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貴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因為作品遭到清廷禁毀而流傳極少,所以清初詩人呂師濂尚未引起學界足夠關注,至今游離于文學史之外。呂師濂生前,其身世已為時人頻頻誤解,例如,王士禛誤認為呂師濂是“故明太傅文安公曾孫”[1]68,而據張萍教授考證當為“玄孫”[2];又如,葉燮《贈山陰呂清卿》詩中自注“呂為文安公曾孫”[3]629,亦誤,呂清卿即呂洪烈,乃是呂師濂的族侄。近年來,呂師濂偶為學界論及,可惜研究成果不同程度地存在可商榷之處。例如,張萍教授在《明代余姚呂氏家族研究》一書中將呂師濂與呂師著合為一節論述,但對呂師濂行蹤未作準確梳理,故對詩歌創作背景的考證以及思想寄托的解讀多有舛誤。再如,即使是呂師濂的自號“守齋”,亦曾被誤解作齋名(1)萬樹《滿江紅》序:“次日宴集守齋,亦擲全紅,用前調為贈。”句讀誤,當作“次日宴集,守齋亦擲全紅,用前調為贈。”參見《全清詞》(順康卷),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564頁。。
針對上述歷史遮蔽和研究偏差,筆者嘗試在新見呂師濂詩集——《何山草堂詩稿》(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清康熙間刻本)、《何山草堂詩二集》(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清康熙間刻本)(2)《何山草堂詩稿》卷首有朱士稚、劉廷俊、吳夏、方孝標、李符、葛芝所撰序言各一篇,《何山草堂詩二集》卷首有薛熙、吳晉所撰序言各一篇,本文多有引用,為行文簡潔,不再重復注釋。的基礎上加以系統考察,不唯對呂師濂的個案研究尋求突破,亦期待為清初詩歌史構建以及文人思想領域的研究提供參考。
呂師濂(1626—?),字黍字,號守齋,浙江山陰人。呂師濂出身江南望族,是明朝內閣大臣、大學士呂本的玄孫,著名戲曲家呂天成的族侄,在詩歌、戲曲、書法、篆刻等領域皆有不俗的成就,有《何山草堂詩稿》《何山草堂詩二集》及《守齋詞》傳世,戲曲《金門馬》及各類文章則散佚不傳。呂師濂八歲喪父,但家境猶稱殷實,甲申之變后毅然散財結客,開啟了傳奇的游歷生涯,李符《何山草堂詩稿序》稱:“黍字生長華胄,負奇才異能,輕軒冕而事汗漫,聲動宇內,舉世無不知之。”

康熙三年暮春,呂師濂束裝北上,遍歷九邊,經西北,入川蜀,下荊楚,于康熙五年(1666)正月抵昆明。自此,呂師濂不僅成為吳三桂幕府座上嘉賓,而且成為四方文士往來昆明的樞紐人物。方孝標《何山草堂詩稿序》稱:“(呂師濂)驅車西入昆明,王侯卿貴莫不敬重歡好。”李符《何山草堂詩稿序》亦曰:“四方賢士大夫之至止者,必欲望見顏色,門多車轍馬跡,西南之間有平原、信陵之譽。”“三藩之亂”起,呂師濂任吳三桂政權“工曹”,全程投入反清斗爭。康熙十七年(1678),吳三桂死,清軍破衡陽,呂師濂喬扮僧人出逃,隱姓埋名武昌、華容、黃岡、鄧州、襄陽間。
康熙二十三年(1684),呂師濂遠赴兩廣總督吳興祚的幕府,被尊為名士。究其進入吳興祚幕府的原因,首先得益于呂洪烈的推薦;其次,遠離京城的嶺南地區更容易埋名避禍;另外,呂師濂祖上呂本與吳興祚祖上吳兌之間曾有聯姻[7]無疑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康熙二十七年(1688)春,呂師濂還鄉料理家務,賦詩贈別吳興祚:“四載追隨爾我忘,解衣推食豈尋常。從今懶讀田文傳,何忍將肩趙壹裝。別自銷魂應不免,情于知己更難當。愿公葆嗇強精力,好待封留訪赤黃。”(《奉贈留村先生十六首》其十六,《何山草堂詩稿》卷四)知己情深,令人動容。呂師濂暮年浪跡荊楚滇黔間,不知所終。需要指出的是,康熙三十七年(1698),陳鼎編纂《留溪外傳》,“校閱同人”百余人,呂師濂赫然在列。
關于呂師濂的事跡及詩歌創作成就,在清初形成了簡略卻較為一致的評價。王士禛認為:“呂子……游于滇,為上客。善書,亦不依古法。古文滔莽雄渾,填詞峭雅而旨艷。嘗醉而自數曰:‘詩一、字二、酒三、文四、詞五。’”[1]68由呂師濂自道,可知他對自己的詩歌創作頗為自負。事實也的確如此,其詩歌在生前即獲得文壇名家的青睞。朱彝尊視呂師濂為“驚才偉人”,“示篋中所攜之詩數章,三復嘆賞,傾慕久之”(李符《何山草堂詩稿序》)。方孝標認為呂師濂在“李昌谷、徐文長之間”,且“今黍字得天者既勝于昌谷,得人者復多于文長,則異日造詣又豈二公可及”(方孝標《何山草堂詩稿序》)。吳夏將呂師濂比之南宋的陳亮(吳夏《何山草堂詩稿序》),而吳晉則將呂師濂與杜甫相提并論,評價尤高(吳晉《何山草堂詩二集序》)。
“俠”與“狂”是呂師濂性格的烙印。康熙三年前后,陳維崧與呂師濂訂交,情誼甚篤,陳當時即指出,“山陰呂郎俠者流”[4]587。無獨有偶,葉燮《寄懷山陰呂守齋》云:“百萬一擲眇孤注,斂袖天空吹一袂。等身長劍繞乾坤,地老海枯手自摑。”[3]626亦描繪出一幅“俠者”肖像。以呂師濂頗具傳奇色彩的一生觀之,“俠者”之譽極為恰當。“狂”與“俠”的氣質在呂師濂身上孿生并存,陳維崧曾回憶:“憶昔悲歌痛飲,有疏狂呂八。”[4]1005康熙二十五年(1686),花甲之年的呂師濂棲身吳興祚幕府,萬樹《滿江紅·慶投瓊六赤詞》有云:“先生是,隆中葛。正壯心未已,唾壺常缺。”[8]5564仍將呂師濂視為壯心不已的隆中諸葛。“唾壺常缺”典出《晉書·王敦列傳》:“敦益不能平……每酒后輒詠魏武帝樂府……以如意打唾壺為節,壺邊盡缺。”[9]呂師濂志節風采至老未改,不避諱“狂俠”品性,面對吳興祚亦自稱“狂奴老布衣”(《九月八日與留村尚書郊游》,《何山草堂詩二集》卷三)。這一狂俠思想其來有自,明末以王艮為代表的“王學左派”——泰州學派的主要特征正是“狂放雄豪的狂俠精神”[10]。就此適當留意,有益于對呂師濂思想和詩歌創作的整體把握。
目前所見呂師濂詩歌近千首,大體可分為三個創作階段。康熙三年北上游歷以前為第一階段,主要抒發國破家亡的嗟嘆憤恨,逐漸形成了雄健蒼勁的詩風。對此,朱士稚指出,呂師濂“懷憂抱憤,發為詩辭,語必當機,事必極情,去一切淫靡浮麗、柔緩輕妖之態,喜怒不頗,哀樂合宜,時或過哀而不軌于怒者,和之至也”,具有“英雄快志,不屑繩墨之間”的豪放不羈特征(朱士稚《何山草堂詩稿序》)。第二階段自康熙三年北上游歷始,至啟程赴吳興祚兩廣總督幕府止,凡二十載。此階段正值呂氏壯年,詩風愈發成熟雄肆,被譽為“杜少陵夔州之后詩”(方孝標《何山草堂詩稿序》);加之飽閱亂離浮沉,故沉郁哀絕尤劇。第三階段自呂師濂進入吳興祚幕府起,直至他辭幕還鄉,漫游荊楚滇黔終其一生。該階段呂詩以古體為主,“不拘于法而法未常或失”(吳晉《何山草堂詩二集序》),跳脫詩法之外,隨意揮灑,較以往更加樸厚自然。概言之,在獨特的清初時代背景與個體生命經驗的交織中,呂師濂的詩歌創作繼承和發揚了“詩史”傳統。從該角度予以考察,可以發現呂詩的書寫重心、思想內涵和藝術特征。
甲申之變后,呂師濂名宦后裔的優越感在動蕩社會現實的沖擊下消磨殆盡。組詩《述懷》十二首(《何山草堂詩稿》卷一)有詩人對身份認同的集中思考。《述懷》(其一)上溯呂尚,“我祖釣磻溪,心跡良幽獨”,“惟王德務滋,事功霸始速”,面對呂尚的功績,詩人發出“咄哉三千年,興亡寄吾目”的感慨。《述懷》(其二)則言及明朝大學士呂本的顯赫,“太傅參軍國,實荷特達知”,并記敘了呂本修建城池抵御倭寇的事跡。在此身份認同下,呂師濂往往思出其位,托物言志,使得書寫對象和詩人的情感交融無間。《雙松歌》(《何山草堂詩稿》卷二)作于順治十五年(1658),呂師濂游天壇目睹兩棵名貴的蒼松,聯想到祖上勛德與自身困窘,自嘲雙松高大名貴亦無益處,“君不見殷周柏栗久無蹤,徂徠大夫亦枉封”;結尾“蛟宮剩有珊瑚樹,也入而今鐵網中”,將不遇與困頓皆歸咎于嚴峻的政治形勢。康熙三年,呂師濂辭家遠游途經華山作《老柏行》(《何山草堂詩稿》卷二)。雖經兵燹,老柏“婆娑翠色還無恙”,詩人先是為之慶幸,旋即又為之不得其用而慨嘆,“翻愁材大人偏棄,借問工師知不知”,這正是呂師濂在身份認同語境下的夫子自道。呂詩寫人亦注重揭示人物事跡或性格的深層次象征意義,折射出鼎革之際的厚重歷史背景,這以《八子詠》(《何山草堂詩稿》卷一)和《七哀詩》(《何山草堂詩稿》卷三)為代表,前者是對劉孟雄、錢去病、嚴端溪、祁奕慶、毛大可、童振公、趙禹公、陳仲文等八位友人風采和事跡的歌詠,后者則記朱朗詣、陳章侯、舅氏謝公、張朗屋、徐云吉、程耳瞻、孟元晦等七位死難烈士,堪補史缺。
“三藩之亂”后,呂師濂作五言古詩《述懷》十二首總結生平感悟,尤有“心史”意味。呂師濂對“三藩之亂”的態度轉變相當顯著。《述懷》(其九)記錄了吳三桂幕府的盛大場面,“東向張子房,西顧馬相如。鄒枚狎董賈,陶謝江鮑俱。或笑主簿短,或美參軍須”,軍中人才濟濟,毫不吝惜贊美之詞,并指出由于吳三桂的禮賢下士方成就了這一局面,“公但敦吐握,庶幾廣規模”。《述懷》(其十)記錄某次行軍途中的見聞感想:“蠲吉事宵征,遵行豈獲已。至后既恒陰,雨霰況彌彌。濕火爇不紅,凍泉鑿不起。捧轡腕指僵,驚飆復斗齒。鳥道掛峰巔,羊腸入云里。牽藤度危杠,拆線綴敝屣。欲詣天有階,遙瞰地無底。寒枝落野猿,黑箐啼山鬼。盥沐廢晨昏,飲食分惡美。”雖然條件如此艱苦,但呂師濂對草檄的工作卻十分亢奮且自豪:“刀錐懷袖間,寫作膝為幾。憔瘁安足論,蒭蕘可容擬。蒼天何悠悠,感激故知己。”對吳三桂知遇之恩的感激亦溢于言表。然而,當呂師濂認清了吳三桂的自私面目后,心態逐漸發生轉變。《述懷》(其十一):“何以鼠與狐,城社公忝竊。溪壑不測深,美名盜貞潔。作福更作威,窮奇而饕餮。”他認為吳三桂勢力被殲滅實屬天意,“上帝儼鑒臨,一一蒙殲厥”。“除苛洗甲兵,天下因大悅”,當戰火熄滅,詩人也心生喜悅。《述懷》(其十二),以“兔絲依喬松”比擬詩人與吳三桂的關系,以“泰畤禪云亭,鏗鏘造其膝”暗諷吳三桂登基稱帝,野心暴露,從而“歡娛從此失”,賓主之間的信任煙消云散。
呂師濂記述苦難之作洋溢著感染力,具有兩個鮮明特征。其一,作者不是旁觀者,而是在場者、親歷者。對于“三藩之亂”的書寫,呂詩不同于眾多非親歷之作的空洞感懷。以嚴繩孫《平滇恭進詩》(其二)為例:“六詔南交地,昆明控百蠻。天連花馬國,山擁碧雞關。雨露知新澤,瘡疞動圣顏。赦書憐父老,扶杖淚痕斑。”[11]雖也有“淚痕”,卻不免隔靴搔癢之譏。其二,此類書寫是即時性的,亦是歷時性的,貫穿呂師濂一生。“三藩之亂”后,詩人通過鮮活的回憶進入到苦難書寫這一主題,堪稱對“三藩之亂”期間史實和情感的真實補錄。
康熙二十七年,呂師濂返回山陰后創作《生日早起有感,書于小像之后》(《何山草堂詩二集》卷一),詩中詳細回憶了逃離衡陽的情狀,哀切凄慘,沉郁蒼涼。“糊口役四方,慚借涂鴉筆。浪蕩海岳窮,寒暑頭顱白。中間患難奇,刀兵兼盜賊。萬死而一生,性命寄呼吸。攬鏡自猜疑,捫心猶特特。”這是從宏觀上回憶生平所受苦難,攬鏡自照,驚魂未定,恍如夢寐。接下來是一段細節描寫:“所賴母賢慈,歡喜降憐惜。依然懷抱中,摩挲頂至膝。焦糜焚灼瘢,股肱牽心肋(原注:戊午秋,余四體為群盜燒爛,死三日而蘇)。恐令母見驚,遮掩故周密。”母子深情,為了避免母親受到驚嚇,詩人將燒灼疤痕遮掩起來,感慨至深。“三藩之亂”所帶來的苦難已由身體侵入靈魂,成為詩人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呂師濂的目光還投向更為深切的社會苦難,充滿了強烈的憂國憂民、悲天憫人情懷。張獻忠在成都建立政權,各方勢力之間攻伐屠戮,生靈涂炭,對此,呂師濂作《寄懷行先開先兩表弟》(《何山草堂詩稿》卷二)一詩,記載入蜀期間目睹的社會凋敝,對張獻忠的虐政予以抨擊,對民生寄托了深切同情:“西風颯颯度陰平,我亦迢迢入錦城。白骨如山惱獻賊,龍孫邸第遭焚傾。豐碑雖仆字還楚,低徊細讀霑秋襟。新都風景更荒惡,猿啼鬼哭凄黃昏。次早忽見雙桂樹,芬芳花朵開斷垣。棘蔓之中何有此,戍卒說是楊家園(原注:楊文忠公故第)。丞相狀元昔在日,花里樓臺縇金碧。流寇殘屠鮮孑遺,縣官住此門為席。且弗多言防虎來,翻身走別驚心魄。”這一觸目傷情的景象持久地留存在呂師濂的記憶中,當他抵達昆明隨同吳三桂獵游路過楊升庵太史祠,不禁又聯想起蜀中見聞,寫道:“傷心昨歲過新都,城郭曾遭獻賊屠。”(《獵游詩》,《何山草堂詩稿》卷四)正是這種難以磨滅的可貴精神增添了呂師濂詩歌的多元價值。
呂師濂還對各種社會現象予以關注。進入吳興祚兩廣總督幕府,呂師濂迎來“三藩之亂”后的一段安逸生涯,廣泛參與文學創作、文士雅集、作品評點等文化活動。呂師濂的許多作品記錄了吳興祚幕府的日常狀況,并且敏銳地捕捉到明清易代的完結乃至康熙盛世即將來臨的氣息。清初,海上貿易全球化的趨勢已經不可逆轉。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廷廢除禁海令,設立粵、閩、浙、江四大海關,廣州的海外貿易空前興盛起來,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呂師濂在吳興祚幕府得以率先享受到通商貿易的紅利,其《齊天樂·五日宴錫祉堂》[8]2347不僅呈現了豐盛的海外佳肴美酒,“登柈物怪,卻都產龍宮,故屏蝦菜。椀內香醪,亦從番船萬錢買”,更有“黑鬼蹣跚,紅兒窈窕,喜得賓僚無奈”的生動宴樂情景。呂師濂在嶺南期間融入幕府的娛樂氛圍,為不堪回首的苦難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的同時,對于貿易全球化背景下的特權階層生活做了忠實記錄。
呂師濂具有敏銳的洞察力,以異域景物、風俗入詩自不必說,他還擅長概括繁瑣細微的社會現象,進而闡發真知灼見。《奉贈留村先生十六首》(《何山草堂詩稿》卷四)是他離粵還鄉之前所作,通過聯章的形式對吳興祚的家世、才干、品德、功業等方面做了系統的總結和頌揚,其十四云:“國家最亟惟財用,九府規模本太公。配入鉛銅宜四六,持來滑澤費磨礱。一時出納民情便,萬里舟車貨殖通。欲致富強元有術,夷吾煮海意教同。”他強調財政是國家百廢待興的當務之急,指出吳興祚在廣東鑄幣的金屬比例為“鉛四銅六”,這既為百姓提供了便利,又促進了通達萬里的商品貿易。他還認為,與海外國家通商是富國的重要策略,相比閉關鎖國、重農抑商等傳統觀念,這是非常進步的商業思想。
呂師濂作品的“詩史”特征和成就在其生前即為一些學者所稱道。作為一種高度的肯定,有學者將呂師濂與杜甫建立聯系,試圖探求二人的相似性。吳晉《何山草堂詩二集序》稱:
黍字學力富而才氣弘,且久蹈艱危,其經濟智慮不難出險守常,因念世之讀何山詩當取《少陵集》比類而并觀之,始知黍字所造之大,則益信詩人之不易矣。子美遭逢喪亂,竄身失志,與黍字事異而跡同,共感時觸事,托諷寓懷,一一自寫胸臆,以故忠厚悱惻,沉雄博大,不拘于法而法未常或失,入之甚深,出之甚婉,極其排宕,極其蘊藉,非學力與才氣歟?其久蹈艱危,非經濟智慮有以出險守常歟?是子美固唐之詩人,黍字實今之詩人,信不誣也。
吳晉從身世、學力、才氣等方面著眼,認為呂師濂與杜甫在身世上極為接近,雖然時代和所經歷的事件不同,但是步伐蹤跡或心靈軌跡卻異常相似,“遭逢喪亂,竄身失志”;在學力方面,強調“感時觸事,托諷寓懷,一一自寫胸臆”,故而能夠達到“忠厚悱惻,沉雄博大”的境界;論才氣,則關注他們對于詩法的高超駕馭能力,“不拘于法而法未常或失”,“入之甚深,出之甚婉,極其排宕,極其蘊藉”。在肯定呂師濂詩史書寫價值的基礎上,我們不妨就其文學史意義作進一步評價。
首先,呂師濂以特立的形象豐富了清初文人的群體圖像。學界對明清之際文人群體已經有相當深入的研究,誠如錢穆先生所言,該時期的人物“較唐宋之亡,倍有生色。以整個奮斗力言,亦為壯旺”[12]。其中具有抗清、反清經歷的文士格外引人關注,然而受文獻稀缺所囿,至今尚存在較大的發掘和闡釋空間。以往,學者視屈大均為該類型的代表,并就其離粵北上湖南、監軍桂林的近三年從軍生涯加以考察[13]。相比之下,呂師濂棲身吳三桂幕府時間久,于文人群體中聲望高,尤其是他參與“三藩之亂”的曲折而豐富的經歷在清初文人群體中屈指可數。就詩歌創作而言,呂師濂借助詩歌記錄了明清易代之際的個體生命體驗和社會演進歷程,以血淚書寫踐行并詮釋了“詩史”傳統,成就亦不在屈大均之下。明清易代的歷史是復雜的,清初文人個體的面貌也各自不同,只有就其不同展開充分闡釋才能盡可能地還原歷史真相。
其次,呂師濂的一生貫穿了清初諸多重要歷史事件,透過其詩歌創作,“以詩證史”成為可能。無論在吳三桂幕府還是吳興祚幕府,呂師濂作為文學、歷史生態體系中的一個關鍵節點,他的詩歌保留了大量信息,為學界就兩大幕府展開深入考察提供了優質的樣本。當我們將視線由文學生態投向更為宏大的社會發展層面,呂師濂的詩歌對吳三桂發動叛亂的始末以及吳興祚兩廣總督幕府所處的時代新變有發覆之功。吳興祚幕府生活狀態的相關記載在前文“對社會現象的歌詠”部分已有論及,這里僅就呂師濂在“三藩之亂”期間的作品略作闡述。“三藩之亂”期間,呂師濂的創作以應酬贈答居多。康熙十六年(1677),距吳三桂起兵已四年,處于戰局拐點,51歲的呂師濂隨吳三桂在衡陽軍中,有詩云:“舵樓高穩俯晴波,玉鏡光寒初罷磨。海味入盤龍虱怪,故人把盞鳳毛多。三更舞扇雙垂手,四載征途一放歌。況有雪兒能媚客,風生酒政奈他何。”(《春夜同諸公船頂看月飲周儀郎》,《何山草堂詩稿》卷四)真實地記錄了吳三桂政權人士的日常生活狀況,戰事膠著時刻尚且如此奢華,則幕府的日常可想而知。當然,我們不僅僅將這份奢華視為“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高適《燕歌行》)的對照,更愿意將它視為動蕩莫測戰局中的放縱與麻醉,誠如詩人自道:“聊呼盈樽酒,娛此兵戈夜。”(《得彭子夜話》,《何山草堂詩稿》卷一)透過此類書寫,對于了解吳三桂政權的種種細節不無裨益。至于吳三桂政權下的文人心理變化,前文所引《述懷》十二首已經非常具有代表性了,不再贅述。
最后,呂師濂的“詩史”書寫實踐是清初“詩史”衍變譜系的重要一環。明清易代之際,以“詩史”著稱的杜詩受到政治立場和文化心理都很復雜的詩人群體的推崇實非偶然。杜詩以其忠君愛國和“窮年憂黎元”的精神內核,不僅為抗清斗士、江湖遺民提供了思想武器和精神寄托,而且對出仕新朝的“貳臣”,無疑也是靈魂懺悔與救贖的重要途徑。以有“江左三大家”之譽的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為例,他們對杜詩或“詩史”觀念均有所涉及。錢謙益注杜,《錢注杜詩》成為“注杜”譜系中的一大經典。吳偉業倡導“詩與史通”,認為詩歌若能“關于世運升降、時政得失”,“雖野夫游女之詩,必宣付史館”[14]1205,并且將之付諸創作實踐,無論是《圓圓曲》對于吳三桂的諷刺譴責,還是《賀新郎·病中有感》的悲感萬端、自怨自艾,皆堪稱一時之杰作。龔鼎孳亦多和杜韻之作,寄托其幽渺難言的苦衷。與他們不同的是,呂師濂一生無愧“故人慷慨多奇節”,故不至于發出“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竟一錢不值何須說”[14]585的悲號,這正是呂師濂詩歌在思想以及藝術層面的一大特殊性。他的“詩史”書寫既是對杜甫這一典范的繼承,又是對同時期“詩史”氛圍的突破與開拓,充滿了厚重的詩學價值。有學者曾指出,明清之際“身經世亂的越中文人有著敏銳的政治意識與深沉的歷史情懷,他們用詩歌反映這一時期的歷史面貌,紀錄重大的歷史事件與人物,抒寫個人的心路歷程。概言之,表彰忠義氣節之士,表達復國之志,抒寫興亡之感,成為越中詩歌的時代主題,它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以詩證史、以詩觀史的作用”[15]。這在同為浙東士人的呂師濂的詩歌中有突出體現。
就明清易代之際眾多湮沒無聞的文人展開發掘研究,還原真實的文學史面貌,推進作家作品的經典化,都尚有漫長的路要走。正如嚴迪昌先生所冀望的,清代詩歌是“特定文化時空里‘三千靈鬼’歷劫多難的心靈搏動之最見具體深微的抒情載體遺存。毋論就中國詩史抑或文學史、文化史,乃至‘士’之心靈史而言,一代清詩的認識價值、審美意義以及文獻參酌、補苴功能,均值得今人投入學術心力,予以深入研究”[16]。對呂師濂的相關研究正是該語境下的一種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