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紅
“鋼鐵的部隊,鋼鐵的英雄,鋼鐵的意志,鋼鐵的心……”父親曉星辭世已15年,可每每聽到這支《鋼鐵部隊進行曲》,我就仿佛看見年輕時的父親創作這首歌詞的情景——“曉星借著月光席地而坐,在膝蓋‘辦公桌上寫下了《鋼鐵部隊進行曲》……”(引自徐光榮《永恒的魔力》)。
父親原名孫德培,祖籍浙江寧波,1923年12月生于上海。他幼年喪母,不足12歲便因家貧被迫輟學,為逃避繼母虐待,出外做童工。從小自食其力,鑄就了他倔強的個性和剛毅的性格。
他雖輟學,但酷愛讀書。在給一家信托交易所打零工時,他每天往返于交易所與印刷廠之間傳遞交易通知單,因此經常到印刷廠的工房看書或看工人排字,并有幸在此結識了中共地下黨員譚蘇民,接觸到大量進步書籍。在譚蘇民的幫助下,父親離開上海,于1941年底通過蘇中軍區地下交通員奔赴蘇中新四軍駐地,走上了尋求解放、奔向光明的革命道路。
父親在回憶錄中寫道:見到穿著灰軍裝的新四軍戰士,就像孩子投到親娘的懷抱,狂喜的熱淚不禁滾滾流落下來。接待干部一個個和藹可親,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此后,他把名字改為“曉星”,寓意自己是顆拂曉星辰,在黎明前呼應著解放勞苦大眾的太陽中國共產黨。在他看來,星光雖弱,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能光耀路人。
1943年1月,父親被編入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第九分校(簡稱抗大九分校)一營三隊,該隊也稱文化隊。在那里,他受到嚴格的軍事訓練和較為系統的政治教育,確立了堅定地跟共產黨走的信念,并萌生了從事革命文藝工作的想法。
1943年2月4日,農歷除夕,抗大九分校奉命南渡長江,進入蘇浙皖邊區新四軍六師駐地。蔣介石得知蘇北新四軍南下,調集5個師的兵力“圍剿”溧水、溧陽地區,妄圖制造第二個“皖南事變”。父親所在三隊的任務是鎮守銅山。4月12日銅山戰斗打響之前,未滿20歲的父親寫下平生第一首詩《自勉》:“無論是立在危崖陡壁,或面臨天險地淵,莫為彷徨的懦夫,只顧及一己的安危,而是流血不流淚的英雄,萬死不懼的好漢。”
是夜,敵人在迫擊炮、輕重機槍的密集火力掩護下,以3倍于新四軍的兵力,黑壓壓地撲向銅山陣地。“死守銅山!”“人在陣地在!”新四軍戰士用步槍、手榴彈和石頭,打退了敵人無數次進攻。狡猾的敵人見正面進攻不成,迂回到后面,向新四軍進行機槍掃射,許多戰士倒在了背后射來的子彈下。指揮員立即決定突圍。突圍時,父親被敵人的槍彈擊中,手里的步槍被打成兩截,人匍匐在血泊之中……敵人以為他已經戰死,嚎叫著從他身邊跑過,他幸免于再挨一刺刀的厄運。
夜幕中,他忍著疼痛,用胳膊撐地,艱難地往山下爬行。他時昏時醒,爬爬停停,終于爬到稻田邊,一頭扎進去猛喝了些泥水,之后又昏在了路邊。直到深夜,前來增援的主力部隊的戰友發現并喚醒了他,問清所屬部隊番號后,將他送往野戰醫院救治。當軍醫剪開浸透血污的軍裝時才發現,他身中4槍,7處傷口流著血。他的右手拇指根部被打穿,骨頭碎斷。醫生建議截掉這根被打爛的手指,但他懇請醫生無論如何要保留這根拇指,因為要用它握筆寫字。醫生盡力留下了這根喪失功能的拇指。新中國成立后,他因此被評定為二等丙級傷殘軍人。

1979年10月,曉星出席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期間,于人民大會堂門前留影
當時部隊以為他犧牲了,把他寫進陣亡烈士名冊,并取出他戰前的聽課筆記和未發出的家信,作為烈士遺物在追悼會上陳列。校友吳鎮和沈亞威為犧牲的戰友寫了《英雄們還活著哩!》的悼歌。
當他3個月后傷愈歸隊時,戰友們又驚又喜,大家激動地相擁而泣,還教他唱《英雄們還活著哩!》。此后,這首歌牢牢地印在他的腦子里。每當唱起這首歌,許多犧牲戰友的面孔就會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常樂觀地說自己是“到馬克思那兒報過到的人”。
1943年10月,父親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4年冬,新四軍軍部文藝工作隊成立,父親和張望、魏峨、丁嶠等十余人成為文工隊第一批成員。隨后,軍部文工隊與三師文工隊、華中魯藝文工隊合并為軍部文工團,一邊作戰,一邊宣傳鼓勁,并為部隊演出。
1946年1月,父親跟隨部隊渡海北上,調入東北民主聯軍總政治部文工團。四平保衛戰開始后,父親被借調到《自衛報》做戰地記者,寫戰地通訊、報告和反映部隊生活的詩歌等。同年10月,父親調入東北大學文學院的魯迅文藝學院(實驗工作團)工作,在師長們的鼓勵下,他開始歌詞創作,先后創作了《我們是人民子弟兵》《剿匪勝利歌》《翻身秧歌》等。
1948年初,他奉調到東北魯藝音樂工作團,并加入了呂驥率隊的創作小組,深入到東北野戰軍第一縱隊(時被野戰軍總部命名為“鋼鐵部隊”,也是三十八軍前身)體驗生活,并創作歌曲。
當時部隊在四平為攻打錦州、長春、沈陽做準備,他目睹了經過激烈戰斗后四平的斷壁殘垣,觀看了炮兵攻堅、步兵爆破、突圍、孤膽作戰等演習,并參加戰士訴苦會……這些都極大地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奮筆寫下《鋼鐵部隊進行曲》。作曲家劉熾連夜為《鋼鐵部隊進行曲》譜曲,后來被中央軍委批準為三十八軍軍歌。
這首戰歌成為激勵將士們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這支猛將如云的英雄部隊,高唱這支戰歌,打過山海關,跨過鴨綠江,轉戰南北,屢建奇功。
在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以及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父親與呂驥、瞿維、寄明、劫夫等眾多音樂家合作,創作出《再加一拳頭》《解放全中國》《打擊侵略者》等眾多革命歌曲。1953年春,父親調入中央音樂學院音樂研究所,步入文藝創作和音樂理論研究領域,又有《毛澤東頌歌》《歌唱科學的春天》《歌唱焦裕祿》《像王杰一樣成長》等催人奮進的歌曲問世,并多次獲獎。但由于手續復雜、工作量大,這些歌曲沒能結集出版,成為父親生前最大的憾事。
1980年1月《詞刊》創刊,父親出任《詞刊》首任主編。“丹心如砥柱,歌起發雄風”,這是父親辦刊的鏗鏘誓言。正值艱苦的創業階段,那時他已經快60歲了,從提申請、跑審批,到選定印刷廠等,每天騎車早出晚歸,風雨無阻,樂此不疲。他為歌詞界終于有了自己的園地而興奮。
1988年離休后,父親仍孜孜不倦,攻讀典籍,筆耕不輟。1993年獲國務院頒發的“有突出貢獻專家”證書及政府特殊津貼。他還出版了《中國歌詩發展紀略——清淺居文集》《曉星詞曲論集》《清淺居歌吟》等專著。這些專著收錄了他100多萬字的專業論文、調研文章、文藝評論、歌詞、古典詩詞等作品,凝結著他60多年的厚重積累和心血。
在父親生前的書房里,存放著他用那根拇指喪失功能的右手抄記下的萬余張卡片和數十本讀書札記,這些資料為他的創作打下堅實的基礎。瞿維伯伯(歌劇《白毛女》作者之一)在介紹父親的文章中生動地寫道:“幾十年來,他就是用那只端過槍,并且受過傷的手,寫下了大量詩文。對他來說,不管用槍或是用筆,都是在戰斗。”
父親對兒女既疼愛,又注重培養。我們幾個孩子小時候,在周末常跟隨父親爬山、散步、郊游……那些時光里,我們聆聽了《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神筆馬良》等故事,學背了許多童謠和古詩……父親古詩詞功底超凡,精通平仄、詞牌,不僅能背、能寫,還能“檢索”。即使到了晚年,不管你從哪兒抽出半句即使不常見的古詩句問他,他都可以告訴你出自哪首詩詞,作者是誰,并能立即背出全詩。這一點使我們獲益匪淺,也令很多人嘆為觀止。
長大后,我們在外工作,很少回家。只要我們回家,父親就會下廚,并像變戲法一樣,一會兒工夫就做出一桌美味。他燒的大湯黃魚,是全家聚會必不可少的佳肴。
父親晚年多病纏身,時常住院。他曾先后接受多次手術和放化療等,醫生對他反復出現“峰回路轉”“起死回生”的奇跡也感到驚奇,佩服他敢于與疾病叫板的氣魄。為了給父親鼓勁兒,母親經常和他一起唱《鋼鐵部隊進行曲》,并稱他為“鋼鐵戰士”。
父親最后一次住院是2006年8月中旬。腫瘤傷口局部感染,折磨得他苦不堪言。但即使這樣,他在醫院還接受了家鄉寧波大學沈浩杰教授的專訪。他半躺在病床上,完成了一個多小時的訪談。采訪即將結束時,他用渾厚的男中音又一次字正腔圓地唱出了《鋼鐵部隊進行曲》。當他舞動雙臂,飽含激情地唱完這首歌時,在場的人都為之震撼……
同年9月14日,父親陷入昏迷,醫生斷言:“醒不過來,活不過10天。”但他又頑強地活了53天,而且睜開了眼睛、與人交流……這或許是他靠著鋼鐵般的意志,創造的最后的生命奇跡!
11月5日,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在他彌留之際,我在他耳邊唱起《鋼鐵部隊進行曲》,雖然他無法言語,但情緒波動,眼角流出淚水——他聽見了!
父親去世后,三十八軍政治部發來唁電:“曉星同志1948年為我部所寫軍歌《鋼鐵部隊進行曲》至今為部隊官兵廣為傳唱,成為激勵我們加強部隊建設,不斷提高打贏能力的精神動力。我們將永遠懷念他!”
父親的一生正像他的名字——拂曉天空中一顆不滅的星辰,永遠在我們心頭閃閃發光。
(本文原載于北京新四軍暨華中抗日根據地研究會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9年出版《鐵流》文集第38集,作者另有增刪。作者退休前任中國對外文化集團公司黨委書記)
編輯/貢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