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手表

大解

在女兒的小手腕上，我曾經

畫出一塊手表。

我畫一次，她就親我一口。

那時女兒兩歲，

總是夸我：畫得真好。

我畫的手表不計其數，

女兒總是戴新的，仿佛一個富豪。

后來，我畫的表針，

咔咔地走動起來，假時間，

變成了真的，從我們身上，

悄悄地溜走。

一晃多年過去了，

想起那些時光，我忽然

淚流滿面，又偷偷擦掉。

今天，我在自己的手腕上，

畫了一塊手表。女兒啊，

你看看老爸畫得怎樣？

我畫的手表，有四個指針，

那多出的一個，并非指向虛無。

[三姑石賞評]?我覺得這是我要讀的詩行里比較易懂的詩，它似乎打開了所有窗口等待我的到來。然而在我真正想進入的時候，卻猶豫再三，遲遲不能順利進入我要的節奏。

我在怕什么？

我怕我會流淚。詩人想起在女兒的小手腕上畫表，那是他在回望逝去的歲月，進入游戲的時光，與女兒共度的時間。“在女兒的小手腕上，我曾經/畫出一塊手表”。畫表不重要，而是“我畫一次，她就親我一口”。這個親的動作很動人。詩人似乎已經回到過去的位置，淚流滿面。那是詩人蜜一樣的時間，凝固的時間，鐫刻在心尖上的時間。

我怕我會流淚。看到詩題時我就想起小時候我也在腕上畫過表，“那時女兒兩歲，/總是夸我：畫得真好。”恰恰相反，父親看我畫表，不說好壞，只是沉默，或微笑。依偎著燭光，那是多好的時光、多苦澀的時光啊！其實那時我不知道什么是時間，我只是在手腕上尋找快樂，努力地想填滿寂寞的時間。

我怕我會流淚。那時候畫完表后舍不得洗手，想把我們最羨慕最稀罕的東西留住，打著手電在被窩里看也看不夠，看著看著能看出笑聲，好像時間真的在手腕上走動;看著看著也能看出淚水，那是假想的時間啊，可以洗掉、抹去的時間啊！“一晃多年過去了/想起那些時光，我忽然/淚流滿面，又偷偷擦掉。”可又怎么能擦掉？那塊表已經留在了時光里。

我怕我會流淚。“后來，我畫的表針，/咔咔地走動起來，假時間，/變成了真的，從我們身上，/悄悄地溜走。”我不記得戴的第一塊表什么樣子了，但是我記得我戴過許多塊表，那是我自己的時間啊，它不僅僅在手腕上，也在我的腳步里。記得丟過幾塊表，有幾塊表時間總是超前，還有一塊機械表總是慢半拍。這就是時光啊，我戴著自己的手表，自由地走在自己的生活里。

我怕我會流淚。“今天，我在自己的手腕上，/畫了一塊手表。女兒啊，/你看看老爸畫得怎樣？”我總是與詩人做相反的事情。前幾天，我與年近八十的父親玩游戲，我在他的手腕上畫了塊手表，畫了他沒有戴過也沒有看見過的勞力士牌手表，他好像感覺到了這塊表的高大上，他笑得那么天真，我卻哭了。

我怕我會流淚。“我畫的手表，有四個指針，/那多出的一個，并非指向虛無。”每個人在經歷跌宕起伏的生活后，那多出的一個指針，指向的終將是自己，是自己成長中的哭泣、收獲和失去，當然還有自己奉為圭臬或者其他什么的所謂意義。對，還可能僅僅指向今天我流下的一滴眼淚，和它流下的時間。

……

我的怕，如此之深，那是因為我滿懷敬畏。這是一首值得虔敬的詩，是一首難得的好詩。

嘀嗒聲停不下來，還在走，不停地走。我們想努力地追上它、抱住它，卻無法踩住它的尾巴，只能看著它的背影，走向不可觸及的深處、更深處，或者，最終，還是走向……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