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明

1999年除夕前夜,漫天飄卷著雪花,整個世界彌漫著徹骨的寒冷,母親和我們兄弟倆圍在火爐前等著父親回來。桌上的飯菜已經散卻了騰騰熱氣。
為了維持生計,父親1998年加入了打工的人流,先是到了福建的清遠,后來到了漳州,開始還能寄些錢回來,后來漸漸地少了,母親常常感嘆,打工也難呀,要我兄弟倆好好念書,幫她多做些家務。臨近過年了,母親一個個電話打過去,要父親回家過年,錢掙多掙少無所謂,只要人平安就行。父親支支吾吾地答應了。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屋外間或響起一串串鞭炮聲,過年的氣息濃郁起來。母親摟著弟弟,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腦袋,邊等邊說:“別急,明天就過年了,你爸說今晚會回來的。”
比我小5歲的弟弟耐不住饑餓的折騰吃了幾口飯,便睡了。我勸母親,還是吃了飯再等吧,可母親卻堅持要再等等。是呀,父親已經離家兩年了,思念的煎熬已讓母親有了足夠的耐心。晚上10點左右,響起了敲門聲,母親驚喜地去開門,誰知進來的卻是鄰村同父親一塊兒打工的福根。福根的臉色有些驚慌,他把母親叫到屋外,嘀咕了一陣后,母親進屋時已是一臉慘白,眼神呆滯,眼角掛著一串淚珠。
原來,父親在福建打工時與一個女人同居了,后來兩人一塊兒又到了廣東謀生,這時,我才恍然悟到為什么父親往家里寄錢越來越少的原因。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除夕夜是怎樣度過的。母親坐在床頭,呆滯的眼神久久地望著窗外,淚水無聲地潸然而下,我挨著母親坐著,痛恨像一把刀子剮著我的心。到第二天天亮時,母親依然還是那樣坐著,神魂不定,以淚洗面。我知道,父親不要這個家了,也就意味著家里的收入將減少,意味著來年我上高中的學雜費將無著落,我感覺自己宛若這寒冬里一根枯澀的小草,在風中搖晃不定。許久,我抹了一把淚,伏在母親的胸前,堅定地說:“媽,沒有他,我們照樣能活下去。”我已不愿將“爸”說出口,而改用“他”了。
正月剛過,學校開學了,為了湊齊學費,母親僅留下一擔谷子,便將倉里的谷子全賣了。我吃住在學校。母親每天清早弄好一天的飯菜,招呼弟弟上小學,自己便隔三岔五跟著泥工去幫人家打樓面。打樓面是很苦很累的活,母親和其他男人一樣擔著水泥桶一天數百個來回在搖晃的木梯上走著,累得腰酸背痛也僅能掙到十多塊錢。我勸母親別去干了,母親說,雖然是累點,但管吃管喝,伙食又挺不錯,還能得到一包煙到小店里換回食鹽、味精什么的。以往,有了父親寄回的錢,家里的重農活,母親請人代做,現在,為了節省一分錢,母親全包攬了。
生活原本可以在預定的軌跡里運行,但有時卻在我們不愿意的地方拐了彎。
2001年中秋佳節,我們一家人沉浸在團圓的歡樂之中,母親養的四頭肥豬出欄了,我們很久沒有這樣暢快舒心過。
父親是我們晚上正要睡覺時,不聲不響地回來的。他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最后是母親發現他的。母親一言不發,突然“哇”的一聲哭了,父親先是驚慌,再是不知所措,后是吶吶著:“我……我……”父親才41歲,身材卻顯得枯瘦,皮膚黝黑,還有些駝背,原來黑亮的頭發已經脫落了許多,似一棵快要落光葉子的枯樹。
我鄙夷地看了父親一眼,連忙扶住快要暈倒的母親。母親嗚咽著,如斷線珠子般的淚水包含著多少屈辱、辛酸和怨恨啊。喜悅的氣氛,霎時被回來的父親沖得煙消云散。
漸漸地,母親平靜了下來。我憤怒地問父親:“你還曉得回來嗎?這是你的家嗎?”生性木訥的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反復說:“對不起,我……”而后,他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還不住地咳嗽。那樣子,讓人感到既可憐,又厭惡。
良久,母親抹了把淚,拎進父親的行李包,輕輕地說:“回來了就回來了,快進屋吧。”我積郁了許多的怨恨,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家沒你這個人。”弟弟走過去,彎下腰問:“你是爸爸嗎?”母親拍了一下我的肩,語重心長地說:“沒有你爸,哪有現在這個家呀?就是一個要飯的,我們也不能這樣對待,何況他是你爸。”
飯桌上放著豐盛的菜肴,我卻沒有食欲,關了門躺在床上,心中充滿了對負心父親的怨恨。
母親最終接納了父親。原來,那個跟著父親私奔的福建女人是個有夫之婦,她花光了父親的積蓄,發現父親已經患有肺結核、關節炎等疾病,正欲與父親分道揚鑣時,她的家人尋到了廣東,把父親狠狠地毒打了一頓,無可奈何的他只得借錢拖著一軀病體回到家里。我能夠理解母親善良和寬容,但我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我素來對母親敬重有加,大氣都不敢出,但為了這事,我卻向母親發了幾次火。母親說:“孩子呀,浪子回頭金不換呀,人哪有不犯錯誤的呢!改了就好,你爸以前對你多好,你就想想他的好吧!”
的確,記憶中父親對我與弟弟素來不錯。上小學時,遇到下雨天,父親總是戴著斗笠拿著傘在校門口接我。最難得的是,無論家里有多困難,每到開學時,父親總要帶我到街上用他賣破爛的錢買一身新衣服與文具給我。平日里需要花銷,父親摸出那個塑料錢袋子,用手蘸點唾沫摸出一張張爛紙幣,問我夠了沒有,直到我說可以了,他才收回望著我的目光。那時,每拿一次錢我的心里就隱隱地有點疼痛,因為我看到了他短而粗糙的手指和滿掌的繭子,看到了日子的艱辛。
父親的出軌我能原諒他嗎?父親回來一個多月了,我依然沒有叫他一聲“爸”。這個曾經那么熟稔順溜的字眼已經堵在我的喉嚨難以說出口,感覺那么生疏。
父親的病情一天天在加重,時常咳嗽得厲害。一咳嗽時,他便佝僂著腰,雙手按住腹部,臉頰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父親才到縣人民醫院進行全身檢查,并辦理了入院治療手續。十天過去了,花去了兩千多元賣豬的錢,家里的日子更加捉襟見肘。
“兒,家里就這個樣子,沒錢讓你回校復讀了,咋辦呢?你要是真想繼續復讀考大學,媽就只有幫你去借錢了。”母親眼含著淚花對我說。
我沉默著。我還能說什么呢?家里的拮據已經夠母親操勞的了,再說我已經長大成人了,也理應為家里分憂解愁了。幾天后,我看了縣電視臺播放的工業園招工廣告,報名考進了一家外資企業,成為一名塑膠廠工人,我估摸著,雖然月薪不是很高,除去租房和伙食費,畢竟每月可以拿回600多元的薪水貼補家用。DC0060BF-6B85-4EE8-B5C3-74B3AF7A452D
那個遍地鋪滿霜花的冬晨,父母挑著我的日常用品送我走出了家門。一路上,我沒有跟父親說一句話。到了車站,熟人見了父親,微笑著問去干啥?父親說,送兒子打工呢。我看見,父親回家三個多月來第一次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我聽了,輕輕地憤恨地回了一句:“做夢吧,誰是你的兒子。”父親頓時仿佛霜打的茄子,蔫蔫地低下了頭。母親扯了扯我的衣角,埋怨地說:“咋說話呢?”
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沒有父親,父親的回來我把他當作局外人偶然介入,更何況我對父親有著太多太深的怨恨。
2004年仲春的一個傍晚,我下了班在房中剛洗完澡,忽然聽見樓下有人叫我的名字。叫聲短而急促,讓人感覺十分疲憊,我往窗外看,是父親。
父親扛著一袋大米,正斜靠在樓下的一根水泥電線桿上,米袋一半擱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一半倚住電線桿。父親整個身子傾向電線桿,竭力地用肩膀抵著米袋。父親一邊仰頭喘著粗氣望著樓上,一邊騰出左手來抹著臉上的汗水,顯然,父親很希望我下去幫一把。為了節省錢,我都是從鄉下帶米到縣城自己做飯,父親估計我帶的米快吃完了,便給我送來了。
任憑父親叫喊,我依然沒有應答一聲。稍停了片刻,見父親還站在那兒,我嘟噥了一句下了樓。
“終于到了,”父親見了我,笑了,“我原先擔心你加班沒在家……”說完,父親聳聳肩膀,扛著米一步一步登上了臺階。
放下米袋,父親坐在椅子上掀起衣角不停地扇著風:“我給你帶來幾本你高三的課本,有空你就看看書。下半年你不要打工了,回學校補習吧。為了治病,我用完了家里的積蓄,耽誤你了。今后的日子會好起來的,你放心。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學的,我今晚在你這住一宿,行嗎?”
“這,能住嗎?”我沒好氣地說,“誰要你送米了?”
父親瞠得說不出話來,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便匆匆地走下樓。
天空已經褪盡了最后一抹余暉,飄蕩著鉛色陰云。糟糕,車站沒有返程車了,這將意味著父親要徒步三十多公里回家。我急忙走出門去,只見父親已走在了我視線的盡頭,已經叫不應了。我看見,父親走了幾步,還不住地扭頭回望。我返身回到房里,一絲后悔掠上我的心頭。
悲劇就在這瞬間開始醞釀著。
一個多鐘頭后,一聲春雷使我打了個激靈,接著雨嘩嘩地落下來了。我站在窗口望著雨簾,像街道旁在風中搖晃的大樹一樣心神不寧,仿佛看到父親披著黑暗冒著雨點趔趄行走在山道上。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哽咽著說“你父親快不行了”,而后半天無話。再三追問下,母親告訴我,昨天父親回家,途經楓樹坳時山路打滑不慎摔下了深澗,不省人事,直到清晨才被放牛娃發現。
聽罷,深重的愧疚感像從四面飛來的巨石,不斷地擊打著我的心。我的頭大了起來,滿世界暈乎乎的。我連忙請假,飛速往家里趕。
父親躺在搖椅上,頭上扎滿了繃帶,鄉村醫生給他掛了點滴。如果我允許父親留宿,就沒有這樣悲慘的結局。我握住父親的手,長跪不起,泣不成聲地喊:“爸!”
淚眼蒙眬中,我看見父親的眼角緩緩地流出了一顆顆晶瑩的淚珠。
父親臨終前,把我叫到身邊,斷斷續續地說:“我……對不……起你們,原……原諒……我……”
父親的生命,就在我那句短短的怨話之后青煙般的逝去,成為我生命里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明DC0060BF-6B85-4EE8-B5C3-74B3AF7A45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