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超
提要:傳統革命史觀一度在歷史敘事中被奉為圭臬,但也給史學研究留下了罅隙。“新革命史”理念正以沛然莫御之勢,在革命史領域掀起一股研究熱潮。其倡導運用常識、常情、常理以及相關學科的理論方法對中共革命史重新窺察,以呈現中共革命艱難、曲折與復雜的運作形態,“將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揭橥“新革命史”與傳統革命敘事并非互相捍格與頡頏,而是揚棄與革新。李金錚教授著《重訪革命:中共“新革命史”的轉向(1921—1949)》一書言確據鑿、述析精當。該書無論是在學術理念的革新、問題意識的強化,還是史實史料的運用、理論方法的互鑒等方面,都對中國革命史給予了切中肯綮、深入淺出的歷史闡釋,成為當下革命史研究的新路向。
近期,李金錚教授《重訪革命:中共“新革命史”的轉向(1921—1949)》一書付梓問世,這是作者深耕中共革命史多年結出的碩果,其建構的“新革命史”理念在革命史領域具有重要的范導作用。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理論的生命力在于創新。創新是哲學社會科學發展的永恒主題……如果不能及時研究、提出、運用新思想、新理念、新辦法,理論就會蒼白無力,哲學社會科學就會‘肌無力’”。理論的創新無疑成為學術發展的重要引擎。“新革命史”理念的提出與踐履即是革命史研究理論推進的重要一環,亦彰顯了當代學人的學術自覺與擔當。“歷史著作的最基本功能是敘事,議論風生雖可見歷史家的智慧,但畢竟已出歷史之外。而對歷史真實生動且準確的描述又是史學之樹常青的一股活水,尤其是關于中共黨史。”曲折的歷史、充滿坎坷的歷史,才是最為洞徹人心的歷史。那么如何昭示與彰顯中共革命的感召力與魅力,將中國共產黨不同尋常的偉大革命歷程呈現給世人?撥開歷史的重重迷霧,真相告訴我們,中國共產黨是在經歷了千錘百煉、艱辛求索后才締造了改天換地般的歷史偉業。然而,傳統的“政策—效果”模式論者認為突出了革命的所謂“問題”和“陰暗”面,有損于中共革命的光輝。其實,中共革命的開展皆非坦途式的高歌猛進,往往困囿于時代的局限。革命中出現的“問題”正是中共政權需要克服和戰勝的難題,只有揭示革命的曲折性、繁難性與艱巨性,實現從“問題”到難題的話語轉換,才能真正領悟中共革命勝利的來之不易。(第21頁)何況中共革命是在鄉土中國的廣闊天地展開,傳統社會的慣性力量一直是中共政權難以逾越的難題。(第215頁)如周錫瑞(Joseph W.Esherick)所講,中國共產黨不僅是一個具體化的巨大整體,也是一個歷史的產物、文化的構成和民眾集合體,它生長于中國的土地與文化之中,一直在努力更新所處社會的重重羈絆,但又深受其浸染。《重訪革命》一書無疑是踐行“新革命史”理論與實踐的扛鼎之作,改進了傳統革命敘事單向度的解讀架構,重塑了革命史的歷史敘述譜系,對引領當下的革命史研究有著重要的范式意義。
范式化現象是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重要表征。革命史敘事話語體系的建構無疑是近代中國史學演進的核心范式,是一個時期內被普遍認可且占據支配地位的規則和信念。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以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李鼎聲、范文瀾、胡繩為代表,逐漸建構起革命史的研究范式。改革開放以來,在實事求是原則的引導下,西方史觀的譯介流播后,革命史范式得到了重大修正和改進。第一,將中國近代史的下限由1919年五四運動延長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第二,反思階級分析法,反對將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方法簡單化、公式化;第三,在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主題基礎上,承認現代化、民族解放運動也是近代中國的歷史主題,兩者是并行不悖的。可以說革命史范式所構建的歷史敘事模式,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或許是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最佳視角。不可否認,革命史觀曾給中國史學帶來新觀念、新視角、新活力,其取得的斐然成就有目共睹。然而,在運用這一史觀的過程中,存在著簡單化、教條化、單一化的現象。(自序,第1頁)對中國歷史包括中共革命史的描述和解釋都或多或少出現了偏差,“原本為了維護革命史的正面價值、維護革命史的合法性,卻由于夸大或縮小而變得沒那么客觀可信,從而在實際上并未達到預期的效果。”(第1—2頁)
改革開放后,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如火如荼,現代化理論跨步走向學術中心舞臺,成為史學研究理論中的“顯學”。時移勢易,革命史范式逐漸退向學術版圖的邊緣地帶,已有“把中國革命從歷史舞臺中心移開的傾向”。革命史研究之所以走向低潮,是革命史范式指導研究形成了固化的研究模式和規范認識,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中共革命的復雜面相。實現革命史研究的真正突破,必須尋求研究思維的轉換和研究視角的創新。(第4—5頁)傳統革命史觀的“政策—效果”模式,其演繹路徑為中共政權的政策演變,農民接受并獲得了利益,最終是革命斗爭、革命建設積極性的提高。(第55頁)立足于整體視野,這種宏大的敘事體系本無可厚非,歷史研究的終極目標無不追求對重大核心問題的闡釋,但如果以這樣線性向度的的分析邏輯闡釋歷史,一場繁難的、曲折的、復雜的革命就變得簡單化、教條化。(第27頁)在研究視角方面,革命史之弊在于甚少“眼光向下”,關注革命的微觀機制與內部肌理,“已經很難真實勾勒出革命的歷史文化基礎、內在微觀機制及其困境之整合,必然走向式微”,從而難以深度認識革命的復雜程度和內在隱因。
在形格勢禁的政治社會環境下,中共革命史的傳統書寫模式是以黨派史觀為主軸,往往將中共革命的敘事作歷史必然性的線性解釋。譬如“好像普遍認為革命的勝利是不可避免的,認為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失敗是歷史潮流。馬克思對社會主義前景的預見,列寧的帝國主義論也皆指出革命勝利的必然性。因而,革命為什么成功是早已解決了的問題,有待解決的問題只是共產黨如何制定正確的方略和路線以贏得這一勝利。”(第9頁)結果,黨史研究主要聚焦上層視角下的黨內路線、方針、政策的探討。革命行為不斷被神化,大大遮蔽了中共革命的歷史本相。忽視了農民參加革命的主體性、傳統倫理與革命政策的關系、農民的猶豫和掙扎、中共經歷的困難、障礙和教訓。簡言之,將一道革命難題變得不費吹灰之力。(第10頁)政策方針的貫徹并非一片坦途,革命策略與傳統慣習之間充斥著內在張力與困難抉擇。李金錚教授詳細闡明了傳統革命史研究的五大闕失:“政策—效果”模式之弊;基層社會和普通民眾角色的缺位;缺少鄉村史視角的系統闡釋;缺乏對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革命的了解和研究;研究視點的單一。傳統革命史研究大多側重對宏大敘事的描摹,具有重上層而輕下層、重中央而輕地方、重精英而輕民眾的傾向。簡言之,缺乏歷史本真涵蘊的革命史敘事,使史學研究陷入了無窮困境。從研究理路上觀之,可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今70多年的中國革命史概括為前后相繼又互有關聯的三個時段:一是以階級分析法為核心所構建的反帝反封建敘事體系,時間為1949年至改革開放前夕;二是以現代化敘事為主的“去革命史觀”架構,時間為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年間;三是在對舊有史觀充分省思的前提下,出現的重構革命史觀的架構,“新革命史”研究范式就是其學術實踐的領航者。改革開放后學術春天的來臨,打破了革命史范式一枝獨秀的格局,深刻影響了史學研究的取向。在多元范式指引下的新詮釋,并非是對革命史范式的消解,而更多是對一元化闡釋的有機延展與革新。只有對學術研究范式充分省思,革命史研究才可能有新的突破和進展。
近代中國是一個風起云涌、潮起潮落的“革命中國”;百年中國近代史,就是一部血雨腥風、可歌可泣的“中國革命史”。革命的涵義、類型極其廣泛,而以猛烈的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最為引人矚目。中國以及其他不少國家都曾爆發了波瀾壯闊的革命運動,不研究革命,就無法理解中國和世界,也無法理解歷史和現實。(自序,第1頁)中西方皆深處革命洪流中,革命可謂是20世紀中國歷史演進的世紀性主題。“革命話語”更廣泛、更久遠,更刻骨銘心地塑造著人們的身心。梁啟超言“近數年來中國之言論,復雜不可殫數,若革命論者,可謂其最有力之一種也已矣。”革命就成為一個浸透于社會各階層和界別的公共話語,“它典型地揭示著一個時代的共同趨向,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歷史取向”。王奇生將20世紀中國革命概括為相互關聯的三大效應:一是“高山滾石”效應,二是累積繁衍效應,三是升級遞進效應。訴諸革命,成為最強烈的時代表征。革命尤其是共產革命的張力使這種改變具有為其他政治運動所遠遠不及的力量,這是革命曾經受到朝圣般歡呼的根由。
反思革命、研究革命已成為世界性的學術論題。按照學術慣性的賡續,革命史一直處于史學研究的熱點、焦點才是常理。然而,革命史在改革開放后陷入低潮,除了革命史范式嚴重削弱了史學的學術性以及現代化理論迎合了時代訴求外,和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告別革命”論不無關系。“告別革命”論以李澤厚為代表,他認為正是“激進主義”阻斷了中國現代化道路,否認革命是現代化最重要、最強大的推動力量。李澤厚的話外之音是改良和建設才是中國乃至人類社會發展的最好歸途。當下社會正處于千百年來的傳統社會向現代化時代嬗替的轉軌期,這是“告別革命”論的現實基礎。“告別革命”論在學術界引起了廣泛的爭論和熱議。李金錚教授參與了這一學術爭鳴,認可改良與建設確實比革命的成本低,在今后的發展中應注意和避免暴力革命。但也毫不隱晦地提出“告別革命”論存在的三個問題:一是當社會矛盾發展到一定程度,暴力革命非爆發不可之時,是否仍然說它是不合理的或者是錯誤的?二是中國革命是否就不是歷史的必然,必須經過深入的研究才能得出結論。三是“告別革命”論者特別突出了革命的“巨大破壞”,而對其產生和存在的理由、作用缺乏深入的探討。難免給人造成價值判斷大于實際判斷的印象。(第2—3頁)革命不全是一個價值判斷問題,不是革命該不該發生,而是革命已然發生,我們應該如何解釋這場革命的問題。換句話說,革命為什么發生,革命的對象是什么,怎樣進行,如何影響了中國歷史進程,這才是歷史研究的應有之義。(第3頁)“告別革命”論對近代風卷云涌的中國革命的認識呈現狹隘化、簡單化。
李澤厚的“告別革命”論實際不可能真正地告別革命,也不是一種珍視過去以面向未來的合理方案。如果真的要“告別”革命,也只有在認清歷史嬗變的實踐邏輯基礎上才可能前進。正是建立在對“告別革命”論深刻反思及革命史敘事書寫之弊的基礎上,李金錚教授較早提出“新革命史”的研究理念。其現實訴求是“重新把革命請回來”,以應對興起的“去革命化”浪潮。再次將革命放置于學術舞臺的中央,“重新探索革命的歷史性”以因應“非革命化”的學術路向。摒棄“政策—效果”言說的簡單思維模式,追求“客觀化”的敘事目標,求解革命過程中所遇到的“難題”。“新革命史”與此前盛行一時的“告別革命”論是關于中國革命解釋的兩種模式。盡管“告別革命”論中的意識形態色彩并非是刻意或先行的,但仍具有歷史虛無主義之嫌,對近代以來糾葛于內外格局中革命的復雜歷史演進過度地簡化,由此導致了歷史真實與概念判斷之間的沖突與斷裂,也不甚符合中國近代史的邏輯建構。“新革命史”從學理意義上,以一種辯證與柔和的解釋范式,以求真求解為價值旨歸,給予革命史在詮釋中一個更為接近歷史真相的路徑。
如何走出傳統歷史敘事模式的困局?人們開始尋求新的闡釋理論,有學者主張用現代化理論取代傳統的革命史范式;也有主張“告別革命”,試圖對革命實踐進行全面徹底的檢視和批駁,但都因難以對中共革命作出合乎邏輯的、有說服力的解釋而遭受責難。其實,改革開放初期,革命史研究的一個顯著趨向就是“眼光向下”,深入基層社會,由單純的文本分析和事件追索轉向對社會肌理的剖釋。魏宏運先生在改革初期從事根據地與解放區研究時,就提出從社會經濟視角解讀中共革命。1991年張靜如先生更是旗幟鮮明地提出革命史研究應“利用中國近現代史研究的成果,從社會生活諸方面進行分析,找出形成某個重大歷史現象的復雜的綜合的原因,并描述其產生的影響在社會生活領域的反映”,以社會史為基礎深化中共黨史的研究,這一呼吁得到學界的熱烈贊同。從實際來看,改革開放后,現代化理論與中國的經濟發展相適應而日益成為研究主流,革命史研究日趨沉寂,逐漸邊緣化。“金花”光環尚未完全褪去時,社會史便悄然興起,“一經出現就帶來了極富時代性的感召力”。隨著區域社會史研究的深入,“重提革命史”的呼聲泛起,力求把革命放回到歷史現場。其中的代表者楊念群提出“‘地方史’研究方法的介入無疑會更加有效地回答人們腦海里被抽象化的‘政治’,如何在一些普通中國人的具體行為中發生作用,卻又難以回答政治為什么會在超地區的范圍內如此前無古人地改變著整個生活世界。”在區域史研究中呈現了經濟、文化、地理等地方社會的多重歷史面相,反而對政治因素的考量日益淡化和輕視,這是楊念群“重提政治史”的因緣所在。社會史再能勾勒社會的千姿百態,終究替代不了“政治”在跨區域意義上具有的整合作用。李金錚教授認為所謂“重提革命史”放在當下恐怕已經不是重提的問題,而是如何更好地開展和推進研究。對學術研究理路演進軌跡的探討無疑對“新革命史”理念的構建有重要的啟迪作用。
英國歷史學家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講“只要一個歷史學家接受一個權威的證詞并且把它當作歷史的真理,那么他就顯然喪失了歷史學家稱號的榮譽。”歷史研究需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持續向前推進,正所謂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解決懸而未決的核心命題,這是治史者面臨的最大挑戰。“新革命史”理念即是革命史研究革故鼎新的典范,也是改革開放以來革命史學術發展的重要見證。“新革命史”研究范式有著明晰的學科質性與學理宗旨。李金錚教授這樣詮釋“新革命史”的涵義與理念:“回歸歷史學軌道,堅持樸素的實事求是精神,力圖改進傳統革命史觀的簡單思維模式,重視常識、常情、常理并嘗試使用新的理念和方法,對中共革命史進行重新審視和研究,以揭示中共革命的運作形態尤其是艱難、曲折與復雜性,進而提出一套符合革命史實際的問題、概念和理論。”(第50—51頁)并指出“新革命史”是一種研究視角和方法,就研究對象而言與傳統革命史無異。“新革命史”的問題意識正是建立傳統革命史觀在某些方面和某種程度上,與真正的歷史學研究有一些距離,已經阻礙了革命史研究的發展,所以才有糾偏、革新的必要。(第51頁)“新革命史”力圖將原本屬于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將服務于政治宣傳層面的歷史與具有獨立學術性的歷史區分。在學術譜系中,可以說“新革命史”具有極高的學術追求和歷史關懷。
李金錚教授躬耕中國近代鄉村社會經濟史領域多年,對鄉村借貸、土地改革、錢糧征收、農民參軍等方面有著扎實的實證性研究。“新革命史”正是在豐富的研究實踐基礎上獲得的寶貴經驗。第一,注重革命政策與具體實踐的互動關系。中共的革命策略與農民的革命認同并非是一種不證自明的邏輯,革命政策與具體實踐之間充斥著張力。第二,挖掘基層社會和普通民眾的主體性。如普通民眾如何參加或支持中共革命?炮火連天的年代,農民的參軍動機是相當復雜的。第三,革命史與鄉村史相結合,中共革命根據地、解放區長久扎根鄉村,革命具有鮮明的“鄉土”本色。立足鄉土社會的大背景下,在多重矛盾沖突中理解革命的復雜性。第四,加強對中共革命區域與其他統治區域之間的關系以及中共革命區域內部不同地區之間、上下層級之間的關系研究。抗戰時期,國統區、敵占區、抗日根據地關系錯綜復雜、犬牙交錯,每個區域既是獨立個體,同時又與其他區域發生關聯。對中共革命“關系”史的考察,有利于揭示中共革命復雜性、多面性與艱巨性。第五,20世紀是革命的世紀,中共革命既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借鏡全球史視野,即跨越不同國家和地區之間的邊界,強調相互之間的聯系、交往、互動和比較,全球史視野有助于理解中共革命的獨特性和世界意義。受“新文化史”“新政治史”“新社會史”等史學理論思潮的陶染,衛生、身體、空間、話語、符號、象征、慣習、認同、身份、記憶、儀式、生態、日常生活等進入學術視野,對這些內容的審視是傳統革命史所不具備的。“新革命史”對這些獨特面相的探研,極大地豐富了革命史的內容,深化了對革命史的認識。李金錚教授身體力行,積極開拓新的研究視點,在閱讀、形象、心態等方面踐履新革命史的研究理念。在閱讀方面,從讀者視角出發,縷析《晉察冀日報》的讀者構成、獲取報紙的渠道、閱報的方式方法、閱報的反應與參與,證明《晉察冀日報》的閱讀史乃是一部讀者與報紙、與黨政軍聯動的歷史,也是一部塑造閱讀的政治史。(第361—362頁)這項考察是改變報刊傳統研究路徑的新探索。在形象方面,李金錚教授系統探研了外國記者視野下的中國共產黨形象。外國記者曾以“他者”的身份深入根據地、解放區“深描”中共的鄉村社會圖景,實地采訪領袖、鄉紳、農民、士兵,秉筆記錄他們所望見的“中共形象”,巨細靡遺地反映了中共的革命理念、行為實踐、精神風貌,尤其是在聽其言、觀其行基礎上對中共知行合一的判斷,進一步豐富了中共形象。(第364—392頁)此外對根據地堡壘戶的闡釋,更是讓人耳目一新。堡壘戶被形象稱為“革命的房東”,大量堡壘戶的出現,是中共動員農民以應對日軍“掃蕩”困境、自然環境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堡壘戶為抗日根據地的保存和堅持提供了落腳點與活動空間。雖然部分農民有過猶豫和掙扎,但以堡壘戶為代表的農村群眾與中共結成堅固的聯盟,創造了舉世矚目的人間奇跡。(第282—321頁)最接近客觀的歷史才是對革命靈魂的最好詮釋,革命事跡在真實恢宏的場景中才最能打動人。如何書寫革命史?如何揭示中共革命的曲折歷程?“新革命史”無疑從多維視角和方法給予了科學自洽的詮釋。
馬克思曾言,解開中國社會與歷史的鑰匙是鄉村社會,鄉土性可以說是中國歷史最強的基因與底色。任何國家從傳統向現代邁進,鄉村也都是其必經的歷史起點。在近代歷史的長河中,沒有哪個政黨像中共這樣關注鄉村和農民,也沒有哪個政黨像中共這樣獲得了農民賦予的巨大支持和回報。鄉村是中共革命的主舞臺,告別蘇俄“城市中心論”模式,中共將重心轉向農村。“統治階級在農村力量的薄弱”,在農村發展革命力量“將必然要成為全國革命高潮的動力之一”。井岡山時期毛澤東明確“農村是第一步,城市是第二步”的思想,并創新性地提出“工農武裝割據”道路,成為民主革命時期的理論指南。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提出:“中共的理論產生于農村中的實踐……中國人生活的經濟基礎主要在農村,也必然賦予中國革命一種不同于蘇聯的農村性質。農民必定是主要的革命者。”這正是中國革命的獨特之處和魅力所在。革命根據地是在鄉村建立、發展和壯大,革命隊伍中領袖、干部、士兵絕大多數也來自鄉村。中共革命的理論與實踐、中共革命與農民的關系等諸多命題皆須從鄉村史的視角加以審視。可以說沒有傳統社會,沒有傳統鄉村,何來中共革命?(第33頁)
“任何一位急于解釋某個特殊歷史問題的人必須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通過考察他的問題本身的歷史而準確地知道這個問題是什么?也就是說,要考察與該主題相關的研究史。”中共革命史的研究需要鄉村史的融入即是一種體現。李金錚教授提出革命史與鄉村史的研究是相輔相成的,將革命史納入鄉村史的視野來考量,以進一步深化鄉村史研究。對鄉村社會內部變動與整體趨向進行系統的剖釋后,發覺傳統鄉村史的許多問題,既制約和影響著中共革命的理論和實踐,也是中共革命進程中所遇到的現實問題。中共革命鍛造出一種“鄉土性格”,而正是這種鄉土性格影響了中共革命的路向及其結果,也決定了中共革命與以往辛亥革命、國民革命的區別。可以說中共革命的鄉土氣息與革命的勝利不無關聯。
“近代中國農村經濟凋敝、政治紛亂、社會失序、文化失范呈現為一種整體性危機。”而中共扎根鄉村社會,重塑鄉村政權與權力結構,對農民進行革命文化的啟蒙,逐步改變了鄉村社會的失序狀態。中共在革命根據地的生存與發展存在著多重張力,只有把革命政策的演變與實踐放在鄉村的視域下考量,才能更好地理解其復雜性。從群眾視角來看,黨將被動的“自上而下”群眾運動轉化為主動的“自下而上”的群眾運動,實現了“要我革命”和“我要革命”的轉換,完成了革命秩序的建構。鄉村實現從傳統向現代化轉型是艱難的,革命成為當時鄉村轉型的路徑選擇。李金錚教授以具體的研究實踐力圖改進傳統革命史的歷史書寫,透過歷史的具體演變,凸顯中共革命與鄉村、農民之間關系的曲折性與復雜性。中共革命何以走向成功?農民的支持與參加是革命勝利的主要保證,這在中西方學界得到多數認同。如法國漢學家畢仰高(Lucien Bianco)認為“農民的參與是中共革命勝利的基本保證。”可見,農民的支持和參與在學術界成為共識。
農民何以參加中共革命?農民支持與參加革命的動機也是十分復雜的,很難一概而論。革命的政治生態本身就具有獨特性和復雜性。部分獲得土地的農民面對未知的革命前途,更愿意做革命的局外者。政治動員在鄉村遭遇的冷落,使得中共積極尋求與農民的利益契合點。通過現實利益的驅使,激發農民的革命熱情,但現實利益的滿足并不必然使農民走向革命之路。換言之,究竟底層動員、土地分配、家庭貧困、民族主義、經濟改革等,在農民支持或參加革命的行動中發揮著什么作用,仍須做大量的農民個體與群體的實證研究。(第113頁)在農民參軍和土地改革的關系上,李金錚教授認為土地改革的確獲得了農民的擁護,一些農民接受了土改報恩和保衛果實之“理”而自愿參軍,不過,農民擁護土改與積極參軍不能等同。事實上,部分農民并不為土改翻身所動,土改所給予的物質利益并不能完全左右或影響農民參軍的思想意識,部分農民不但不愿參軍,甚至躲避和抵制參軍。農民參軍還受其他因素的誘導,一是為了索要各種私“利”而參軍;二是受外部強“力”的作用而參軍。(第184頁)概之,中共革命策略與民間傳統的互動所形成的“理”“利”“力”三個方面的合力,才能解釋農民參軍的心態和行為,這正是中共革命復雜性、艱巨性的真實反映。(第185頁)正是在后來革命的進程中,中共以刮骨療毒、壯士斷腕的勇氣,進行“自我革命”,因“利”或“力”而參軍的農民接受了革命思想的洗禮和革命精神的浸潤,從而轉變為無堅不摧的革命戰士,成為中共締造歷史偉業的堅強力量。傳統的“政策—效果”模式忽視了農民個體所表現的猶豫、掙扎,也等于忽略了中共所遇到的困難和障礙。(第185頁)
在心態方面,農民的心態和行為在中共政策實踐下歷經空前的激蕩和改造,同時一些傳統心態也在延續和放大。按照傳統思維邏輯,土地改革給農民帶來了空前的效益,農民立即積極響應中共的方針政策。但從實證的維度看,土改并未立即燃起農民的熱情之火,他們膽小、怯弱,并未立即因應。于是,中共從傳統倫理和思想動員出發,通過“訪貧問苦”“斗爭大會”等諸多方式引發農民的痛苦記憶,激發農民對地主階級的的革命斗爭精神。在不斷的政策調適下,一貫溫良的農民徹底起來反抗斗爭。土改過程中農民所表現的既興奮又壓抑的焦慮心態,對中國民眾性格的塑造意義深遠。(第144頁)
“貧困并不是農民參加革命的唯一理由,革命的農民固然出于對物質利益的渴求,但傳統的價值判斷和道義準則仍在考慮之列,革命所面臨的風險也常使他們邁不出革命的腳步。”中共革命進入鄉村社會的核心問題是農民能否有毅力背離傳統,親近和接受革命。李金錚教授的研究具有強烈的歷史反常思維,突破了常理對農民群體的認知。農民在認同革命政權及其治理模式的同時,也繼續遵循著以往固定的傳統慣習,甚至要求中共政權也要給予一定的認可和支持。結果,農民的傳統規訓就必然與革命政策發生矛盾乃至沖突。中共政權并未以強力將其革命意志完全附加到農民身上,而是以靈活機動的策略在革命與傳統之間不斷調適和融合。從革命特征來看,盡管流動、激變是革命的顯著特點,但有些烙印般的傳統慣習依然是揮之不去的。只有深入研究鄉村世界,深入理解中共革命的“鄉土性格”,才能真正認識中共革命的歷史本相。革命從來不曾離開傳統,革命與傳統從來不是割裂的,傳統的道義倫理始終在纏繞著、塑造著革命。遺憾的是,傳統的歷史敘事忽略了鄉村慣行的約束,難以厘清中共革命與鄉村社會的復雜關系,尤其是難以解釋中共革命的策略與實踐所發生的一些問題。結果,鮮活的、艱難的、復雜的革命歷程默默無聞,無人問津。一言以蔽之,交錯疊合的矛盾糾葛時刻考驗著共產黨人的智慧與能力。只有建立在扎實的實證研究基礎上,才能多向度認清農民與中共革命的歷史面相,也才有利于探察中共革命成功的奧秘。
總體史視野是《重訪革命》一書所秉持的歷史本色,是學術研究的路徑選擇與終極使命。梁啟超論治史之法,“欲明一史跡集團之真相,不能不常運眼光于集團以外”。人言“風物長宜放眼量”,歷史研究也當作如是觀。李金錚教授從整體視角著眼,放寬視野,強調“地方性知識”與整體視野互為表里。如在革命史研究中,呼吁并踐行中共革命與鄉村社會的融合互動,只有同時關照鄉村史與革命史的雙向互動,才更有利于探求歷史的本來面目。正如張太原所歸納的歷史方法與目標:“一是以貫通的眼光、整體的視野研究具體問題,注重史事之間的聯系。二是揭示歷史發展的主線和內在邏輯,建構解釋歷史的理論框架和體系,探求歷史發展的規律或法則,乃至人類社會演進的公理和方向。”方法易得可用,目標遠大難及。“新革命史”不僅限于在革命史研究自身流變脈絡中審視,而更需要與當下中國近代史研究格局的嬗變緊密連接。
理論方法的傳承引鑒與史料利用的言確據鑿是該書鮮明的底色。革命史的研究除了必須具有“出其外”的理論判斷力,還要有“入其內”的理論理解力。“新革命史”蘊積在革命史學術統系和要素中,學理內涵與社會科學相融互含。辛西亞·海伊提出“歷史學家無法自行歸納出理論結構,而必須從其他學科輸入”,對今日仍有殷鑒。“新革命史”廣泛借鑒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等相關社會科學可資利用的理論方法,移借“他學”的概念范疇對中共革命展開全方位、多層次、立體化的窺察。理論方法的傳承引鑒深刻地揭示其間多層次的、反復的互動關系與革命因子,反映歷史演進過程中的繁難性、曲折性與艱巨性。在追尋歷史過程中,既懷抱人文關懷,又兼具實證品格,力求在“求真”基礎上進一步“求解”。
在史料層面,梁任公言:“史料為史之組織細胞,史料不具或不確,則無復史之可言。”傅斯年更是明確指出“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史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重訪革命》一書從不同層級的文獻中掌握、搜集和辨析史料,包括各類基層檔案、報刊、日記、回憶錄、論著以及其他形式的文獻,不只關注上層視角的政策演變,而且“眼光向下”,聚焦基層社會的生存邏輯,并力求“史觀與史料張力之間的會通”。史學研究峻拒耳食膚受與郢書燕說,強調論從史出,謹慎持說。“新革命史”改進了革命史范式“重制度、輕運作”的傾向,力求達到“考訂史料之真實、揭示歷史之真實、構建史學之真知、洞悉歷史之真理”。《重訪革命》一書語言樸實無華卻鞭辟入里,表達著宏大的學術關懷。
中共革命史內容寬泛且厚重,極其強烈的問題意識是《重訪革命》一書鮮明的亮色。年鑒派史學家費弗爾(Lucien Febvre)有言:“提出一個問題,確切地說來是所有史學研究的開端和終結。沒有問題,便沒有史學。”另一位年鑒學派大師布洛赫(Marc Bloch)也提出:“有時候揭示問題本身比試圖解決它們更為重要。”問題意識是學術研究的首要前提。史學研究的學術魅力,不僅在于搜集整理研究對象的資料以及敘述歷史的嬗變,更重要的是要善于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從而增進歷史研究的解釋力度。李金錚教授治史多年,學術研究的問題意識極其強烈,并不斷自我更新與逸出常規。在《重訪革命》一書中處處得見,揚棄偽識,構建新知。農民何以支持與參加中共革命?傳統心態、慣行與土地政策有哪些暗合與沖突?中共革命下不同人群的日常生活是怎樣的,與革命前有什么變化?不一而足。可以說強烈的問題意識是進行革命史研究的首要理路。中共革命中遇到的多重“問題”正是中共政權需要克服和戰勝的一道道難題。“只有實現從“問題”到難題的話語轉換,且講全、講深、講透,才能真正理解中共革命勝利來之不易”。(第53—54頁)正是對一系列微觀細節的層層追索與細察密織,才有利于解鎖中共革命何以走向成功這道經典母題的世紀密碼。
《重訪革命》一書兼具史學價值與現實功用,這是本書的一重特色。對問題的追問與求索,不僅是學術研究永續發展的的價值追求,也具有深刻的現實啟迪。歷史研究的要義,不僅在于歷史現象自身所具有的歷史地位和價值,也在于其與現實社會的緊密關聯,甚至無人問津的課題由于現實社會的需要而變得越發重要,這即是恩格斯所講的:“新的事實迫使人們對以往的全部歷史作一番新的研究。”從五六十年代“金花”光環的光芒萬丈到八九十年代革命史陷入沉寂,甚至出現“告別革命”的論調,足以窺見革命具有隨時代而變動的特征。盡管時過境遷,但革命的基因倫理始終縈繞不散,革命已經融入我們的血液。通過對中共革命史的研究脈絡爬梳洗剔,測其源流,對于當下的社會發展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從學術意義講,李金錚教授追求更大的研究視野,并未將革命限制于中共革命,“新革命史”的理論方法適用于整個革命史研究,正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述事而以理昭焉”。歷史研究的朝向終歸于現實訴求。歷史與現實難解難分,現實問題亦只有放置于歷史長河中,才能更深刻理解其演變路徑及探索其問題背后“共趨性或同質性的深層致因”,也才能給予現實最基本的提醒。
《重訪革命》一書構建的“新革命史”范式,對中共革命史深入探求和審視,關注傳統慣習與實踐運行間的內在張力,揭示了中共革命繁難、曲折與復雜性的運作實態。“新革命史”是對傳統革命史的深刻反思,也是對“告別革命”論的強烈不滿,明確提出要努力擺脫“唯革命化”,“讓革命‘回歸’歷史”,推動史學研究向縱深發展。王奇生提出既要將革命放回20世紀中國的歷史情境中去“設身處地”地理解,又必須使自己與這場革命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冷眼旁觀”,只有這樣,才能客觀平實地解讀“過去”。這與“新革命史”理念也是相耦合的。
當然,任何理論的建構只具有一定的普適性,并非盡善盡美。在推崇《重訪革命》一書的同時,管見所及,本書仍有進一步推進的空間。中共從誕生起,歷經民主革命時期艱苦卓絕的斗爭,最終走向全國,革命獲得勝利。中共由局部執政轉變為全國性執政后,堅持繼續革命、不斷革命,可以說革命主導、籠罩、改造著一切。每個時期革命都盡顯差異之相,中共革命是如此的復雜、繁難與曲折,如何既能理解各時期革命的共性特質又能關注不同革命的性質?除了本書提出的研究視角外,是否還有其他更有效的路徑解讀革命?在革命史的研究譜系中,“新革命史”研究將如何解決好實證化的學術研究與政治環境間的張力。李金錚教授以多年鄉村經濟史的學術實踐,踐履著“新革命史”理念,因此更多關涉廣大鄉村,相較而言,本書對中共在城市的發展關涉不多,如中共是如何在淪陷城市、國統區城市開展對敵斗爭?中共在復雜的城市環境中如何處理與上層人士、市民、工人、學生等各階層的關系,開展地下工作?根據地的發展壯大皆須城市提供各類資源,城市與根據地之間是如何互動的?等等,這些仍然值得進一步思考和探研。“新革命史”從實證出發重視常識、常情、常理,探尋中共革命的實踐邏輯。但從近年來研究成果的產出來看,不加審思地盲目套用理論范式,罔顧歷史本身邏輯演變的現象仍時有出現。重現“倒放電影”式的后見之明,即使不存在偏離唯物史觀之虞,對學術演進而言,也無疑是一種重復勞動。“新革命史”研究取得突出業績、日益推進的同時,李金錚教授對此也深有體會:“有的論著的確比以前學術化、精細化了,但結論卻仍是先入為主的宏大意識,缺乏辯證的反思力量。”(自序,第1—2頁)“新革命史”理論范式提出以來,曾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和積極評價,當然也有學者對該理念提出了尖銳的質疑。這一學術爭鳴活躍了革命史研究的氣氛,同時更加證明了“新革命史”理念的研究價值,其引發的深度思考有利于推動革命史研究的繼續進步。其實,任何理論范式的踐履都會有一個調適的過程,不斷地革故鼎新,終會推進學術研究的深入。以上觀點僅是筆者在閱讀佳作后的粗淺見識,我們無從要求一部作品做到完美無瑕。綜合而論,在革命史的學術譜系中,《重訪革命》無疑是一部頗具創新、極見功力、引領航向的力作。該書建構的“新革命史”理念,對中國革命史給予了切中肯綮、深入淺出的歷史闡釋,在學界形成了一股革命史研究熱潮,成為當下革命史研究的新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