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永超

我是農民的兒子,認識田螺卻是從螺杯開始的。
爺爺平生好酒,每天晚飯前,雷打不動地喝三螺杯谷酒。爺爺離開我四十多年了,但他喝酒時的樣子如在眼前:端起螺杯,嘬起嘴巴,先慢后快,先輕后重,發出那種很響很長的撕裂布匹的聲音之后,再美美地吞咽一口。燈光底下,爺爺古銅色的臉,受谷酒浸潤,更加蒼然發紅,語聲也變得沉郁。螺杯安閑地放在桌子上,我用食指一撥,它就陀螺般旋轉起來。爺爺連忙伏在桌上,張開雙手護著,不讓它掉在地上,一遍又遍地說:“螺杯喝酒,就是好……”
因了螺杯指引,祖父帶上我,在田畈里尋找田螺。田螺是一種軟體動物,結構簡單,體內為頭、足和內臟囊,體外有一個外殼,出口有一個圓蓋子,遇到不測,田螺便把身體收縮在貝殼里,用蓋子將貝殼嚴嚴實實地蓋住。爺爺選擇個大的田螺回家,用開水把它燙死,而后用竹簽掏出田螺肉,空留的田螺殼,就是一只螺杯。
我第一次讀到螺杯的文字記載,是在《紅樓夢》中:妙玉將寶釵、黛玉拉至耳房,吃“體己茶”,寶玉也跟過來。她將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給寶玉斟茶,寶玉認為這茶杯是“俗器”。為討寶玉開心,她“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給了他。陶穀在《清異錄》中記載:“九曲杯,以螺為杯,亦無甚奇,唯藪穴極彎曲,則可藏酒,有一螺能貯三盞許者,號九曲螺杯。”其實,螺杯至少興起于唐代,張籍在《流杯渠》詩中說得明白:“淥酒白螺杯,隨流去復回。”
到如今,老家的飯桌上絕不能讓田螺肉入饌。這得益于“田螺姑娘”的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男丁,年過三十還沒娶上媳婦,他勤懇能干,每天都辛勤勞作在田間地頭。有次他下田時,無意中拾到一只大田螺,高興地帶回家,養在自家的水缸里。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過去三年。有一天,男丁干完活回家,發現桌子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他左看右瞧不見有人,肚子餓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桌吃了起來。他邊吃邊想,會有誰給他做這么好吃的一桌飯菜呢?也許是鄰居陳大嫂幫的忙。吃飽之后,他去感謝陳大嫂。陳大嫂說沒有呀,她聽到他廚房有做飯、炒菜的聲音,還以為是他提前回家來做飯呢!
男丁一頭霧水,決定弄個明白。他像往常一樣,扛上勞動工具出工去了,過一會兒又偷偷返回家,躲進門外偷看個究竟。中午時分,水缸的蓋子被慢慢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位仙女般的姑娘,接著就很熟練地做飯炒菜。飯菜做好之后,她又躲進水缸里去了。男丁想,這究竟為了什么?一定要問個清楚。又一天的中午,姑娘正在專心做飯時,男丁推門而進,抓住她,鎖進另一間房里。他急忙打開水缸蓋子,一看傻了眼,怎么那只田螺只剩下個空殼游蕩在水中?這水仙般的姑娘難道是這只田螺變成的?他撈起空螺殼,藏到門前的石縫里。再打開房門鎖,把姑娘放出來問個清楚。誰知那姑娘徑直往水缸里跑,當她沒有看到螺殼時傷心地大哭起來。她邊哭邊說,她是個田螺精,因前世男丁救過她的命,今生又養了她三年,她是投身報恩的。男丁聽后好感動,就與這位姑娘結了婚。婚后他們還生下一對兒女,夫妻一直恩愛如初,日子也越過越好……
時代滾滾向前,老家固有的飲食傳統受到挑戰。走南闖北的年輕人打破“田螺姑娘”傳說的拘囿,在餐館里“香螺酌美酒,枯蚌借蘭淆”。
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赤腳的足音在田埂上響起。敏感的田螺立即收斂起白生生的肉芽,身子一倒,側進泥坑中,漾起一片渾水,把自己掩蓋起來。這情形,極像18歲的村姑,見一陌生男子朝她走來,忙羞怯地拉下草帽,將緋紅的臉龐遮住,讓人又驚喜又嗔怪。
我曾在酒店行業工作了十多年,到廚房幫廚時,就親手洗過一盆又一盆田螺。一顆顆鵪鶉蛋般大小的田螺,在我的手心里被刷子刷著,引起我一陣陣心疼。后來我麻木了,不但洗而且吃。什么山東的油爆螺螄、湖南的辣炒田螺、廣東的喝田螺、上海的炒膏螺等等,我都嘗過。我和許多食客一樣,在談笑間,用力吸吮螺肉,眼不眨心不跳,然后將螺殼吐到餐桌臺布上。看來,人總是容易注意到他人所犯下的過失,并習慣地將其裝進胸前的口袋中,久久不能忘懷。但是,卻壓根兒忘了背在背上的袋子里,也裝著自己的缺點。
在家鄉,那些田螺死后,空殼便浮在水面。人們打撈起來,在火中焙干,研成灰,便是一味刀傷藥。現在,我也看到他們去撿田螺,不是做藥,而是賣給販子。
在村口,販子叼著煙,竹板兩面貼著百元大鈔,呱啦呱啦地叫著:“竹板一響收田螺,有錢不賺是傻子哥……”
責任編輯:趙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