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岸
從左臂上揭下一片魚鱗。
用墨汁消耗靜謐的長夜,
然后拿起那只報廢的綠色鬧鐘,
反向轉(zhuǎn)動分針旋鈕,
時針一次次掠過數(shù)字,
如果我能延續(xù)這無盡的旋轉(zhuǎn),
我會不會回到過去的某個瞬間,
抑或使時間的流逝慢下來?
我想起幼時一位維修座鐘的老人,
他糾正過無數(shù)錯誤的時刻,
他在另一個空間,
也許已經(jīng)掌握了時間的奧秘。
如今,很多事物消失了,
漆花的座鐘、清流、繁復(fù)的禮儀……
我很少看見樸實又羞赧的笑容,
我們的心靈充滿戒備,我們愛得困難。
灰暗的清晨有些悶熱,
鼻塞與頭疼讓閱讀變得困難,
藥物還未發(fā)揮效力,
昏沉的意識,閃現(xiàn)的秘密,
仿佛焊接兩塊銹鐵時
弧光迸射的火花,
這熾熱的光源曾使你眩暈。
你說秋天即將來臨,
仍然滿懷期待吧。
就像期待細雨濕潤出汗的云朵。
你走向朝北的窗臺,
重新為白色窗簾系上軟繩。
淅淅瀝瀝的雨降落下來,
涼意穿過你赤裸的上身,
汗毛因此而短暫激動。
雨沿著避雷針聚向空蕩的閣樓。
北半球一年當(dāng)中
最漫長的夜晚就要降臨。
天氣不像往日那么燥熱,
人們紛紛走上河堤散步,
晚風(fēng)吹過倦怠的臉龐,
也許這是一整天最愜意的時刻。
熒光魚浮向河底沉潛,
隨即又露出水面,
這循環(huán)的若隱若現(xiàn)的起伏,
像我們身處困頓
努力克服惡念的滋生。
客機穿過暗藍色云彩,
轟鳴聲吸引我們的目光隨它航行,
尾燈閃爍著紅光,耀眼的提醒,
恍如記憶在誠懇地告誡:
不要沉浸在昨日的悲歌里。
當(dāng)人們走到河流轉(zhuǎn)角處時,
再次進入生活的迷宮。
我度過如此平常的一天,
像我以往度過的絕大多數(shù)歲月。
我在傍晚閱讀《戰(zhàn)時筆記》,
時年二十五歲的維特根斯坦
經(jīng)常寫下的是:但是非常沒有希望。
他懷著青年人共有的困苦,
即便是天才也并不例外。
我再次穿過三條街道去河邊散步,
距離上次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七天,
我厭倦了感慨時間的飛逝,
仿佛一旦感慨就是承認自己的懦弱。
河面上一群老人在劃船,
他們衰老的身體里
不斷流溢出蓬勃的氣息。
我反觀我年輕的身體,
被包裹的靈魂正經(jīng)歷一場蘇醒。
是的,春天完全到來了,
我們沉默著接受暗中的激勵。
地鐵沿著高架橋駛離郊區(qū),
陽光照射在橙色座椅上。
車體輕輕擺動,
一小片明亮區(qū)域變換形狀,
而陰影逐漸聚攏,
這陰影恰恰是光的后裔。
窗外,冷卻塔吐出白色水霧,
廠房大多擁有藍色頂棚。
有人在站臺上等待乘車,
有人提起黑色行李,走出車廂。
那些陌生的面孔先于我離開,
在我的故鄉(xiāng),一些熟悉的鄰居
也是這樣不辭而別。
到站廣播一次次響起又無聲。
地鐵突然滑向拱形隧道,幽暗襲來,
昏睡的乘客仿佛聽到呼喚,紛紛蘇醒。
你終于靠近了那座藍色島嶼。
它起初離你如此遙遠,
像一塊鏡片漂浮在海的盡頭,
折射出藍色的光芒。
你早已忘記自己航行了多久,
也許已經(jīng)接近一年,
也許僅僅過去七天。
你平躺在狹長的甲板上,
落日的余光逐漸冷卻下來,
并且環(huán)繞著你,
你想光線原來也有氣竭的時刻。
你曾無數(shù)次渴望出航,
幻想自己到達藍色島嶼,
可現(xiàn)在你就要到達了,
卻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你懷疑眼前的一切只是幻影,
就連我們的生命也不例外,
我們從未經(jīng)歷過真實。
海風(fēng)吹過你發(fā)燙的汗毛,
你莫名地吞咽口水。
你翻身匍匐著向前移動,
上身探出金屬船幫,
船體因為海水長期的侵蝕
而成為紅褐色。
你在震蕩的波浪中
勉強看清自己的面容,
它比你記憶里的要衰老一些,
污垢難以遮掩疲倦。
你嘆氣并試圖反省,
為什么身體的衰老
總是遠遠快于知識的積累?
欲求依舊沒有平息,
而你極少發(fā)現(xiàn)事物的結(jié)晶,
這難道應(yīng)該歸咎于你的天賦?
你伸手拍碎你的倒影,
似乎是你反省未果后的發(fā)泄。
你起身重新回到操舵間,
抵達前的盲目航行結(jié)束了。
你再次握緊船舵,
像握緊進入夢境的觸發(fā)器。
火車即將離站去往昭通,
我坐在陳舊的車廂里
忍受酸腐的異味,
身體隨著車廂的晃動輕顫著。
在這陌生的地方,
窗外的水塘、玉米、瓦屋,
以及倚墻閑聊的老人們
讓我感到親切。
我故鄉(xiāng)的人們許多年來
也是像這樣生活,
只是他們種植小麥而非水稻,
說著另外一種方言,
大多數(shù)人沒有見過群山,
更未見過翠綠的香蕉樹,
但他們覺得滿足,
幾乎不會流露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