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格格
我媽是那種典型的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家庭主婦。我爸在一家百貨公司上班,她沒有固定工作,只是在那里打零工。
她說自己原本有一份工作,在一個醫院還是護士站之類的,但是生了我之后就開始被一系列操心的事纏住,不愿學習也不愿上班了,于是只能做些零工。我一度深信這是我媽身為母親的偉大之處,是她對我,對這個家做出的許多自我犧牲之一,而不是出于人到了一定年齡如果沒有目標就會喪失的進取心。
她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生活并不圓滿,因此總希望我能夠吸取她的教訓,以后“不要像媽媽這樣”——這是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
小學有一次和同學出去玩丟了錢,她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什么巨大陋習的苗頭,先是劈頭蓋臉地說我“整天丟三落四的活該弄丟”?(其實那是我唯一一次弄丟東西),接著又是“小小年紀不養成好習慣以后想改都改不過來”“多少毛病是從小養成的”,隨后轉折成“我不是心疼錢,但是也不能事事滿不在乎”,最后說一句“算了,你最好以后別像媽媽這樣斤斤計較”。
這樣一套完整的流程,幾乎可以用在我任何一次犯錯中。她小事化大,讓我覺得這不是一次錯誤,而是我人格缺陷的暴露,隨后又把發火的原因歸于她自己,陷入自憐自嘆之中。我帶同學回家來玩,送走之后她必然會問我人家父母是干嗎的、學習怎樣、平時對我如何、我有沒有吃虧,而當我反問她:“不是應該問問我和她做朋友快不快樂嗎?”她又會緊蹙起眉頭,告訴我:“對對,快樂就好,媽媽就是想得太現實了,你以后別像我這樣——但是朋友圈的資源還是重要的,這不是勢利。”
對于如何培養我,我爸很少有話語權,更多時候他只負責在我和我媽出現爭執時笨拙地說些調解的話。但我媽脾氣并不好,火氣一上來,既看不慣我爺爺奶奶的行事風格,也看不慣我的臭毛病,有時連我爸也得受幾句責罵。你沒法同她講道理,她不聽什么道理,只用一些老話堵你;她不聽你在外面接觸到的世界,只用身邊八卦到的左鄰右里舉例。很多時候讓人討厭的不是她說的話,而是她的神情語氣。她很多年沒工作了,社會經驗匱乏,再加上自身沒什么文化,就更顯得無知和自大。
我一度很心疼她。她總是說自己辛苦,說我們不幫她分擔家務,可是我做了什么之后她一定會嫌棄,“干了和沒干一樣,還不如不干”。她覺得自己是勤儉持家的,可是菜市場漲價一塊錢她回家會嘀咕一天,或者為了那些差價而買次品,等發現次品不好用了又會發愁。
我一直沒能找到機會同她好好談談,她似乎總有辦法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并為此唉聲嘆氣。也因為這種忙碌,她會動不動就擺架子,拐彎抹角讓人哄她——而她絕對不會被你哄好,她是全世界最有理的受害者,你永遠欠她。
我猜她是有些自卑的,所以總喜歡刻薄地講起她聽到的別人家種種不順利的事,而對他們的幸福視而不見——當然,她對于我們家的生活也是如此,無論是我成績不夠好還是我爸買錯了洗碗的鋼絲球,仿佛專門長了一雙能夠發現一切生活中的倒刺的眼睛。
并且,為此大發牢騷之后,每每又轉過來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你要好好學習,努力脫離這種生活,以后別像媽媽這樣。”
像她這樣究竟是怎么樣呢?我有時會想。其實我們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幸,甚至在我看來有很多快樂,但是家庭已經把她牢牢捆住了,她只能看到雞毛蒜皮,用一種深陷其中的受害者思維來考慮一切事情。
她是不是合格的妻子、母親,我不知道。她的整個人生幾乎都是圍繞這個小家轉的,但我們家并沒有因為她這樣“艱苦卓絕”的努力而變得多好,與其說她度過了普通人英雄般的一生,不如說她習慣了生活的壓迫,而不肯相信生活本來不必如此疲憊。
我相信我是愛她的,她也是愛我的。可是,她帶給我的常常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最可怕的是,我覺得自己會變得像她一樣。我想要溫柔,討厭尖酸刻薄、狂妄自大。但是當我上了大學,遠離家人,我發現自己在處理很多問題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解決方式仍然是她對我潛移默化的那一套。
我憑借前十幾年自我封閉式的努力考上大學,可我的思想還是狹隘的,短視、保守、怨天尤人。沒有發掘出什么天賦,也沒有對自己的規劃,大部分時候甚至連努力的方向都不明確,只是用行為上感動自己的勤奮去掩飾戰術上的懶惰。
像我媽一樣。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爸媽高興壞了,帶我去買鞋。我看中了一雙,貴一些,大概三百多塊錢。我媽幾乎要把貨架上的鞋拿個遍,最終挑出了一雙打折促銷不到二百的。于是她試圖對我曉之以理——它面料更好,它更防水,萬一我上了大學眼光變了不喜歡了,所以不用買太貴的……
在從前我是會聽她的話的,即使她說的并無道理。但是那天我竟然直接掉了眼淚,坐在換鞋的沙發上低頭哭起來。
這一哭讓我、我爸媽和店員都很窘迫,好像我這么大了還為一雙鞋哭很丟人,好像我們家真是窮得添不起那一百多塊錢。
“你看你看,有什么好哭的嘛,那就買你喜歡的那雙。”
后來兩雙都沒有買,我也并不是為它而哭。我只是聯想到過去很多個類似的時刻。不知道在我媽眼里,“快樂”到底值多少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