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露
(江西科技師范大學)
從打制石器到鑄造青銅器,從髹制漆器到燒制瓷器,器物的演變發展伴隨我們走過漫長的歷史歲月,“我們上萬年的工藝美術發展史,就是一部在造物中不斷追求精工、創造精致的歷史,也是一部工匠精神的史詩。”[1]工匠精神的“本質是一種內審,關照內心精神追求,然后外放,遵循內心向往而付諸實踐的人性化敬業精神。”[2]在這種精神的指引下,我們不僅具備了“物勒工名”的工匠制度,也誕生了《天工開物》這樣的科技著作,同時創作出了大量的工藝精品。
髹漆技藝是我國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傳統工藝,最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經過夏、商、周時期的發展,技藝水平已經取得了很大進步,制胎、調漆、兌漆、髹飾等工藝日趨成熟。至秦漢,漆器制作技藝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漆器開始向外輸出,周邊的蒙古、朝鮮等地都曾出土過漢代的漆器。魏晉至唐宋時期,伴隨著制瓷技藝的發展,漆器的使用范圍有所縮小,但依舊受到上層社會的追捧,尤其是“金銀平脫”和“螺鈿鑲嵌”漆器更是對周邊地區產生了深遠影響。漆藝作為傳統技藝,其沉著華貴的藝術表現和雅致溫潤的氣度,是現代工業制品的粗礪急躁所不能及的。二十世紀初,吳埜山、沈福文、雷圭元、李芝卿等漆藝先驅已經嘗試運用傳統大漆創作現代漆藝,力求推動傳統漆藝的現代轉型與出新,煥發全新的魅力,呈現出一種蛻變之勢。七、八十年代國家鼓勵傳統工藝品出口創匯,江西傳統漆藝也迎來了生產創匯的高峰期,此時“鄱陽脫胎漆器為江西輕工業產品出品大宗,產品達300多種,”[3]見證了江西現代漆藝的繁榮。大工業的高速發展逐漸拋棄了傳統手工業,使得 “商品”越來越多,而“作品”越來越少,我們曾經的傳統技藝慢慢走到了被保護的地步。這時,我們漸漸開始回望工匠精神,珍視傳統技藝,并把漆工藝作為江西省傳統文化的載體和活化石加以重視,啟動了學院與坊間漆藝的協同傳承的保護路徑,以期江西漆藝迎來新一輪的繁榮發展。
江西作為中國漆藝的一支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精神氣質及價值取向。江西漆藝最早可以追溯到商代,以新干大洋洲商墓為代表,墓中出土了繪有紅、黑色紋飾的漆皮,反映出最遲在晚商時期,江西地區已經有使用漆器陪葬的葬俗。戰國時代,隨著文化的融合和人口的遷徙,江西出土的漆器具備了“鏤之以剞,雜之以青黃,華藻镈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的裝飾技法,在樸素造物哲學的指引下,漆器造型洗練,顏色明快,善于刻畫蟠紋,顯示出對自然的敬畏與崇拜。秦漢時期神仙思想盛行,漆器上金箔貼花與髹繪成為這一時期的代表工藝,鏤金錯銀的紋飾精湛細致,“其圖像、紋飾更加豐滿,糅合了真實的生活與虛擬的仙境,勾勒出漢代獨有的圖式關系。”[4]此外,漢承秦制,物勒工名制度在漆器上得以展現,海昏侯漢墓出土的漆器上就書有“私府髹丹木笥一合”等銘文,體現出工藝制作的規范化和可追述性,是對工匠“以考其誠”的具體體現,強調工匠以工藝、道德為中心,注重德藝兼求。而魏晉時期則是江西漆藝史上的一個高峰,“漆繪造型上繼承了秦漢以來長于寫實而又富于夸張的傳統,漆繪紋飾的裝飾性、可敘事性、情節性共存,呈現出因形構圖、用筆生動、線條圓潤、色彩明艷的美學風格”[5],漆繪的內容也由說教轉向暢神達意,展現出江西漆藝清新雅致的審美動向。唐、宋、元時期,漆器的生產與經營不再受官府管制,生產上采取官、私并舉的形式,并且鼓勵民間手工作坊進行生產銷售,這一時期江西廬陵地區成為螺鈿漆器的生產中心,《新增格古要論》中也有“螺鈿器皿,出江西吉安府廬陵縣”的記載,隨著文人士大夫審美觀念的介入,漆匠的藝術表現力也有極大提升,更是影響了江西漆藝心傳身授和體知躬行的師徒傳授形式。到了明清時期,士商文化則是給予了江西漆藝強力而行的敬業奉獻精神。隨著時代與文化的變遷,江西漆藝慢慢形成了回環疊復、耐心經營的藝術特質。大漆的天然質地為漆器帶來了雅致溫潤的視覺審美,而漆的包容性和粘合性,則決定了其表現形式的多樣化,漆藝的美與工必須在反復的堆疊與布置中呈現,紋飾的顯與隱、材質的素與變、作品的天趣與造趣,都是匠人在反復經營中不斷取舍的結果,這種耐心經營在一定意義上成就了江西的漆藝文明和工匠精神。
從江西漆藝傳承的整體性、系統性、持續性入手,討論江西漆藝所蘊含的工匠精神在當下的價值,能夠揭示在手工技藝中人與匠心、人與技藝相互凝結的作用,將純粹的技藝研究引導到技藝與匠心的系統中來認識。
江西傳統漆藝一直抱持著“智者創物,巧者述守之”的技術理念,將傳統工藝、技術完整的保留下來,并在此基礎上有所創新,使得技藝更加嫻熟。通過出土和流傳下來的漆器,我們得以回顧傳統的髹飾技藝,無論是金屬、螺鈿的鑲嵌工藝還是漆繪技法,都能夠在器物上追尋到工匠的巧思與妙技。“漆匠善于利用漆器的外在形制作為繪畫單元,或圓或方,依形安排畫面角色,并在有限的畫面空間中,選取推動情節發展的畫面進行刻畫,”[6]在精心營造畫面的同時,我們可以看見工藝的演進與繼承,從兌漆調色到器物造型都秉持了“守”與“創”的態度,追求技藝的極致境界。比較有代表性的工藝是鄱陽脫胎技藝和宜春線刻擦錫技藝,不僅繼承了傳統的髹飾技藝還有所創新,從而磨煉出了極具地域風格的裝飾技法,這是歷代漆匠反復推敲技藝、不斷嘗試的結果,也是江西漆匠臻達極致造物精神的體現。
通過豐富心靈直覺,提升審美能力,從而完成對“人”與“物”的深度思索,江西漆藝的描摹對象通常不是簡單的再現而是發自深省的內刻。在表現原始崇拜時,勾繪了大量的蟠螭形象,這些似蛇似龍的形象被描繪在漆盤、漆劍鞘[7]以及漆瑟等器物之上,通過線條組成正負形,營造出極強的畫面節奏感,既與現實形象相接近,又有歸納處理的經驗總結,是對創作表現的深度思考。在表現教化題材的時候,利用象征性符合來呈現人物身份,描繪車馬喧囂的市井熱鬧,人與事都顯得親切而真實,社會現實與宗法禮教在漆繪中被娓娓道來,審美與敘事相互融合。唐宋時期,素髹漆器的盛行,更是推動漆藝審美走向一個新的高度,以三升漆缽為例,“造型規整,廣口,鼓腹,大平底;夾紵胎,體輕薄;內外髹黑漆,烏黑發亮;外腹中部隱約可見紅漆書寫的‘三升’銘文,”[8]相較于兩漢煌煌盛美的裝飾形式,漆匠更加注重器物質感的呈現,刻意對器物表面進行了精細化的處理,漆膜烏黑光潔,樸素的質感撲面而來,漆匠髹飾的對象從來不只是日用器物,而是成為了藝術的載體,傳達出漆匠循物求美的匠心。
“功致為上”源自于《禮記·月令》:“是月也,命工師效功,陳祭器,按度程,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指的是農歷十月,百工之長要依據“功致為上”的標準考核工匠制作的器物,即所做之器具備精致和實用的雙重特性。江西漆藝匠人在制作過程中,嚴格遵循漆藝的制作工序,毋作淫巧,恪守規范,在一些破損的漆器中,我們觀察斷面“髹漆已完全脫落,但幾面仍殘留凹凸不平的砂底。”[9]反映出當時的漆藝匠人在制器過程中,為了使漆面更加光潔平整,會在木胎表面刮上漆與瓦灰的混合物。這些細致的努力,被層層髹飾所掩蓋,但正是由于制器過程中對工序的堅守與傳承,才形成了漆藝工匠窮其一生精煉技藝的不二追求。在歷史的長河里,江西漆藝匠人在實踐中持續豐富著自己的人生情態,將所見的山水、樓臺、車馬、人物進行細致觀察,通過髹與繪來反映更為廣闊的社會現實,在匠人情懷中追求體知生命的匠意,以彰顯工匠尊嚴與倫理為準則,融道于技,持心公正,宣揚高尚澄明的人文情懷與心靈境界。
江西漆藝術語言體系已經具備了地域特征的獨立性,從工匠精神的角度完整剖析江西漆藝所蘊含的技術價值、文化價值以及人文價值,有利于江西漆藝整體形態的現代性思考和轉換,能夠維護江西漆藝的整體性和“匠人精神”的完整性。江西漆藝的活力及影響力,是歷代漆藝匠人的艱辛創作與不懈努力的結果。鄱陽脫胎漆器髹飾技藝48道工序被完整的傳承至今,宜春漆器在文人介入之后呈現出詩意氣息,這些都表明江西漆藝在當下并不存在技藝失傳的困境,但是工藝的傳承不能夠只局限于技藝的層面,隱藏在技藝深處的工匠精神應該被我們所重視,將江西漆藝臻達極致、至善至美、功致為上的工匠精神予以弘揚。匠心精神、自然資源、技術構成方式等因素共同構成了江西漆藝的有機生態整體,保持它的多樣性適應價值尤為重要,根據江西漆藝的發展規律將其總結為尚技、崇德、尊師三個方面。
首先,“尚技”反映了對技術價值的追求。精湛純熟的髹飾技藝不僅是漆藝匠人的立身之本,也是他們對作品極高要求的一個側寫。漢代王充《論衡》中“切磋琢磨,乃成寶器”指的就是工匠們制作器物的各種技藝,也是工匠精神的最佳注解。這種精雕細琢、盡心竭力的精神,對于我國當下粗礪急躁的風氣具有指正作用,對于我們尊重傳統,提升文化自信具有助推作用。
其次,“崇德”彰顯技藝倫理宗旨,是文化價值的具體體現。長期以來江西漆藝匠人們強調修身正己和利民潤物,在技藝磨煉的道路上信奉和追隨著正己守道的處事準則,用經世致用的利民情懷來開展造物活動,形成了技藝與工匠精神的共生,這是包含著技術系統和文化生態系統的復合體,對我國傳統工藝造物及現代加工制造具有指導意義。
最后,“尊師”體現出師道尊嚴美德,是對人文價值的關注。江西漆藝匠人在傳道受業的過程中主要依靠師徒相授的形式,在藝術創作中朝夕相處,耳提面命,傳授技藝的同時還傳授做人的道理和匠心精神。尊師重教的求學態度、口傳心授的教學方式使匠人具備“向善”的工匠精神,有助于親密情感的建立。
江西漆藝的傳承是真正意義上的活態傳承,不局限于技術、藝術的傳承,而是體現在精神與人文層面的繼承與發揚。其所呈現的匠心、匠韻精神內核始終不變,因此江西漆藝術語言體系呈現出即開放又獨立的技藝特征,無論什么材料都能夠被納入其中呈現出漆藝獨特的語匯特質。我省不少傳統工藝由于人文精神的缺失,束縛了進一步發展的動力,江西漆藝的活態傳承為我省傳統工藝有效傳承提供了參照。
江西漆藝是一種演進比較緩慢的技藝形態,其深層次精神內涵極其穩定,幾乎不因社會文化變遷而發生改變,已經深度內化為工匠精神蘊含于江西漆藝之中。與其它傳統工藝重技、輕道的傳承形制不同,江西漆藝格外注重工匠精神的傳承,強調在髹飾中注重技與道的融合,從而達到“游于藝”的最高階段,使漆藝匠人以“技道一體”的狀態開展創作實踐,這正是江西漆藝傳承的獨特之處,也是江西漆藝繁榮的主要原因。
技術層面的傳承相對直觀,但是工匠精神作為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它熔鑄在漆匠的作品里面,體現在作品的細節和匠心中,在藝術發展的過程中,科技進步、材料出新、創作主題更迭,江西漆藝呈現出現代性的轉換,但是其內核與情懷始終如一,因此只有將漆藝中的工匠精神傳承下去才能稱之為活態傳承。
漆器制作周期長,工序繁復,大眾的認知度不高,因此如何利用現代多媒體手段來傳播江西漆藝顯得尤為重要。在互聯網和數字技術的推動下,越來越多的傳統技藝通過數字化的形式得以廣泛傳播。因此江西漆藝也可以通過多樣化的視覺終端實現VR展示和互動,在展館通過3D全息投影技術等形式來再現漆器的制作工藝,為江西漆工藝傳承提供便捷;與此同時,在自媒體高度發達的今天,普及性的宣傳也亟待展開,這有助于社會大眾認識江西漆藝,了解江西漆藝并且主動傳播江西漆藝,為江西漆藝的活態傳承提供了輔助與補充,使江西漆藝的活態傳承趨于完善,最大限度發揮傳統手工藝的體驗性和創造力,為江西傳統手工藝的活態傳承提供切實可行的參考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