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祥

地坑院還坐落在原地,很安靜。周圍的樹木變粗了,茂盛了,崖背上長滿了蒿草,崖面經歲月的洗禮刻出一條條皺襞的紋,斑駁的院墻描繪著年邁的滄桑,西南面的巷道被流水浸蝕出一個大豁口。就連記憶里牛窯旁邊的兔子窩,也早已變成了一片廢墟,不見了蹤影。但經受了兩次大地震波及的五孔窯洞,雖然墻皮脫落了,裂縫變多了,卻依然穩如泰山。
上鎖的兩扇厚重木門,門楣的匾額油漆已經脫落,“耕讀傳家”那幾個曾經激勵我的格言,字跡隱約可見。我輕輕拍打著門板,想敲醒昏睡的老宅,讓它彰顯原有的生機。然而,它一聲不吭。門頂的瓦楞,散淡地射出幾絲光線,渾濁、深邃——我嘆息地說,老了,老了,地坑院老了……
從我記事起,老實厚道、勞累了一輩子的父親遵循父輩“樹大分枝,人多分家”的格言,總盼望著、準備著,要修建一處屬于自己的新宅。準備是漫長的。父親先是托人從子午嶺山里買了一些樹木,伐倒后鋸成幾節,用于門窗備料。當父親氣喘吁吁地連夜套上毛驢用架子車運進家的時候,嘴里不住地感慨:“真是個好東西,好東西!”
我上小學的那年,一家人在父親的帶領下,在門前不遠處的田里用土坯磚模印了幾千塊土坯磚。柔弱的姐姐同父母一起和泥印磚。土坯磚印在田里,還有不少中間環節,要翻磚、修理、碼垛、晾干,挑上來再碼垛,累得讓人脫掉一層皮。
父親光著寬寬的背脊,整整一個熱季就這樣光著,太陽把他的皮膚燒磨得如同黃牛皮般厚實,油膩膩的,然而,并不光滑,身上還生些小粒粒的痱子,癢時,他便讓我在他背后抓上幾下。
那年冬天,父親和母親,憑著幾張鐵锨、幾把镢頭和幾副籠擔,以及“吱咯、吱咯”響著的單木輪推土車,開始了新家園建設。
父親的肩背上常搭著一條母親手織的白布手巾,如此強體力的勞動下,白色的手巾早已被汗漬浸成淺黃色。父親說,那是菜油汗,是菜油吃多了的緣故。可我們家為了修新宅,經常是干鍋炒菜,哪有多少菜油吃!
一年,兩年,硬是在黃土塬邊挖出了一條長10米的圓柱形巷道直通宅外的泥土崖面大土坑,四面開窯鑿洞,正窯三孔坐東向西,分別是客窯、主窯、廚窯,南、北、西各一孔窯洞,分別是草窯、茅廁、牛窯。院子中間直徑1米、深8米的滲坑顯得特別醒目。
因做窯門的木頭被人偷去,家里一時沒有好的材料,父親就把井房旁爺爺栽的兩棵老楊樹給客窯、主窯、廚窯做了簡易門窗,窯肩用黃泥拌麥草草草地抹了層薄泥,有些地方還露出土坯磚間的縫隙,透著風。
地坑院沒有成型的大門,父親說西邊牛窯后面的一片見方的土塊還要去掉,看見對面溝灣里主嶺的南側,還要有30°的斜面,才是大門的位置,這是建宅時風水先生反復叮囑的。父親每次提到這,我總覺他神秘兮兮的,其中奧秘只有他清楚。
我讀小學三年級那年,父親在地坑院壘起鍋臺土炕,人畜各居其所。一家人從此有了自家的住所。第二年,小弟在新窯里出生,從此父親像一座大山,撐起了兒女成長之路,每天圍繞滿窩的雛燕,始終無怨無悔地奔勞,梳篦著兒女緩慢成長的年輪。
地坑院里還有一個熟悉且令兒女敬仰的人——我的母親,她像一個虔誠的信徒,每天在灶臺周圍忙碌著。我常看到母親掀起鍋蓋,騰升的水霧氣一下把她半個上身罩住,這時,她高興地喊:“飯熟了,吃飯了!”一家人立馬圍上來,坐在廚窯里吃著她做的飯菜。每天三頓的飯菜都由她來勞作、收拾,每次她都把洗凈的碗筷、鏟勺,恭恭敬敬地放好。日復一日地付出和操勞,她從無怨言,更不言回報。
我清楚地記得,每天黃昏到來的時候,母親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燒炕,先要給每個窯里提些燒炕的細末子,比如羊糞、牛糞之類,因為這些不容易一下燒透,可以長時間慢慢燃燒,同時還需要一些爛柴草,灶上不好燒的都可以拿到炕洞里燒。先把那些細末子填一半進去推平,使其均勻地鋪在炕洞的最底層,然后把柴草填進去點燃,待燒得差不多了,最后把剩余的細末子填進去,用燒火棍輕輕地拍打,讓其更加平實,最后再把炕洞門和煙囪都關好,我和姐姐、弟弟寫作業困了,就倒在炕上甜甜地睡一覺,炕熱三尺高,不蓋被子也是暖烘烘的,那才叫幸福。
夜深人靜后,四周的聲音沉靜下來了,從客窯傳來的響聲輕柔地撥動著耳鼓,猶如天籟,寧靜而曠遠——那是我們上床睡覺后母親點著油燈紡線時發出的聲音。
她一手搖動著紡車的手柄,一手捻著棉花,一絲不茍地上下揮舞,悠悠的紡線聲穿越靜謐的時空,在寒冷的夜色里帶給我們安穩和寧靜。紡車那一停一響的嗡嗡聲,恍如是母親給我們一聲聲的問候和慰藉,這嗡嗡聲把我們帶進空靈美妙的夢里。
上世紀80年代末,父母親帶頭在村里種烤煙,掙攢了一點積蓄,請來木匠、土匠,將西邊牛窯向西掘進五米透底,去掉了西片的全部土塊,在院里扎起了圍墻,并全部更換了所有窯洞的門窗,頗有當地房屋建筑特色。
在向著對面灣里主嶺的南側,有30°的斜面,立了門臺柱,兩扇厚重的木門用桐油、清漆油得木色光亮,這在當年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大門。
隨著時光的流逝,姐姐出嫁,弟弟上學成家。我參加工作后回地坑院看望父母,母親總會下廚做我愛吃的飯菜,離開時她總給我一些她精心選制的杏干、核桃和小米,送出大門,站著目送我走向遠方,直到她看不見我,才抹著眼淚走回院里。
母親去世后,弟弟修了新宅,搬離了地坑院,從此以后,這里便成了我們魂牽夢繞的地方。
美術插圖:趙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