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密有度

一、中國古代梳篦的概念及類別

1.梳篦概念

關于梳篦的起源，歷來說法不一。宋代高承在《事物紀原》中記載：“赫胥氏造梳，以木為之，二十四齒，取疏通之意。”①赫胥氏即上古的炎帝，雖然這只是一種傳說，但據考古發現梳篦在六千年前已經出現在華夏大地。

在《說文解字》中有“櫛，梳篦之總名也”②的記載，清代樸學大師段玉裁對此的解注為“疏者為梳，密者為比”，其意是說“櫛”為梳和篦的總稱，齒分布疏朗的是梳，齒密的為比，即篦。《釋名·釋首飾》中記載：“梳言其齒疏也，數者臼篦。數，密也。”顏師古在《急就篇》中記載：“櫛之大而粗，所以理鬢者謂梳，言其齒稀疏也;小而細，所以去蟣虱者謂之比，言其齒比密也。”從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古代梳篦總稱為櫛，區分的方法是齒的稀疏程度，疏者為梳，密者為篦。經學者考證，從東漢到隋唐時期，“梳”“篦”作為詞匯基本上完成了取代了“櫛”的過程，成為日常生活中的理發用具的稱謂。

《說文解字》中對梳的解釋為“梳，理發也。從木，疏省聲。”段玉裁對此的解注為：“器曰梳，用之理發，因以臼梳。”在《列女傳·仁智傳》中有：“冠纓不足帶有余者，頭亂不得梳，饑不得食也。”此處的梳，為梳理頭發之意。其后“梳”日漸口語化，成為廣泛使用的術語。

兩漢之前，“篦”以“比”之詞代稱，古文獻中多以“比”稱之。“篦”這一詞始見于東漢的文獻《淮南子·修務訓》：“禹沐浴霆雨櫛扶風。”高誘注解為“以疾風為梳篦也”，此處梳篦連用共解“櫛”。從唐代之后，梳篦逐漸連用成為理發器具的主體稱謂，作為一種理發器具，梳主要用于理發，篦則用于去除頭上的污垢和寄生蟲。

2.梳篦種類

梳篦種類繁多，從材質上看，有骨、木、象牙、犀角、玳瑁、石、金屬等多種。從功能上分，有日常梳頭之梳篦，有裝飾用梳篦，也有兼二者之用的梳篦。

最早的梳篦應當就是人的五指，原始的五齒梳就是模仿手指而成的獸骨梳。現在所見秦漢之前的梳篦均是通過考古發掘實現的，多是陪葬品。如楊晶研究發現在山西侯馬晉墓葬中出土的“骨飾”應為梳背和梳身通過榫卯結構拼合成的梳具（圖1），上端兩側各雕刻一展翅的燕子，中間為兩蛇纏繞，用紅彩繪出羽紋和鱗紋，梳身高5.7厘米，呈魚尾形。這種造型的梳篦在那時非常普遍，貴族所用的多為骨質，造型優美且富有變化，不僅是一種實用器，同時也是身份的象征。

兩漢時期，文獻中梳篦的種類日漸豐富，高文惠《與婦書》中有“今致玳瑁梳一枚”。車灌在《修復山陵故事》中記載：“梓宮用象牙梳五枚，后梓宮用象牙梳六枚，玳瑁梳六枚。”《太平御覽·東宮舊事》中：“太子納妃，有玳瑁梳三枚。”這三段材料中，分別出現了玳瑁、象牙兩類梳具，且梳具被用于各種場合。隋唐時期，各種材質的梳篦紛紛出現，特別是木梳更是大行其道，出現了“千丈黃楊木，空為一個梳”的感嘆。唐太宗的隨葬品中有“柞木梳一、黑角篦一、草根刷子一”，這里出現了柞木、犀牛角。而諸如玳瑁等前代所用較為普遍材質則向精致化發展。劉恂《嶺表錄異》有“陷黑玳瑁花，以為梳篦杯器之屬，狀甚明媚。”說明當時玳瑁的梳篦制作已經相當精細。到明代，梳篦已經完全取代“櫛”的概念，且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出現了很多以梳篦為生的行業。如時人陳鐸的《梳篦鋪》中描述：“象牙玳瑁與紋犀，琢切成胚，黃楊紫棗總相宜，都一例，齒齒要勻齊。清濁老幼分稀密，向清晨櫛裹修飾。拂鬢塵，除發膩。諸人不棄，無分到僧尼。”從這首詞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梳篦鋪中主要有象牙、玳瑁、犀角、黃楊、棗木等不同材質的梳篦。“琢切成胚”“齒齒要勻齊”說明所售梳篦制作的精細，而“諸人不棄，無分到僧尼”則說明當時社會對梳篦的需求。明代不僅梳篦鋪大行其道，而且還出現了專門的篦頭人，即“櫛工”。

二、清代宮廷梳篦的來源

清宮所用梳具，主要以象牙和黃楊木為主，兼有其他材質，后期隨著舶來品的盛行，塑料的梳篦也在清宮中出現。清宮中的象牙梳篦主要來自廣東和云南，而黃楊木的梳具則以江南地區為主。

1.進貢

中國國內的貢物制度在清代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相較于前代，清代國內貢物種類繁多，既有行省土貢、官員例貢等，也有迎鑾、陛見、謝恩等非例行進貢。“各省督撫、將軍、府尹及鹽政、關差、織造等歷年呈進緞綢食品等項，系預備祭祀、供鮮并皇上御用內廷所需，以及頒賞外藩之用。”③這些進貢的食品綢緞等物品大都是各管轄區內特產。

清代，江南地區和廣東是梳篦的主要生產地區，因而這些地區官員進獻宮廷的禮單上常有梳篦的身影，譬如：

乾隆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兩淮鹽政高恒進：黃楊木梳五十盒，文竹宮篦五十盒，牙竹抿剔五十盒，明角牙刷五十盒，交養心殿。④

乾隆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十日，杭州織造西寧進：十錦梳篦十八匣，刷牙十八匣，交養心殿。⑤

乾隆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長蘆鹽政高誠進：牙刷抿篦十匣，黃楊木梳十匣，十錦宮篦十匣，胭脂十匣，宮粉十匣，交養心殿。⑥

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兩淮鹽政李質穎進：十錦梳篦十匣，彩漆象牙梳十匣，宮粉十匣，胭脂十匣，交養心殿內。⑦

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初九日，署云南巡撫諾穆親進：象牙梳一百副。⑧

進貢梳篦官員，主要是兩淮鹽政、長蘆鹽政、杭州織造、蘇州織造等江南地區的官員，也有少數諸如云南巡撫、廣西巡撫等。江南地區有著悠久的梳篦制造傳統，梳篦業發達，因此當地官員采辦梳篦這種轄區內的特產進貢是很自然的。而諸如江南三織造、各鹽政、稅關等宮廷派出機構的官員，購買宮廷日常生活必需的梳篦進獻，也是作為皇帝家臣應盡的義務。諸如云南巡撫等官員，因轄區內出產象牙，因此貢單中會有一些梳篦象牙制成品等。官員進獻的梳篦，皇帝并非全部收下。在檔案中我們可以看到，也有封駁的梳篦出現。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宮廷梳篦的數量很多，已足夠使用。如乾隆二十六年十月十日，駁出河道總督張師載進的十錦梳篦十匣。⑨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初一日，駁出貴州巡撫李本進貢的牙梳二匣（四十套）。⑩94F0A381-21DF-4785-BBDB-0F33F1B792B4

2，造辦處改作和配外包裝

造辦處是康熙時期設立的宮廷御用器物制造機構。楊伯達《清代造辦處的“恭造式樣”》一文中認為：“康熙朝皇家美術和工藝美術均由武英殿造辦處和養心殿造辦處分別承擔，后武英殿的工藝作坊劃歸養心殿造辦處管理，養心殿造辦處成為康熙朝最為重要的內廷工藝作坊。”11其后養心殿造辦處作為清代宮廷最重要的工藝作坊一直延續下來。造辦處承擔了宮廷大量日用器物的生產和制作。從檔案記載來看，造辦處并不直接生產梳篦，多從事一些梳篦的改作或制作外包裝等。

如雍正七年九月初六日，“圓明園來帖內稱，郎中海望傳做：梳子、篦子、抿子、刷牙等九件，內有應雕刻者雕刻壽意，應鑲嵌者鑲嵌壽意，以備怡親王福金千秋用，記此。”12在梳篦上雕刻或鑲嵌慶祝壽意的圖案，這種由造辦處工匠改作的梳篦在宮廷中也多有見到。

清宮的梳篦幾乎都是由地方進貢的，因此造辦處最主要的工作是將其與其他相應的物品進行搭配包裝。如雍正元年十二月十七日，“怡親王交：小銀箱一件。王諭：配合裝象牙盒一件，退光漆盒一件，玻璃罐一件，牙梳三件，遵此。”13再如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庫掌四德五德來說太監胡世杰交：洋漆小梳二件。傳旨：著配有鏡子紫檀木盒盛裝，欽此。于十五日，庫掌四德五德將洋漆梳二件，配得有鏡子合牌盒樣，持進交太監胡世杰呈覽。于三十六年正月二十九日，庫掌四德五德將現做嵌玉璧紫檀木盒五件內做得二件，各盛漆梳一件，持進交太監胡世杰呈覽。”14從檔案中，我們可以看出造辦處的工匠將不同類型的梳篦進行分類，與各自相應的器具搭配包裝。在故宮博物館所藏的妝奩匣文物中，我們可以看到其中就有專門放置梳篦的位置。

總的來看，清宮梳篦基本上都是由地方進獻，特別是以江南地區和兩廣地區為主。這些地方官員轄區內生產梳篦的手工業發達，制作的梳篦產品工藝精良，深受宮廷的喜愛。造辦處則主要是根據皇帝的旨意，對所用梳具進行分類包裝，使其符合宮廷日常使用需要。

三、清代宮廷發式與所用梳具

清代的審美文化是以滿族統治者的審美文化為主導的，使得清代的藝術呈現出強烈的禮教秩序感和少數民族風情。體現在發式上，就表現出民族傳統，獨特的裝飾之美。清前期，滿族婦女梳髻，通常將發掠至頂部，分成兩把，在頭頂梳成一個扁平型發髻，然后插上扁方、玉簪等飾物，再將腦后的余發處理成燕尾狀，垂搭于頸背。因型得名，俗稱“一字頭”或“兩把頭”。到嘉慶時，婦女梳發髻時，會在髻內襯上一個鐵絲制成的框架，將發髻墊高，呈雙角形，俗稱“架子頭”。咸豐年間，受漢族婦女高髻的影響，滿式發髻越變越高從“一字頭”“架子頭”發展成為“高如牌樓”的假髻，這種假髻被稱為“大拉翅”。15許地山在《近三百年來中國的女裝》中考訂，“清末的大拉翅，大概咸豐之前是沒有的，這種高髻的發展可以說是從漢族的如意縷演變的，形成的程序，是從矮而高，從小而大。”

清宮所用梳篦的變化與發式演變息息相關。在故宮博物院所藏的生活用具文物類別中，有專門的梳篦一類。這些梳篦是清代宮廷的遺存下來的文物。從文物上看，有些有明顯的使用痕跡，也有一些嶄新的從未使用過的梳篦。清宮的梳篦有單一件存在的，但更多的是組合出現。在《宮女談往錄》中記載了給慈禧太后梳頭的“梳頭劉”的往事。在宮女何榮兒看來，給慈禧太后梳頭是一種莫大的榮耀，這是連李蓮英都不能有的。“這是一個非常得寵的老太監，溫和、馴順、斯文、有禮貌，伺候人不驕不躁，恰到好處，讓被伺候的人感覺到很舒服。”每天早晨，當宮女打開慈禧太后宮門的簾子時，“梳頭劉”頂著黃云龍包袱走進去，里面裹著各式各樣的梳頭工具，有梳子、篦子、簪子等，給慈禧磕完頭后，“梳頭劉”就開始給慈禧梳頭，整個步驟舒緩有序，從梳頭算起，慈禧太后一天的生活正式開始了。16據苑洪琪研究，在給慈禧梳頭時，象牙梳和黃楊木梳輪換使用，按頭部不同的部位分別選用大小、疏密不同的梳子，通過梳子對頭部進行有節奏的梳理。17從記載來看，梳頭劉的黃云龍包袱里面裹著各式各樣的梳頭工具，有梳子、篦子、簪子等，可見這些多是成套出現的，材質多為象牙或黃楊木。下面結合文物具體來看：

梳具一：象牙描金彩梳篦（圖2）。該梳具盒長29.2，寬20.7，高3.7厘米。此梳具由廣東地區制作，內共有25件梳具，分別為梳子9把、竹篦2把、剔篦2把、胭脂棍2根、扁針2根、大小刷子8把。其中長方形梳子的梳齒有60個之多，另有月牙形梳、篦形梳等。竹篦的篦擋為牙質，篦架為木制;2把剔篦一為長方形木柄，一為象牙柄，一端均銜接7齒。此梳具上大多描金彩繪鳳紋、云蝠、菊花、蓮花、石榴、桃、寒梅、八寶、山水、樓閣、魚舟等圖案。整套梳具選材上乘，制作精良，功能多樣，反映了慈禧太后與后妃們當時梳妝具的考究。

梳具二：黃楊木描金彩梳篦（圖3）。該套梳具匣長29.2，寬20.7，高3.7厘米。這是清晚期清宮所用的梳具組合，內共有各類梳具件，包括梳子9件、篦子2件、抿子2件、長刷2件、扁針2件、胭脂棍2件、眉刷2件、方刷2件、短刷2件。梳子為黃楊木材質，刷為象牙材質，上裝飾花卉紋。

上面這兩套梳篦組合中，梳篦分別為象牙和黃楊木兩種材質，在清宮遺存的梳篦組合，基本上都與這兩件類似。這些梳篦組合包括日常梳頭所用的大梳子，固定發式所用的小梳子，篦頭所用的各種篦子，用于抿發的抿子，描眉用的眉刷，涂抹胭脂所用的胭脂棍，清理梳篦所用的各種刷子等。從梳具的組合上看，不僅僅用于梳頭，還是一整套化妝的工具組合。清代宮廷后妃的發式從“一字頭”到“大拉翅”的變化中，相應的梳妝用具也有所變化。早期的發式中需用的固定梳具相對較少，而清晚期的“大拉翅”需要更多的梳子、簪子等固定假發，因而用到的梳具物品更多。相較于后妃所用的梳篦，皇帝所用的梳篦去掉了胭脂棍，增加了牙刀、牙鑷、牙針、圓刷、分頭針等。其中牙刀用于皇帝梳頭時壓頂部頭發和髻發，扁針用法如分頭針，牙針用于皇帝就寢前固定盤于頭頂的頭發，牙鑷則是皇帝在帶假發時的用具，還有專門梳理胡須的小梳子等。1894F0A381-21DF-4785-BBDB-0F33F1B792B4

縱向來看，清宮所用梳篦的變化是與不同時期宮廷發式變化同步的。早期所用的梳篦較少，裝飾也相對較為簡單，到清后期梳篦的種類增多，裝飾也更為繁復。橫向來看，根據男女性別不同的需要，在梳篦組合上也有區別，女性梳具中有一些化妝用具，而男性梳篦中則基本上都與梳頭相關。這兩種不同我們從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梳具文物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就是文物反映出的歷史。

清宮所用梳篦不論是從材質的選擇，制作的工藝還是裝飾紋樣上都是當時最為精美的。除了宮廷常見的黃楊木、象牙，等材質外，晚清宮廷還出現了一些近代化學材質的梳具（圖4），這是前代未曾有的。在制作工藝上，吸取了江南地區優秀的傳統制作梳篦工藝，并根據清宮發式變化的需要進行改進，做到了與時俱進。在裝飾圖案上，既繼承了傳統梳篦的裝飾圖案，又有一些專屬皇家的紋飾或裝飾圖案。在裝飾圖案上，可以看出宮廷與民間的區別更為明顯，這也成為我們認識清宮梳篦的重要參考依據。

四、結語

清宮梳篦在繼承中國古代梳篦優秀傳統的基礎上，又根據滿族自身的頭飾特點發展出清代獨特的梳篦文化。清宮的梳篦都來自于江南及兩廣地區，這些地區是中國古代梳篦制作中心區域，有著成熟的技術和悠久的傳統。這些地區大批量的生產、進貢梳篦以供應宮廷生活之需。宮廷則根據自身的需要選擇性的接收，并指導地方改進樣式等以滿足發式變化的需要。清代宮廷所用梳篦，不僅見證了清代宮廷日常生活的變化，也是清代審美情趣不斷變化的重要物質載體，是清代風俗文化發展一個細微的風向標。

白蘭北京市文物交流中心

注釋：

①[宋]高承《事物紀原》卷8“什物器用”條，中華書局，1989。

②[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

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奏銷檔666～109：奏為各處呈進方物現擬緩進等事折，附各處呈進方物及現擬緩進方物清單，咸豐五年八月二十九日》。

④⑤⑥⑦⑧《乾隆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兩淮鹽政高恒進單》，載《清宮瓷器檔案全集》卷6，第320頁。

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合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以下簡稱《總匯》），人民出版社，2005，793頁。

⑩《總匯》第45冊，第350頁。

11楊伯達《清代造辦處的“恭造式樣”》，《上海工藝美術》2007年第4期。

12《總匯》第3冊，第645頁。

13《總匯》第1冊，第87頁。

14《總匯》第33冊，第804頁。

15何蓓璐、崔榮榮《明清女性發式（1368年～1840年）流變研究》，《服飾導刊》2013年第1期。

16金易、沈義羚《宮女談往錄》，紫禁城出版社，2001。

17苑洪琪《慈禧美容養顏之道》，香港區域市政局編《慈禧太后生活藝術展覽圖錄》，1996。

18劉寶建《清宮帝后組合梳具》，《紫禁城》2005年第7期。94F0A381-21DF-4785-BBDB-0F33F1B792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