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森




“六朝古都”南京襟江帶河,依山傍水,鐘山龍蟠, 石頭虎踞。戰國時,楚威王筑城于石頭山,始置金陵邑;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為廢六國故邑,在東巡時改金陵為秣陵。此后,建業、建郵、建康、應天、南京、天京,都曾是這個城市的名字。這里,山水城林交相輝映,人文景致相得益彰,“人物俊彥,文學昌盛”。自古以來,名士文人匯聚于此,賦予城市獨特的人文情懷。烏衣巷高門大院中走出的書圣王義之、王獻之父子,寓居定林寺完成《文心雕龍》的劉魏,潑酒“水墨淡彩”的南唐畫家徐熙,南方山水畫派開山鼻祖董源,演繹愜意人生,揮酒絢麗風采。
16世紀開始,金陵城中文人士大夫升為主流,雅集唱和等習尚再起,金陵風流復蘇。尤其是晚明以來,富庶的商品經濟、悠久的文化傳統促使金陵城滋生出更加濃郁的藝術氛圍,精英文化、市民文化、通俗文化,甚至由耶穌會教士所傳入的外來文化,相互交匯。
因此,最為東南都會的金陵雖經歷風云變幻,但仍吸引著四面八方的畫家蜂擁而來。董其昌、吳彬、魏之璜、魏之克、胡宗仁、胡宗信、鄒典、龔賢、樊圻、高岑、鄒詰、吳宏、葉欣、胡造、謝蓀、鬢殘、石濤…………或文人畫家、或職業畫家、或半文人半職業畫家,或造訪、或游歷、或定居,或客留,過往相從,切磋交流,共同發展,可謂盛況空前。正如龔賢所說:“今日畫家以江南為盛,江南十四郡以首都為盛,郡中著名者且數十輩,但能吮筆者奚啻干人!”他們才華橫溢,或流連于山川草木間,或沉醉在故國情思中,舞文弄墨,賦詩作畫,或賣字鬻畫,或課徒授業,充分展示出豐富多元而復雜生動的藝術文化追求。
當然,最著名者莫過于所謂的金陵八家。呂曉的研究表明,“八家”之名,初見于康熙初年,周亮工《讀畫錄》記載,王弘撰《西歸日札》則有《善畫八大家記》流傳,后張庚《國朝畫征錄》、乾隆十六年(1751)《上元縣志》等轉述,說法略有出入,但揭示出17世紀中后期金陵繪畫的主流審美趣味。
其實,所謂“金陵八家”,是對于當時金陵畫壇主要人物的總稱,因畫風相近,將之歸納一起,視為“八家”代表者如葉欣、張修、謝成、樊沂、樊圻、吳宏、高岑、胡惜、謝蘇、鄒詰、陳卓、盛丹、蔡澤等人。他們取法兩宋院體,以金陵的某些實景為基礎,著意于詩化處理,筆墨精致細膩,成為明末清初金陵地區的一種風尚。同時,他們又善于延續明中期以來的文派特色,設色清麗,富有詩情,形成了一種典型的金陵設色風格,從而將懷舊書寫轉化成冷清的孤寂。
南京博物院皮藏《金陵各家山水圖冊》,系錢鏡塘舊物, 1956年3月征集,金箋本,共20開,每開縱29.1、橫35厘米,或設色、或墨筆,成于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作者分別為葉欣、張修、胡造、謝成、樊沂、高岑、鄒詰、陳卓、方維、李悅等,或水村圖、或山居圖,或臨閣觀水、或深山聽松,或秋江蕭寺、或冬山行旅,風格大多相類,有益地補充了金陵八家群體繪畫風格的認識。
第一開,葉欣《秋江蕭寺圖》(圖1)
題識:葉欣;鈴?。喝~欣之?。ò孜模s木(白文)。淺設色繪高山古寺,船帆來駛之景。山峰勁峭,寺廟聳立,遠山隱隱,江水浩森,船帆點點,一派寥廊之境。江水以細筆為之,水勢平緩,呈江水涌動之態。山峰皺擦簡潔,僅對峰巒細致處理,后于山峰結構處稍作宣染,以,分陰陽、向背,再以濕筆淡墨點苔,小橫點、橫點陸續排開,節奏分明。
葉欣(約1597~1671),字榮木,華亭(或說無錫)人,寓金陵。善山水,學趙令穰,復參以姚允在。畫風細致淡遠,幽深工細,氣格明秀冷峻。程正揆謂其“竟陵詩淡遠又淡遠,淡遠以至于無,葉榮木畫似之。每見其所作斷草荒煙、孤城古渡,輒令人動秦月漢關之思。”
第二開,張修《松山飛瀑圖》(圖2)
題識:庚子十月畫,長洲張修;鈴印:損之(朱文)淺設色繪山寺林巒,飛瀑聲聲之景。山峰突兀,林壑深深,遠山迷蒙,瀑布漏漏,一派幽深之境。山巒以粗鄙重墨勾勒輪廓,層層皺擦;而叢樹以勁挺雄闊的筆墨點寫,偃仰穿插,曲盡其態,山寺隱沒,細線描繪,稍施色彩。突出用筆質量,墨法相對簡淡,節奏感稍弱,卻多一分疏淡平和之態。
張修(約1604~1690),號損之,長洲(今蘇州)人,家金陵。性狷介,自辟三徑于鷙峰寺側,常獨坐鐘樓,閉戶不聞聲息。遐想云外,肅然吮筆,作畫不凡。工山水、花草、蟲鳥,更好圖繪藕花。嘗戲畫春燈謎,別有風趣。
第三開,胡造《山居圖》(圖3)
題識:胡造;鈴?。菏ㄖ煳模?。淺設色繪冬日高士閑居之景。高崖陡坡之下,清泉涂宗流淌,依崖坡而建的院落,柴門深閉,疏籬掩映,在清冷的氣氛中,白梅正在盛開。高士獨坐高閣,依欄俯看半輪紅日西沉。遠處青山微露一角,別有一番動人景致。筆墨硬勁疏朗,意境,樸茂沉雄。
胡惜(約1611 ~1670),字石公,江寧(今南京)人?!柏摯罅θ隆?,而工寫菊,兼擅山水、人物。用筆勁健雄秀,敷色雅潔,有雄放跌宕、高超勁逸之趣。
第四開,謝成《秋江泛舟圖》(圖4)
鈴印:謝成(白文)。設色繪平遠山水秋景,水面蜿蜒曲折,遠處屋宇掩映,而近景樹木蒼秀,扁舟橫行,前一人張望,后一人奮力撐桿,中婦人獨坐賞花,似從遠處紅屋而來,組成一幅泛舟秋江之圖。畫法效仿宋元趙伯駒、趙孟瓶之風,構圖、取景采取平視,土坡、山水、樹木接近真實的效果。筆墨清潤,意境澄明。
謝成(1612~1666),號仲美,江蘇蘇州人,移居金陵。自幼跟隨父親謝道齡學畫,而加以秀潤,擅山水、花鳥,寫生尤逼肖。與周亮工交契。
第五開,樊沂《寒林圖》(圖5)
題識:庚子冬日寫,鐘阜樊沂;鈴?。悍剩ㄖ煳模⒃∫适希ò孜模DP繪冬日寒林下村居情景。茅舍數間,在寒氣中靜靜仁立,寂無一人,院外流水緩緩,引來一絲清冷。樹木、屋宇用筆方硬秀整,以“鹿角式”為之,極得瘦硬清勁之神。垂直的坡岸施以小斧劈皺法,果斷爽利;峰巒、坡岸則以披麻皺為主,干、濕筆并重。
樊沂(約1613~?),字浴沂,江寧(今南京)人。山水、花卉、人物,悉皆精妙。與弟樊圻有雙丁、二陸之名。周亮工在《讀畫錄》中曾稱樊沂、樊圻兄弟“吮筆其中,蕭蕭如神仙中人”,又贈詩云:“兄弟東園戶自封,不教人世見全龍。疏燈夢穩長橋雨,破硯欹摩近寺鐘。白墮荒唐胸五岳,青來迢遞筆三峰。北山云樹蕭條盡,老去朝朝拜廢松?!?/p>
第六開,樊沂《冬山行旅圖》(圖6)
題識:庚子冬日寫,鐘阜樊沂;鈴印:樊沂(朱文)、浴沂氏(白文)。淺設色繪山麓樓閣、高士持杖探幽小景。山石嶙岣,江水浩茫,以短線條作皺,尤重渲染;石上叢樹點點,枯樹一叢,蟹爪枝條,頗顯寒意,而紅梅兩株,則反添春意已近;文士持杖緩行,趕往臨江水榭,一派高雅之趣。
第七開,高岑《臨米友仁大堯村圖》(圖7)
題識:臨米元暉大堯村圖,石城高岑;鈴?。焊哚ò孜模⑽瞪ò孜模?。水墨臨米家山水,作一人獨坐林屋靜坐沉思情形,以簡單的大混點和個子點再現江南煙雨之狀。遠處叢山、近處坡岸、流水,亦僅以水墨涂抹而成;屋舍、樹木枝干以中鋒寫出。筆墨簡練,而不流于荒率。
高岑(1616~約1689),字蔚生,浙江杭州人,居金陵。幼年學朱翰之山水,晚年自成一家,頗臻神妙。其山水及水墨花卉,寫意入神。山水用筆雄勁秀拔,墨氣渾厚,同時有董、巨筆意和南宋風神。
第八開,高岑《古松塔影圖》(圖8)
題識:庚子冬日,石城高岑寫;鈴印:高岑(白文)蔚生(白文)。設色繪深山掩寺之境,遠峰隱現,峰巒側出古松挺立,高塔巍峨。松椏以工細筆法而成,松針亦工整,聚團成簇,映于薄霧之間。山峰施以披麻皺,略以小渾點點苔,遠山僅以花青稍事暈染。筆墨清潤,意境幽遠。第九開,鄒《臨閣觀水圖》(圖9)
題識:庚子冬月寫,石城鄒詰;鈴?。亨u詰(白文)方魯(白文)。設色繪江郊別野清秋小景,峰巒圍護之下,泉水隨山勢流入大江之中。廣闊的江水環繞,臨水坡岸,蒼木挺立,水閣、臺榭互連,閣中人正憑欄遠跳,沉醉山水之間。筆墨清潤,意境幽雅。
鄒詰(約1625——?),字方魯,吳縣人,寓居金陵。畫學乃父鄒典,少年即畫,那肪《滿字次子方魯十三歲繪事絕工,贈以短什》詩云:“君已有驪珠,于今見鳳雛。一毛真自異,凡鳥敢相乎。才寫方壺景,仍揮赤縣圖。山僧及童子,貌雛在斯須。”他往往能根據江南地區特有的山川地貌、氣候、植物特性而構置圖像,而有云霧、煙嵐、四時、晴明之變化。所作山水筆力工穩,墨色蒼秀,畫松尤奇秀,兼長花鳥。
第十開,鄒詰《深山聽松圖》(圖10)
鈴?。亨u氏(白文)、方魯(白文)。設色繪深山水村之景,近處林木茂密,水面寥寥,閣榭儼然;遠處山巒蜿蜓,寺塔高聳,林木深深,云霧繚繞其間而生意盤然。樹木筆致勁挺,樹葉隨意點染而流動,山石峰巒多用披麻皺為之。筆墨堅凝粗曠,意境古茂清逸。
第十一開,陳卓《歸帆圖》(圖11)
鈴印:中立氏(白文)。設色繪江畔水村,近景右側低坡磊磊,樹木圍繞,屋宇錯落,左側山石峻增,橫舟靜待,桅桿聳立而井然有序;遠景一抹青山,江水浩蕩,歸船數艘,遠帆點點,水霧、嵐煙飄沒于水際。山石樹木勾勒多用硬直線條,用筆嚴謹;山石、峰巒多以小斧劈,覆加暈染皺擦,間以石青點苔,生動活潑。寬闊的江面、細密的波紋,小徑平展,庭院幽深,呈現壯闊、幽邃、清雅之致。
陳卓(1634——?),字中立,北京人,寓居南京。山水師法唐宋青綠之法,兼擅人物、花卉,用筆嚴謹深沉,精密勁挺,設色幽雅秀整,畫風娟秀妍麗,清雋高雅。工筆重彩花鳥取法崔白、邊景昭、呂紀畫風,精工秀麗。
第十二開,方維《水竹居圖》(圖12)
鈴印:方維(朱文),墨筆繪臨水茅舍、高士隱居小景。山勢低緩曲折,山前靜水漏漏,渚坡平緩,小橋相錯, 修竹環繞,茅屋數椽,云霧裊裊。筆墨沉實,賦形具體, 畫法謹嚴,運筆圓潤,略有董、巨遺法。
方維(生卒年不詳),字爾張,號仍詰,浙江嘉善人,流寓金陵。學畫于鄭重,取法宋元,筆意高潔,體格精準,擅長山水、佛像,肖似鄭氏而稍加流動。
第十三開,方維《秋山圖》(圖13)。第十四開,方維《夏山高隱圖》(圖14)
鈴?。喝栽懀ò字煳模?,皆水墨繪山水小景,兼五代董源、巨然與元代黃公望、吳鎮筆意,峰巒疊嶂,礬頭重重,起伏變化無窮,林木蔥郁,疏密有致。山體或濃或淡,皆以干而枯之筆披麻勾皺,疏朗簡秀;樹干皆以深墨勾出輪廓,后稍事皺擦;樹葉或橫點,或豎點,或斜點,或圓點;或干墨,或濕墨,或枯筆,筆墨隨意。
第十五開,李悅《富春山圖》(圖15)
題識:仿黃子久富春山,李悅;鈴?。豪類偅ò孜模?。水墨臨仿元代黃公望富春山色,筆墨粗率躍動,富有節律感,雖著墨不多,然頗有生氣。
圖冊全以金箋為材,金箋紙聚墨難化,容易見筆痕,多采用干筆枯墨,易于掌控,而方維、李悅以濕筆重墨為之,反其道而行之,筆墨放縱疏朗清逸,頗見妙處。然而,李悅已無從查考,似明末盛丹一路,當是同時活躍于金陵畫壇師法南宗的畫家,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明末清初金陵繪畫的多元面目。
其實,金陵八家群體中的大多畫家往往受南宋李、劉、馬、夏與明代浙派的影響,善用密筆短皺,用筆方硬尖銳,運墨燥動縱橫,缺少靜逸儒雅之氣,畫面構成也突兀怪異,少見平淡天真之態,法度嚴謹而容易流于板滯甜俗,表現出強烈的行家風格,故被王原祁在《雨窗漫筆》中申斥為“惡習”:
明末畫中有習氣,惡派以浙派為最,至吳門、云間,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贗本溷滑,以訛傳訛,競成流弊。廣陵、白下,其惡習與浙派無異。有志筆墨者, 切須戒之。
還有,第十六開《春山水閣圖》、第十七開《云山橫舟圖》、第十八開《水村農耕圖》、第十九開《夏山樓觀圖》、第二十開《深山樓閣圖》等,都為佚名畫家所作,或清曠,或秀潤,或精工,都屬金陵八家一路畫風(圖16 ~ 圖20)
盡管如此,《金陵各家山水圖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各位畫家的藝術水準,尤其是張修、謝成、胡造、樊沂等人傳世畫跡甚少,同時方維、李悅亦成畫史之遺葉,較為生動地再現了明末清初金陵畫壇豐富的多元面目。因此,錢鏡塘匯為一冊,功德無量,彌足珍貴。
(責任編輯:秦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