了,我是派蒂!”還沒有說出口,身旁的羅恩已經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猛地向前一躍,撲到了羅賓斯的身上。

“說,愛瑪在哪兒?”羅恩的左胳膊繞過羅賓斯,對他形成了一個鎖喉扣,右手則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刀刃貼在羅賓斯的脖子上,把羅賓斯頸部的皮膚壓出了一條深深的褶皺。

陶德在一旁發出了一聲驚叫:“羅恩,住手!”

就在同時,瓊從背后撲向了羅恩。

仿佛電影里的慢動作,派蒂看見一道白光閃過,瓊怪叫了一聲,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而羅恩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刀尖刺破了瓊的胸口又拔了出來。

“羅恩!你干了什么了?”派蒂伸出雙手,捧著自己的頭。

“殺人了!你殺人了!”陶德繞著走廊來回走著,“你殺人了!你跑不掉的!”

羅恩的手臂上,青色的靜脈如虬扎的樹根般凸顯了出來。他把刀又架回了羅賓斯的脖子上,“帶我們出去!否則,你的下場,就跟他一樣!”

“教授!”陶德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從兜里掏出了平板,敲了幾下。

“沒事的,陶德。”羅賓斯的聲音和氣息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他抬起手,示意陶德停下他正在做的事。

“羅恩,”羅賓斯的話語不緊不慢,“相信我,你不想離開這里的,因為你離開這里之后,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愛瑪了!”

“你胡說!”羅恩的怒吼聲讓派蒂的耳朵里出現了短暫的耳鳴。

“羅恩,你要相信我。”

羅恩的眼睛已經變得一片血紅,他握著尖刀的手已經開始顫抖。

“羅恩,你沒法離開這里。”

“你胡說!”

“羅恩,冷靜!”派蒂輕聲道,“羅恩……”

一陣響動從地板上傳來。

派蒂條件反射地望向了地板。

地板上,瓊的手腕抖動了一下。緊接著,他的腳踝和膝蓋也動了一下。隨即,瓊翻了一個身,坐了起來。他的眼神里并沒有痛苦,甚至看不出驚詫,只有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的空洞。

派蒂不禁往后退了兩步。仔細看去,瓊胸口的衣服上的確有一個洞,可是這個洞的周圍,卻沒有任何的血跡。無論瓊的衣服上還是地板,也都沒有任何的血跡。

“你、你們……”派蒂看了看瓊,又看了陶德和羅賓斯,“你們都是機器人?”

瓊轉著頭,似乎是要確定自己的脖子還能動。聽見派蒂的話,他停下了動作。

“機器人?”瓊望著天花板,輕輕地搖了搖頭,“哦不,女士,我們不是機器人。”說著,他低了低頭,目光正好和派蒂的目光相接,“我們,”他抬起手指,畫了一個圈,“都是人,只是,”他用手指了指他自己、陶德和羅賓斯,“我們,是活人,而你們,”說著,他指了指羅恩和派蒂,“是死人。”

羅賓斯教授今天穿著灰色的西裝,他還特意打上了一條藍色領帶。領帶泛著絲綢特有的柔和光芒,似乎是要刻意凸顯羅賓斯教授今天對客人的重視。

“在這個國家,你知道最大的政黨是誰嗎?”羅賓斯教授說這話的時候,笑瞇瞇的,一改平時上課時的嚴肅樣子。

對面的沙發上,坐著兩位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他們戴著眼鏡,手里捧著筆記本,抬頭望著羅賓斯。聽到了他的問題,兩個年輕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陷入了某種有默契的沉默。

“不是共和黨,也不是民主黨,”羅賓斯也沒有逼著年輕人回答的意思,“而是婦女,對的,你們沒有聽錯,女性選民已經占到了這個國家選民總數的56%。”

年輕人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又抬起頭來,等著羅賓斯繼續往下講。

“比如,我們現在運行的亞納谷模型,”羅賓斯說著,按動手里的遙控器,他身后的屏幕上顯示出了各種畫面,“就囊括了這56%女性選民中的所有類型:女大學生、職業婦女、全職媽媽、單親媽媽,各種人種、職業、背景,我們都可以根據測試需要,調整她們的家庭、職業和收入情況,讓她們更加貼近我們的需求。”

“請問,”一個年輕人舉起了手,“您這樣的計算機模型,和其他的計算機模型,有什么區別嗎?”

“哦,我們可不是計算機模型,哦,不、不、不。”羅賓斯頗有幾分得意地搖了搖右手的食指,然后按動了手里的遙控器。背后的屏幕上,手術機器人給大腦植入電極、大腦被取出、放入營養液等一系列的畫面都被展現了出來。

“計算機模型只能根據已知的情況進行模擬,可是我們的自由意志。”羅賓斯說著,背著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的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頭,“有太多的未知,是計算機永遠無法準確模擬的。”

“真人?”兩個年輕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羅賓斯教授,我們要確定,您所提供的服務,不會違背正常的社會倫理,畢竟使用真人進行實驗……”

“這點你們放心。”羅賓斯發出了兩聲輕笑,他指了指屏幕上放入玻璃瓶的大腦,“所有的這些人,或者是臨死前自己簽署了同意書,或者是腦死亡后,由他們的家人簽署了同意書。總之,他們都同意參與曼城大學的‘永生’項目。‘永生’項目通過保存他們的記憶和意識,使得他們的兒女在長大后,可以通過這些記憶和意識了解他們。”

“當然,”羅賓斯清了清嗓子,“參與‘永生’項目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參與者同時也會參與曼城大學的‘亞納谷’模型。簡單來說,就是在他們的家人不讀取他們記憶的時候,你們是活在‘亞納谷’里的虛擬居民,參與我們的各項試驗。”

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揚起了眉毛。

“而‘亞納谷’模型中,持續時間最長、也最受歡迎的項目,就是目前你們想要了解的政治競選民調模擬。每一周,我們都會調整競選的宣傳策略,來測試不同人群對策略的反應。不得不說,這項測試給了我們的客戶很多不同的啟示。如何更加精確地針對不同的人群,采取不同的話術,撩撥不同的情感,去吸引他們的選票。”

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點起了頭。

“如果你們的老板還有任何問題,歡迎他隨時提出來。當然,‘亞納谷’能夠提供的服務數量也是有限的,現在希望跟我們合作的組織很多,我們不得不采取競價策略,希望你們理解。”

說著,羅賓斯教授轉向了屏幕墻,“畢竟,人的自由意志是當下最炙手可熱的商品。”他頓了頓,昂起頭,看向了五光十色的屏幕,“哪怕在人死后,也是如此。”

【責任編輯: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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