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陽光參與后,還是大片的麥子更為壯觀。
空氣在麥芒上喊痛,麻雀在上方歡呼。
麥子熟了,土地可以述職。
氈帽形狀的糧倉開始被主人精心維護。
近處和遠方的面粉機準備否定每一個麥粒的獨立,大家庭似的面粉有著非凡的可塑性。
田野、犁溝、播撒種子的手臂;
冬天唯一能夠綠的莊稼,八哥鳥歡叫出人間的收成;
旱煙、農人的臉及皺紋。
當我試圖還原這些,我其實已經是面粉機的同盟。
在后麥子時代,生長的過程被忽略。
面粉是一種食糧,從麥穗上走下的麥粒,它們必須磨碎自己,必須重新彼此熱愛,然后必須混合。
別再繼續做深井之水。
井口的勒痕證明它曾經借助一只木桶,按照一根繩子的要求,走向大米成為米飯,走向莊稼變成第二天新生的葉片,走向被汗水浸透后的衣服,因此撫摸到一個女人的雙手。
深井之水,有一千個理由被遺忘;
被遺忘之后,有更多的理由死亡那樣地蟄伏在土地的深處。
與井繩相遇,深處的水動身向上。
想象著月色下的一個村莊。
一桶清涼的水,在炎熱的夏夜,從鄉村少女的秀發開始,流過手臂和羊脂玉般的身體,誰能夠準確地形容深井之水的具體形狀?
在美好之前,應該有一次深刻。
有一次冷寂。
我想做那個抓著井繩,把水提上來的人。
午夜,雪停了下來。
這深刻卻透出自然之光的世界,一分鐘前我感受到的冷,迅疾被我留在雪上的腳印驅逐。
我是留下第一行腳印的人呢。
天空中的星星似乎比我更冷,它們躲了起來。我如果仰頭,只能看到厚厚的云霧,像臃腫的羽絨服給冬雪之夜的星星取暖。
我在雪地上向前走了兩千五百步,返回又是兩千五百步。
仿佛五千年的歷史被我在雪夜完成。
曾經以為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雪夜的腳印讓我意識到歷史是可以往返呢。
每一個腳印都是歲月中的一次存在和一次努力,愛也是它,恨也是它。
平靜的是它,動蕩的也是它。
冷的是它,多走幾步,能夠在雪夜暖起來的也是它。
它們僅僅是雪夜里的一次往返?
潔白的紙上,雪野如歷史的蒼茫。
我留下的腳印已經與我無關,它們是時光里的民生。
星星睡著了,民生醒著。
凹陷的腳印,絕不是雪地上的傷口。
它們是人間的行走。
身體一熱,溫暖就重新回來。
秋天,有人想在紙上畫出春江水暖。
畫出一只喜氣洋洋的鴨子,柔柳正在泛綠。
偽裝的技術與虛假的心,秋天的落葉總是一針見血。
善于裝飾的人為何總能大行其道?
為什么春天就一定是正確的季節?
在秋天的荷塘,我脫去鞋襪,深入淤泥,采藕。
客觀是一種寶貴的誠實,藕是秋天的證人。
場景不能出錯,秋天之后,冬天會更加寒冷。
一個采藕人,在深秋的陽光下,把白嫩的藕舉向空中,仿佛手臂長一些就會抓住天上的蔚藍。
地理上的四季如春,怎么能代替人間的一年四季?
今后,如果在異鄉有了漂泊的疲憊,就不妨回到深秋的故鄉。
把藕從淤泥中采出來,再舉藕畫天。
鐵錘和鐵砧之間,一塊燒紅的鐵等待著被敲擊。
“咚咚咚”,再“咚咚咚”,火星濺到鐵匠的帆布護兜上,好像紅鐵滾燙而多余的語言,每一個鐵匠鋪的地上,都布滿了形狀各異的鐵屑。
鐵錘繼續。
紅鐵終于無話可說。
想知道鐵匠的意志?
先看他的手掌,厚繭密布。天啊,他臂膀的肌肉如老樹軀干上滄桑的瘤。這魅力四射的強大之美,勞動者將為紅鐵塑形。
紅鐵變鐮,田野上必有麥子和稻谷,它們從自身的成長中走出,走進糧倉。
紅鐵成犁,種子將撒在犁溝。土地上的事物一茬又一茬,它們生生不息。
紅鐵為斧,世間冥頑不化的存在應該被砍伐。
鐵匠用錘子敲呀敲呀,紅鐵變成錘子下面另一把錘子。一些鎖鏈就要被砸碎。
多年以后,鐵匠的意義只能在檔案中尋找。
多年以后的今夜,我打開塵封的記憶,飲盡一壺烈酒。
雙目如火,紅鐵依然在我的體內?
我是自己的發現者?
當我突然緬懷已經逝去數年的鐵匠,每一滴淚水都是一粒火星。
石頭被磨掉的部分。
路薄了,歲月卻變得厚重。
左腳磨過,右腳磨。
男人磨過,女人接著磨。
幸福在陽光下磨,悲傷蘸著雨水磨。石板街的路是怎樣的磨刀石?什么人在鈍下去,什么人又開始鋒利?
今天在石板上磨的是我。
磨去遲滯后,我就會變得迅疾;磨去圓滑后,我會再次露出鋒芒。
磨去躲躲閃閃,磨出快意人生。
磨去生命里的銹,人性中糙糲的抵觸磨成玉的潤。
我緩緩地行走,只是想讓自己在黃姚牌磨刀石上多磨一會兒。
當我從石板街走出,陽光一照,劍輝四射?
一把好刀,只有被自己的歷史磨過,最后才能所向披靡!
瘦小的人在這里走上幾步,也能顯得是一個人物。
蕓蕓眾生眼里的乾坤,可以簡單為生活里的一道縫隙。太陽在東,太陽在西,白天的石皮弄身份自覺,它是光明里的一線清涼。
只有到了中午,陽光垂直瀉下,石皮弄仿佛一道閃電被鋪設在人間。
小人物都是鄉里鄉親,孩童手拿彩紙制成的風車,一邊奔跑,一邊激活大人們規劃好的弄堂里的空氣。他們的腳步敲擊著石皮鼓,敲著敲著,一代人的內容就嵌進了皺紋。
在辛丑年的春天,石皮為路。
我是路上的行客,也是這個古鎮經絡的發現者。狹長的石皮弄,多么像一條疏肝的經絡,氣血一旦生動,小鎮就會熱血沸騰。
只有讓人不小,小鎮才能古而不衰。
三兩顆星星是黎明派遣過來的前哨?
睡夢中的人間,有利于完整地偵查?
像曾經的那樣,我坐等黎明。
我記住了幾個優秀的黎明,有的帶霜,它讓我看到了凌霜傲立的事物;有的與雄雞為伴,我聽到了一種聲音為破曉而啼;有的 化作鐘聲而來,自遙遠的天際,鐘聲空靈悠長;有一次,我坐得太久,黎明竟然被省略,太陽徑自地照耀大地。
因為知道黎明是優秀的。
我的每一個漫漫長夜都是我愛讀的書本,在字里行間我讀出呼吸和呼吸者們永不停頓的努力。偶然望向天空,三兩點星光就變成啟示的力量。
所以,我是主動的無眠者。
沒有失眠的焦慮和不安,只用一坐,就消除了我和黎明之間的距離。
它是春天聽話的孩子。
服帖地匍匐在泥土上,幾陣春風加上幾次春雷,它的心中長出嫩嫩的旗桿。
它的頭顱昂出一棵野菜最大的高度,秋菊一樣黃,狀如迷你版的向日葵。
它也結籽,絕無向日葵齊刷刷玄鐵般的? 牙齒,它因此無須緊咬牙關。
尋常的日子總會出現大風。
它的頭顱就是簡單的果實。
我們能說它僅僅是隨風而去?它是隨風而去的飄絮?
將來,在更廣泛的田野,在新的春天,我會看到更多的蒲公英。
飛揚的飄絮一定是錯誤的結論。
當我完成一棵蒲公英的素描,我是在公開一個秘密:世人眼中的飛絮,其實是生命的自我播種。
一
總有人要從混沌中跑出來。
做追日的人,他的最后是倒在了光明之前。
夸父,你應該在黎明時背對著太陽奔跑。讓太陽一出來就追趕你這樣偉大的男人,這可以解釋為什么人類總能夠跑贏生命,而生命雖然歷經磨難卻依舊生生不息。
二
過了這座山,前面還有一座。
過了一條河,等著你的是一條江?
都以為沙漠過后綠洲就會歡迎人群,人類簡史里經常重復的沙漠之后還是沙漠。
但是,向前,向前。
一切轉機始于感動。
你感動了人心,人心溫潤。
什么才是最好的莊稼?莊稼在人心里豐收,而青紗帳的深處,窈窕淑女勇敢地成為后來的母親。
夸父追日或者太陽追趕夸父。
我贊成這應是人的生動和崇高的威嚴者之間的一場游戲,游戲詼諧,游戲嚴肅,游戲暫停的時候,我們從前的我們看到滿天繁星眨著眼睛。夸父,神話如果再寫,就寫你也學會智慧地入夢,奔跑的雙腿在夢中變成翅膀,人類飛呀飛,飛過野蠻的殺戮和陌生的敵視,清晨醒來,囈語是:你和太陽互相道著早安。
三
崇高,屬于榜樣。
我是一個極易發現崇高的人,夸父追日追到了崇高。其時,太陽作為溫度和光芒,夸父沒有實現把它們帶回人間的理想。
人的生活要繼續啊。
夸父鼓舞了我,這樣的鼓舞從我的祖先那里持續而來。
太陽剛出生的時候,如同紅彤彤的胖娃娃。
它纏著夸父講故事。
夸父說:高高的天上白云飄,風景人間獨好。
太陽纏著夸父帶它來人間。
誰追誰?
人類的智慧,詞條釋義:船是解決洪水的智慧;火是抵御寒冷的智慧,擁抱是減少對抗的有效方案。
所以,夸父追日追出了我們人類最初的真相:你鼓舞了我,而我一直需要被鼓舞起來。
四
是啊,汗水鼓舞了勞動;
卑鄙鼓舞了高尚,苦難鼓舞了希望。
夸父鼓舞了太陽的高高在上。
夸父是我眼中的蕓蕓眾生,他是生活中的好父親,他是溫柔女人的好丈夫,他有人間草木茂盛的傾慕,有改變記錄人類歷史執筆人的樸實的力量。
這一切,夸父沒有選擇。
他選擇的是跑呀跑,人類的搖籃搖呀搖。
跑出沙漠、跑出黑暗,跑出苦難、跑出人性的冷。
他用自己的倒下,抱住了人類的光輝。
今天,我對所有勇敢的人,對所有溫暖的人,滿懷敬意,如同懷念夸父。
我認真地行走,重溫夸父的足跡?
相信太陽,他只有找到你,才證明太陽的意義。
我如果再寫夸父,我會寫:你站在人群中間,你躺在莊稼深處。每一個人都會被太陽曬成三十七度,每一株莊稼最后的結果都是太陽圓圓的臉。
五
夸父謠:
夸父啊夸父,你是我的父,
追太陽把太陽追落,
太陽爬起后再追你,
沒有你的日子太陽好寂寞,
太陽找你說說話,
起來,一起奔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