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從不敗才華，詩文深處女行家

木小六

按樂圖絹本設色 23.5cm×24.9cm 五代南唐 周文矩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因年代久遠，蔡文姬的生卒年月已沒有準確的數字，身負才女之名，她的許多詩文早已佚失不可考，僅余《悲憤詩》與《胡笳十八拍》留存于世，向世人述說著她飽經離亂的人生。但這并不影響她的知名度，蒙學讀物里都有她的身影，《三字經》里說“蔡文姬，能辨琴”，《笠翁對韻》里有“蔡琰泣胡笳”，她本身早已超越自己的詩文之名，成為歷史傳奇中一位存在感很強的女性，進入一代又一代人的文化記憶中。

唐詩里更少不了她的傳奇：“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歷史煙塵深處的樂聲已不能再聞，幸而還有詩文的描述，讓我們得以遙寄想象—蔡文姬不僅是一位可以和同時代的“三曹”“建安七子”比肩的詩人，還是音樂家、書法家。在不可抗拒的命運激流中，她用耀眼的才華譜寫了自己瑰麗、壯闊的人生。

范曄所編撰的《后漢書》中，蔡文姬的傳記被歸入《列女傳》，與其他孝女賢妻寥寥數語的生平梗概相比，史書中的她可謂光彩奪目。生平簡介之后，有她因“感傷亂離，追懷悲憤”而作的辭章。《悲憤詩》二首，一首五言，一首騷體，完整收錄，占據了她傳記的多一半篇幅。其后綴一句：“端操有蹤，幽閑有容。區明風烈，昭我管彤。”她用卓犖的才華，贏得了史家的偏愛。

在這篇頗為另類的傳記中，關于她的基本信息，體例并未和其他女性的有所不同，依然從夫、從父，顯出舊時代女性地位的卑微。“陳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再優秀的女性，她也得是某個男性的妻、某個男性的女，而后才能告訴世人，她“名琰，字文姬”，她的閃光點是“博學有才辯，又妙于音律”。

文姬歸漢圖 絹本設色 147.4cm×107.7cm 宋 陳居中（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她的故事，要從她的婚姻講起：“適河東衛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蔡文姬起初嫁給了河東郡的衛仲道，但丈夫不幸去世，她又沒有兒子，喪夫后便回到了娘家。爾后她又不幸被羌胡騎兵擄走，背井離鄉，吃盡苦頭，最后流落到南匈奴左賢王那里，在匈奴生活了12年，生了兩個兒子。傳記開頭所講的陳留董祀，其實是她的第三任丈夫。

“文姬歸漢”的經歷，源自她父親和曹操的淵源。蔡文姬是名門之后，她父親蔡邕是東漢時期的名臣，亦是文學家、書法家，也精通音律，在歷史上留下許多佳話美談。只是蔡邕身處亂世，于夾縫中生存，難以左右逢源，最后被治罪入獄而亡。曹操素來與蔡邕交好，念及老友無子，便派遣使者以重金贖回蔡文姬，又將她嫁給董祀。

“文姬救夫”救的便是董祀。董祀是曹操麾下的屯田都尉，犯了死罪，蔡文姬便去向曹操求情。當時曹操正在宴請公卿名士、遠方使驛，他對賓客們說，蔡邕的女兒現在就在外面，想讓他們見見。天寒地凍，蔡文姬蓬首赤腳走進去，叩頭請罪，言辭清晰，情真意切，在座者都為之動容。曹操雖心生憐惜，但顧慮文狀已經送出。蔡文姬便反問道：“明公廄馬萬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騎，而不濟垂死之命乎？”意思是，難道因為顧惜一匹快馬，而不愿拯救垂死之人嗎？這番話打動了曹操，讓這位向來令行禁止的梟雄下令追回文狀，寬恕了董祀。言辭動人到可以救命，這或許也可以說是才華的力量，遠非尋常女子可比。

蔡文姬歸漢圖 絹本設色 31.5cm×89.5cm 元 佚名

由此，又引出蔡文姬另一樁了不起的事跡。如果說，以詩文傳誦天下是她才華的顯現，那么這番亦因才華而起的舉動，則稱得上是一種文化貢獻。曹操久聞蔡家收藏了許多典籍，問蔡文姬是否還記得，蔡文姬回答說，昔日亡父留給她4000多卷書籍，都已在顛沛流離中散失殆盡，如今她能夠記誦的，只有400多篇了。

亂世中，這個答案已經足夠讓曹操驚喜，于是立即就要派人幫著蔡文姬抄寫，蔡文姬卻用一個非常有女德風范的回答拒絕了。她說，男女有別，禮不親授，只要給她紙和筆，她便能自己默寫出來。同時，她還補了一句特別有范兒的承諾：“真草唯命。”意思是用正楷還是用草書默寫，唯明公之命是從。

胡笳十八拍（節選）·蔡文姬

雁南征兮欲寄邊聲，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

胡笳十八拍圖絹本設色 31.3cm×1232.9cm 明 佚名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那真是一個無與倫比的“高光時刻”。那樣擲地有聲的承諾，震動了在座的所有人，也震驚了歷史長河中的每一個聽聞者。蔡文姬沒有說大話，回去后，她果真將400多篇文章繕寫好并送給了曹操，而且做到了文無遺漏。

她的《胡笳十八拍》里有一句：“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余兮思無窮。”這位遭遇了諸多離亂坎坷，又不得不囿于世俗慣例，排名于丈夫之后的卓越女性，終究通過這場書寫，淡然又傲然地站上了人生逆旅的巔峰，使“蔡文姬”這個名字流芳千古。

如今，她的名字還在人間流傳，既“響有余”，亦令人“思無窮”，至于她那三任丈夫，早已在人心的史書中，變為依附妻子才得以勉強留下姓名的角色。

胡笳十八拍圖（局部） 明 佚名

美人圖 絹本設色 22.8cm×25.5cm 明 佚名 大英博物館藏

大名鼎鼎的李清照，被譽為“千古第一才女”。她在詩、詞、散文方面均有建樹，尤以詞作聞名，是宋詞婉約派的代表人物，留下諸多傳世佳作。

李清照亦出身名門，在一個愛好文藝的士大夫家庭中長大，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和熏陶，后遭遇離亂之苦，但比蔡文姬幸運的是，她擁有過一段堪稱神仙眷侶的婚姻生活。

其實，“婉約”并非李清照唯一的創作風格。她的作品也表露過磅礴豪邁的氣勢：“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首《漁家傲》，絲毫不輸那些豪放派詞作。

還有那首家喻戶曉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正氣凜然，巾幗不讓須眉，借古諷今，暗諷南宋當權者茍且偷生，不思進取。令人慨嘆的是，這首詩創作的大背景是，靖康之變中，金兵入侵中原，擄走徽、欽二帝，趙宋王朝被迫南逃;小背景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先南下金陵，任江寧知府，李清照則返回青州的家中整理收藏的金石文物，準備與南下的趙明誠會合。

在這期間，有下屬向趙明誠匯報，說發現有人準備叛亂，趙明誠沒當回事，也沒有部署應對之策，于是下屬自行布陣，并在叛亂發生后成功將其平叛。然而，天亮后下屬再去找趙明誠匯報戰果時，卻發現他已經悄然逃走。趙明誠因臨陣脫逃被革職，李清照深為丈夫感到羞憤。此后，他們的命運也隨家國不幸急轉直下，開始了無盡的下坡路，往昔好景不再，唯余漫漫逃亡路。

閨秀詩評圖 絹本設色 134.6cm×86.4cm 宋 盛師顏（傳）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或許是丈夫在兵變中的怯懦表現讓李清照失去了安全感，面對隨時可能發生的不測，她感覺自己無力保護那么多的藏品，便問趙明誠，若真有不測，該如何是好。趙明誠回答說，若真有那么一天，就先丟輜重，再丟衣物，若還不行，就丟書冊、卷軸和古器，但他們所藏的《趙氏神妙帖》最為珍貴，不能丟棄，只能與李清照共存亡。如此作答，既有學者的單純執著，又有亂世中的無奈、無力和天真，令人慨嘆。

1129年，他們逃亡時行至烏江。站在一代霸王兵敗自刎的浩蕩江水邊，李清照心潮激蕩，《夏日絕句》由此吟出，趙明誠聽聞，更是羞愧難當。這一年，趙明誠在南京因急病去世。料理完趙明誠的喪事，李清照大病一場，之后她帶著趙明誠畢生的收藏獨自上路，在兵荒馬亂中顛沛流離。收藏的文物在不斷佚失，命運給予她的折磨卻剛開了個頭。被騙婚，被家暴，所托非人，報官告發，身陷牢獄也要離婚，但關于她是否再婚，后世歷來有爭議……

斯人遠去，往事難以追溯。但不可改變的是，在人生的后半場，命運用一樁樁不堪的遭際打磨著李清照的心志，也激發了她的創作欲。“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這類風格并不婉約，反而壯懷激烈、氣象雄渾的詩文，許多都出自她狼狽潦倒的后半生。

而回到她人生的上半場，未出嫁時，受家學熏陶，耳濡目染，自少年便有詩名，才華過人。彼時，她隨父親生活于繁華的汴京，吟詩作詞，嶄露頭角。“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首玲瓏俏麗、廣為傳誦的《如夢令》，便是她一出手就轟動京師，令無數人激賞的少女之作。

紅葉題詩仕女圖 絹本設色 104cm×47cm 明 唐寅

如夢令·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白描仕女圖 絹本設色 30cm×30cm 宋 李公麟

婚后，她和趙明誠既是夫妻，更是同道和知己。趙明誠是位金石學家，他們的婚姻生活琴瑟和諧、高雅有趣。那時候，人生中雖然也有諸多波折無奈，但兩個人志同道合，尚能抵御霜雪。趙明誠撰寫《金石錄》，李清照助益頗多。趙明誠也從不介意妻子的詩文才華遠勝自己，反而引以為傲。一方面可以說，他對妻子的欣賞在那個時代實屬難得;另一方面，或許正是因為他的妻子是李清照，而非尋常文藝女青年，才令趙明誠如此心悅誠服。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首《一剪梅》，也是句句經典。

歷來男性詩人沒少書寫閨怨題材，只是他們往往心懷“不軌”，借閨怨表達懷才不遇的心聲;即便心思純正，描摹女子心性時，也很難打破性別的隔膜。李清照不局限于追求格局雄渾，更不避諱細膩的女子情緒，當她坦蕩地書寫那些細致入微的女兒情態時，就沒男性詞人什么事兒了。她的詞，獨一無二，無法被復制。也因此，世人往往更多記誦她那些清麗、旖旎的詞，而忘記了她還有豪爽灑脫的一面。

而這，也與她認同的文學理念有關。詩言志，用來寫大事件，抒發大情懷;詞言情，用來寫個人感受，抒發小心思。所以，她能寫雄健之詩，能作婉約之詞，而她的散文兼具詩詞之長，構思精妙，文辭俊逸，善借敘事狀情，也頗受推崇。

她有一首借傷春寫離恨的《點絳唇·閨思》，后半闋里寫：“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這半闋詞，仿佛她一生的寫照。

仕女圖 絹本設色 12.7cm×19.1cm 明 佚名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柳絮·薛濤

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

不同于蔡文姬、李清照出身名門，古代還有一類才女的際遇令人唏噓，那便是歌妓中的佼佼者，比如薛濤。

唐代女詩人薛濤，八九歲時便通詩律，與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并稱“蜀中四大才女”，與魚玄機、李冶、劉采春并稱“唐代四大女詩人”。她流傳于世的詩作有90余首。

薛濤的父親曾為宮廷樂官，也是個讀書人。相傳有一次，父親想試試她的志向，方法很奇特：父親吟了一句“庭中有奇樹”，讓女兒往下接。薛濤接的是：“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沒想到，“父愀然久之”。薛濤的對句，似乎預示了她一生的命運。

后來，薛濤果真落難，生活無著，落入娼籍。但她在命運的低谷里，還是靠自己的才華和創造力成了名，活出了自己的芳華。

薛濤戲箋 紙本水墨 30.8cm×30.8cm 明 唐寅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百美新詠圖傳·薛濤 木刻版畫 清 王翙

她的詩寫得很好，早年居于成都浣花溪時，她還創制了一種特別適合寫詩的桃紅色信箋，名為“薛濤箋”。薛濤箋不僅尺寸靈活變通，小巧而適合寫詩，而且色彩綺麗，美觀而有情調。詩人韋莊有一首《乞彩箋歌》，寫的就是薛濤在浣花溪制箋的情形。

薛濤喜歡紅色，她常穿著紅色衣衫流連于浣花溪邊。她寫詩作詞，與許多著名詩人往來酬唱，她的詩清麗婉轉，風行一時，再用她俊逸的筆跡書寫在清雅的薛濤箋上，引得許多文人雅士競相收藏。唐朝著名詩人王建就有一首《寄蜀中薛濤校書》，詩中稱贊她：“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薛濤有一首《寄張元夫》里寫：“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絕已無聲。”門庭若市也好，寂寞清冷也罷，在這個喧鬧的世間，她的心底或許始終存著一絲孤獨和悵然。她還有一首《柳絮》，曰：“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命運之于她，便是如此。可不管風從何處來，在千回百轉的世間，她仍書寫了一段人生傳奇。

宮女圖絹本設色 24.4cm×25.8cm 宋 劉松年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宮女圖絹本設色 24.4cm×25.8cm 宋 劉松年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