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相[組詩]

胡曉光

田畈上的白鷺

白鷺也是我的鄉親

它們一直在田畈上討生活

生兒育女

它們熟悉農活兒和節氣

熟悉那些忙里忙外的人

但它們永遠保持著與他們的距離

它們甚至與同伴也保持距離

白色的動物

是天生的孤傲者

我從小就看出來了

——這些天生的孤傲者

是故意落單的

燈 籠

燈籠是掛在高處的

我們搭梯子也要把燈籠掛在高處

燈籠還要掛在顯眼的地方

這些燈籠就是我們所指的顯擺之物

話說回來，它不顯擺

如何照亮黑處？

燈籠就是用來顯擺的

你看它們那樣子就知曉了

風吹日曬雨淋的也是它

蓬間雀

林間主要是大一點的鳥占著

也有小鳥

它們是真的小

小得你甚至認為它們不是鳥

不會飛

實際上它們是標準的鳥

甚至是標致的鳥

它們飛起來比那些大鳥更快

更迅捷

它們在樹枝間閃電一樣穿梭

如果是起風的日子

你會把它們誤認為是紛飛的樹葉

這些鳥也會鳴叫

也有膽量

它們從不畏那些大鳥

它們有蔑視高飛的本心

也有自己的雄心：

與那些大鳥毗鄰

但不與它們為伍

天紫湖畔的松

在天紫湖畔

我沒有被那些庭院迷住

我沒有被那些風景迷住

我被那些生長多年的松樹迷住了

那些好看的松樹

有好看的身材

還有好看的松針

松針里還藏有好甜的蜜

它們還有非常好聞的體香

我祈禱它們像它們的先祖

我祈禱它們繼續在這里長

長成不老松

長成老松

——你會發現

一棵不老松是好看的

一棵老松更是好看的

一只鞋子

窗臺上曬的鞋子

不小心掉了一只

只剩下一只了

它孤零零地等在那里

等另一只

它們是成雙成對的

現在只剩下它一只了

對于我來說

一只鞋子是沒有用的

我悻悻地把這一只也扔了

我有些舍不得

馬 蜂

一只碩大的馬蜂

在窗臺上死了

它可能死于昨天晚上的一夜大風

這是今年一場轉換季節的大風

給這只馬蜂碰上了

這只死馬蜂

真的死了

全身都死了

連它那螫刺也死了

茶

茶成為茶后

很多人把它本來的樣子忘了

它原本是一片片葉子

它原本是植物

但它成為茶后

尤其是它們成為名茶后

與那高價連在一起了

與那豪華包裝連在一起了

與那泡它的壺連在一起了

直到把它們泡完了

倒掉后

都沒有想起來

它們曾是樹上的一片片葉子

忘了它們

曾是我們欣賞的

那一點點春色

華麗轉身

我有不少好綠茶

忘了喝

以為過期了

正準備扔掉時

南方茶專家友人說

“勿扔

綠茶只要存放得當

經年后它就是一種黃茶或紅茶”

我將信將疑地泡了幾種過期綠茶

果不其然

這些險些被我扔掉的茶

已然華麗轉身

我后來得知

所有的茶原料都是一樣的茶葉

制作方法不同

茶的品種就不同

有一種最重要的制作方法卻被我們忽視了

那就是時間

時間就是這么厲害的東西

它可以讓事物萬劫不復

也可以讓事物華麗轉身

歡喜相

酒瓶是裝酒的

酒喝完了

酒瓶就空了

空了的酒瓶

也有歡喜相

這就叫空歡喜

空歡喜

才是歡喜

我寫過那么多動物

我寫過許多動物

大的大到大象和鯨魚

小的小到小螞蟻

兇的寫到老虎

善的寫到兔子

聰明的寫到狐貍

笨的寫到豬

陰暗的寫到海馬

磊落的寫到獅子

我寫過對面沖過來的兩隊獨角鯨怎樣成為一隊C48B0E84-2DC1-4D1C-8AA9-6FBABCF73493

也寫過刺猬被掉落的板栗砸中

我表達了對鬣狗的厭惡之情

也宣泄了對角馬的不爭之心

我對山羊是充滿同情心的

它們真的是無辜

我癡迷于小跑的馬

我不希望這些高貴的使者蒙塵

我寫得最多的還是我母親養的那三只老母雞

母親不指望它們下蛋

那三只老母雞死后母親親手安葬了它們

母親是把它們當成伴兒

我承認

我寫了很多很多動物

相比于別的

它們更能給我詩意

和人性

低 的

那些好的

都教我低低的

那些走得低低的

都是我的同道

一對舊籮筐

老屋角落放著一對舊籮筐

這是我們家最幸福的農具

我們用它到生產隊分谷子

然后擔到大隊的碾米房碾出米

一頭裝米

一頭裝糠

一頭是人吃的

一頭是豬吃的

不裝谷子的時候

母親用來裝我

為了平衡

一個籮筐裝我

一個籮筐裝石頭

后來有了弟弟

裝石頭那個籮筐裝弟弟

母親挑起一對兒

忘記了所有的苦和悲

挑起這對兒

再重母親也昂著頭……

這對舊籮筐至少有三十年沒用了

它們在老屋角落

靜靜地挨在一起

幸福地挨在一起

像一對伴兒

像一對老伴兒

而且是原配的

五月即景

有位富姐給我看她的大宅院

五月即景

此時不是花開就是葉綠

只有枇杷成熟得不行

我說了兩句即景又煞風景的話：

“滿院黃金

原是枇杷”

她剛遭遇生意場上的大失敗

這兩句話給她

也算應景

人字沒有繁寫體

漢字演化至今

有多種體

大體分為繁寫體和簡寫體

書法家們喜歡用繁體字書寫

老實說

繁體字比簡體字寫起來確實要好看些

所以，我總是繁體簡體混著寫

有幾個字我就經常用繁體書寫

無論怎么寫都寫得好看

比如“花”字

比如“飛”字

再比如“無”字

有一個字總是寫不好

那就是“人”這個字

因為

人字沒有繁寫的

也沒有簡寫的

瀑 布

水沒地方流時

就跳下去

那樣子決絕

那樣子像站了起來

那樣子是縱身一跳

粉身碎骨

看到瀑布時明白：

所謂河道

就是水身

所謂絕路

也是生路

所謂死

就是生……

光

光字的上半部分

古文字書寫為火

是的

光實際上是一團火

有火就有光

光明是溫暖的

因為光是燃燒的火

在寒冷的黑夜

如果見到了一縷光

一定可以覺得溫暖一些

現在更多的光是沒有溫度的

我也叫光

我經常提醒自己

光這個字最初的寫法

又見大象

大象是能奔跑的

它們奔跑起來

也可以用一陣颶風來形容

當它們逃跑的時候

當它們追擊的時候

它們就是像一陣颶風一樣奔跑

但一般情況下

它們是從容的

它們邁著慢吞吞的方步

一邊想著什么

一邊咀嚼什么

一邊扇動大耳朵

時不時甩一甩長鼻子

甩一甩短尾巴

擺一擺肥屁股

它要

擺出一頭大象的樣子

擺出不可侵犯的樣子

事實上

它是有可能被侵犯的

如果它不是在隊伍中

而是獨自行走

回村所見

立春日頭一天

回了趟村子

老屋后院安安靜靜

有些像夢境

多年的樹葉像一層厚地毯

兩只雞悠閑地走在上面

發出一絲絲聲響

我仔細看了看那兩只雞

一只是公雞

一只是母雞

好像很恩愛的樣子

我仔細看它們時

它們也在仔細打量我

它們可能發現我是個生人

在老家后院的樹下讀書

鄉居數日

在老家后院的樹下讀書

仍是一件幸福的事

有涼風習習

有碎陽光穿過樹葉照下來

照亮了幾個字

也偶有細小黑塵落到書上

我誤以為是標點

那些麻雀永遠都嘰嘰喳喳

我知道它們不是讀書

但它們就像是在讀

幾只蒼蠅怎么趕都趕不走

它們趴在書里

也裝著是個讀書人

我有時沒看書就研究起它們來

這些討人嫌的家伙也蠻好玩

它們不會轉腦袋

但它們會轉眼睛

它們在警惕我

——一些像蒼蠅一樣的東西們

一生都怕人

又一生追著人

想一想

我好像也這樣C48B0E84-2DC1-4D1C-8AA9-6FBABCF73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