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宇鵬

我從林業隊干活的小西坡急急忙忙往嶺上趕,到了嶺上,有人告訴我有貴客在大隊部等著我。在前往大隊部那短暫的時間里,我快速地想:我一介農家子弟,會是什么人來這里找我?
胡思亂想地來到大隊部,看到了大隊部幾張熟悉面孔之外的另一張面孔,大隊的干部趕緊把我推到了那個人的面前說:“張校長,你要找的那個娃,就是他!”
我這才知道,這位文質彬彬的人,就是公社中心聯合學校校長張政賢。
令我不敢想象的是,張校長還就是專門來找我的!
張校長說他剛調來中心聯合學校不久,全公社19個學校,師資數量缺乏很嚴重,又沒有那么多的正式編制的教師能充實,他是從我高中的班主任鄭士敏老師那里了解了我的一些情況后,才專程過來尋找我的,他問我愿不愿意去當代課教師。
我真是太幸運了!我當然是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張校長見我應承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好好干,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中國這么大,人,沒有文化不行啊!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聽著張校長這一語雙關的話,我受寵若驚。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按照要求,我需要馬上到中心聯合學校報到,再由校長引領去,開始我的代課生涯。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行裝,拿上我的畢業證,扛起一副鋪蓋卷就出發了。
等我在盤亭河中心聯合學校辦完了一切手續,勸頭小學的校長早早就在中心學校的辦公室候著我呢。
他姓劉,我叫他劉校長。他告訴我,勸頭小學在紅沙嶺上,有二十多公里,雖然也不算遠,但是一路的上坡,也得走差不多三個小時才能到。
他是校長,是學校的當家人,每一次來中心學校開會或辦事,都不忘記挑一副籮筐,把從中心校領到的各種教學用具、辦公用品、臨時置辦的生活用品、村民們托辦捎買的物件,滿滿裝上兩籮筐。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和劉校長輪換著挑擔,一步兩晃,走走歇歇,終于到了我要當代課教師的地方。
學校設在村上的老廟里,一至五年級的建制。有三個教室,一、三年級一個復式班,二、四年級一個復式班,五年級單獨一個班。
算上劉校長和青苗老師我們共有五個老師。青苗老師是唯一的女老師,也是和我一樣的本地的代課教師,一天九毛錢,一個月有二十七塊錢。只不過她的飯菜做得香,順便就給我們幾個人當了掌“湯水勺”的人。我們每人每月要付給她三塊錢的勞務費,大家也省去了許多的麻煩,當然愿意,青苗老師呢,也樂意,畢竟一個月多了十幾塊的收入。
紅沙嶺的山綿延不絕,分布錯落的幾個自然村的孩子都來這里上學。
我們去村民家里動員學齡兒童應該入學時,村民們也愛說,哪能不上學?起碼也得讓娃娃們認倆字,識個數吧?大部分人認為,有個小學文化程度,在農村就成了“明眼人”了,完全可以成家立業、獨當一面了。
學校分配我代一至四年級的語文課,青苗代算術,那是她的強項。盡管覺得有些多,但都是些最基礎的課程,幾天下來也就順理成章地適應了。
我算是學校最年輕的老師,除了每天要代的課程需要認認真真地進行備課外,我還要兼顧著劉校長隨時交給我其他學校要辦的事情,比如,跑個腿、遞個話,和村干部溝通個什么事。
“勤,勤,勤,衣飯隨身;懶惰,懶惰,挨饑挨餓。”這是那一輩人總結出來的最樸素的道理。我一直相信它,相信人在世間行走,腿腳勤快肯定能給自己帶來好的運氣。
紅沙嶺一帶的人煮飯都用柴火,他們從來不會用煤炭,也沒見過煤炭長什么樣。他們說,這里的一切之所以一片片的赤紅,是因為太上老君當初征求他們祖先的意見時,問他們愿意用煤,還是用柴?他們覺得用煤炭還要辛苦地去山里挖。用柴方便,漫山遍野都是,俯首可拾。太上老君一聽,覺得這里的人眼窩淺,見識短,迂腐得可笑;鼻子里“哼”了一聲,扔了一星火種,就燒紅了整個山脈,從此就斷了這方人用煤炭的念想。
青苗老師每天額外要管我們的一日三餐,就得用柴火。一下課,她就給孩子們布置尋找柴火的任務,只要有空,我也會主動加入到找柴火的行列中,使我們的柴火積攢成了一個大垛。
用水也是個大問題,因為山高的原因,周圍人吃水都要去一個叫“灌泉”的洼里去挑,說“挑”都有些奢侈了。真正的情況是在那里等水,一個小小的天然淺池里,剛好能放下一只水桶,挑水的人,要等在那里,一瓢一瓢地舀,池底能清晰地看到有蚯蚓粗細的泉眼有水在緩緩流出。一天才能出幾擔水,真是水貴如油啊!
我想去把灌泉擴一擴,村民都反對,不讓去動。說別治聾給治啞了,連那蚯蚓粗的泉脈也給弄沒了。
我后來和劉校長還是偷偷地去把淺泉擴了擴,基本能存儲幾擔水,村民見我們沒有弄壞泉脈,也就沒有責怪。
我自告奮勇地接下了挑水的任務。我有早起的習慣,一般在早晨五點就準時起床,這個時候去挑水,不用舀,能輕輕松松挑回幾擔水。
課余時間,我會擠時間去閱讀現有的文學作品,讀到美妙的話語,就把它們抄下來。只有在夜里,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我才開始偷偷地練習著寫些文學作品,盡管我知道自己寫的東西,有滿篇稚聲稚氣的學生腔,離發表的差距還很大,但只要堅持下去,說不準哪一天,奇跡也會出現。沒有一,哪有萬?萬一呢?
這時候,我那位文學朋友,已經有了一定的成績,他寫的一個劇本里面的細節亮點,被文化館的王老師看上,覺得他“孺子可教”,他的一篇小說,也在王老師的推薦下,破天荒地在縣文化館辦的唯一的綜合性文藝刊物上發表了。
所有這些消息,都讓人心猿意馬,躍躍欲試。我也期待著那一鳴驚人的時刻。
我偷偷地到郵局抄寫了各種期刊投稿的郵編地址,回到學校,開始埋頭創作,每寫完一篇,就偷偷地寄出,但不久,就又被期刊編輯附個退稿信,給退了回來。那時候,我成了學校收發郵件最多的人。
冥冥之中,我沒頭沒腦的癡迷和忙碌,不知感動了哪位青睞我的文學女神?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里,當我上完了四年級的語文課,要往宿舍走的時候,村里的支部書記領著幾個干部模樣的人朝著學校走來。他們乘坐的軍綠色的吉普車,在村里引起了很大的動靜,人們可從來沒見過這么高級的小轎車。能乘坐這么高級小轎車的人,肯定是外面來的大干部,至少也是縣里來的干部。DC0060BF-6B85-4EE8-B5C3-74B3AF7A452D
村支書把他們迎進了劉校長辦公的校務部。他對劉校長說:“這是縣上來的領導,來了解些情況。”劉校長“哦哦”了兩聲,算是應承,趕緊讓青苗老師給客人準備茶水。
簡單寒暄后,劉校長才清楚是縣里的領導陪同地區的客人來這里,是專門為了了解我的情況。劉校長就趕緊把我召喚過去。來的人是地區文聯主辦的《上黨文藝》編輯部的一位叫栗文景的老師,他有一頭自然卷的頭發,四十出頭,中等身材,微胖,說話溫文爾雅,他詳細詢問了我個人的許多問題。他說是在自然來稿中看到過我的作品,還給我寫過退稿信,認為我還是有一些文學創作的基礎。
他這次來是受單位的委托,要給單位物色一位通訊員的人選,看到我的年齡和經歷,他向單位領導推薦了我,得到了領導的允諾后,他才從大老遠的地區趕來。人生地不熟的,憑介紹信,先找到了陽城縣委,縣委田書記才安排文化局、文化館的領導做向導陪同而來。
他征求我的意見,問我愿意不愿意跟他走。
我開始有些顧慮,如果去,把工作甩在半空,是不是對不起聯合學校,對不起張校長?我講出心中的不安。地區來的老師說:“這些都不是問題,有縣里的領導在,各方面都能協調好的。”
在我們的談話中,我是第一次聽說有文聯這么個單位,知道了那里臥虎藏龍,有許多知名的耳熟能詳的大作家,每天就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它是引領整個晉東南地區文學創作的最高級別的機關,也是文學創作的最高學府。光憑這些眼花繚亂的誘惑,就足以讓我心動,當然,我沒敢大言不慚說出當作家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個夢想。我開始權衡:走還是留?走,前途是未知數,充滿著冒險;留下,穩當,未來可期。
那一刻,我開始將以前的生活內容總結了一下:一圈兒下來,我沒有離開過文字!沒有離開過文學!
我最后選擇了去長治!
我們坐車來到了中心聯合學校,找到了張校長,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他說了。我唯唯諾諾地說:“我做這樣的選擇,對不起您,請您能理解。我喜歡文學,寫作是我追求的夢想。”
張校長靜靜地聽我講完,思考了片刻說:“這是好事情,我尊重你的選擇。不論你在哪里工作,都是為社會作貢獻,都在實現自己的價值。”他還引用那句“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話,讓我徹底放下了兩天來心中壓著的石頭。
張校長還代表聯合學校,特意為我們準備了一桌豐富的飯菜,拿了自己家珍藏的兩瓶老酒,還把公社分管文教的領導也請來熱鬧。他說:“這頓飯,一、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接風;二、為我即將遠行的小兵送行,雖然有些不舍,但我很高興。”
第二天上午,在張校長的關照下,我順利地辦理了中心學校里的離職手續。
午飯后,正當我們準備離開時,街頭街尾好多認識不認識的男女老少聞訊而來,竟然把吉普車圍得嚴嚴實實。我驀然想起一件事,也是在這里,幾年前,一位縣委書記來山里調研,遇到一個衣衫襤褸的放牛娃,當知道他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父母雙亡的孤兒時,動了惻隱之心,就把他帶走了,去縣委機關當了個通信員。因為他當通信員盡心盡責,很受大家的喜愛,后來,他轉成了正式工,有了鐵飯碗。這簡直就是一個否極泰來的傳奇。而我也要去做通訊員,我的未來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我和熟悉的、似曾相識的朋友緊緊握手,互道珍重,依依惜別。
張校長說:“你還年輕,在新的崗位上要好好工作,有出息了,一定要記著多回咱家鄉看看!”
我熱淚盈眶。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對生我養我的這片窮鄉僻壤,對故鄉的父老鄉親,原來是那樣的依依不舍!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曲光輝DC0060BF-6B85-4EE8-B5C3-74B3AF7A45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