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性汶

父母被下放到農村,在農村的家門口有一條公路。公路是聯通云貴兩省的動脈,是黔北和滇東北的一條要道,所以用“車水馬龍”形容也不為過。
那條公路是正規的國道,不同于鄉村公路的土石泥濘,它是正規水泥、瀝青混合鋪就的。每一次踏著它路過都能滿足一次小小的虛榮,因為那個年代實在找不出什么可以折射發達、繁榮的東西,除了公路,和仰望絕塵而去的輪轍,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個有憧憬的事物。
某著名歌手的父親家住與在云南的一個小鎮,叫觀風海。他們老家那個地方就是鄉村羊腸小道,我父母跟他爺爺奶奶是世交,他父親常帶我去他老家玩,就是從公路延伸到羊腸小道的。為什么現在提及與一個名人家事過往,倒不是炫耀攀附之意,要是炫耀,母親要求我寫石門坎的王世家族,也就是母親的爺爺輩,那時他們家的院落大到一個鎮,不都是沒落了嗎?還有父親,他們在那個年代都有不敢向外人提及的家世背景。
通過公路,我們可以回到縣城,或是在云南昭通的親戚家里去小住幾日,那時,公路就是我記憶中關于遠方的一個媒介。
由那條公路的延伸,我到了縣城讀中學、到了省城讀大學,父母姐姐回到了云南,而我和另外的姐姐分散在了貴州。公路把我和我的家人帶到了不同的地方。
我第一次對死亡的認識,同這條公路是分不開的。那時候我三歲多一點,剛好懂得恐懼,對死亡懵懵懂懂的年齡,有時會聽大人說,某個地方又死人了,好像死亡這事就像伴隨著過年一樣平常。
耳邊關于死亡的話題多了,我已經意識到人會死亡,但具象的死亡還是從來沒有見過。而那條公路給了我一個直視死亡的機會,一個外鄉人被一輛車牌是滇B的東風運煤車撞死了。
當我擠在就像觀看西洋景一樣對死亡漠視的人群中,看到那個血淋淋的肉體時,我感覺公路在天地間都倒立了。
公路就是雷電時分被閃電拉開的一個裂口,或者是地震時山搖地動的地獄煉火。一次死亡事件足以讓我把世界最難聽的話都加諸于公路。
極度的恐懼令我一開始不敢直視那具尸體,他仰面躺著,整個頭臉部分血肉模糊,鮮血像凝膠一樣凝固了,令人想到瀝青和燒焦的煤,一條大腿支起,一條大腿垂在路面,路面有一攤流動不規則的血液,像一比一萬的地圖勾勒出的輪廓。
有膽大的小孩說,你看他試圖坐起。我知道他們說這種話是炫耀他們在死亡面前的勇敢,或者掩飾一種莫名的恐懼。在那群漠視同類死亡的人群中,我也附和了幾聲有點顫抖的笑。我知道,那笑聲是用來在死亡面前壯膽的。
我清楚記得,看到死人那個晚上,我擠在父母身邊,用厚被子捂著頭,一夜未眠。我以為厚被一定可以把死亡擋在床邊,全身出的汗打濕了被套。
我開始有點討厭那條公路,我也是第一次認識到,公路除了通向縣城,通向省城,也通向死亡。
責任編輯:趙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