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清逸寫芳華

張立峰

百花圖（局部） 絹本設色 宋 楊婕妤 吉林省博物館藏

據《歷代名畫記》記載，三國時期吳王孫權的夫人擅長書畫，巧妙無雙。孫權思慮如何尋得善畫者繪制山川地形圖，“夫人乃進所寫江湖九州山岳之勢”。這大概是畫史上帶有軍事色彩的早期山水畫“雛形”。

唐末五代時，后唐招討使郭崇韜征蜀，蜀主王衍投降。郭崇韜將蜀中寶物搜刮殆盡，并強占了李夫人。李夫人悒悒不樂，時常獨坐南軒。一日皓月當空，窗上竹影婆娑，李夫人舉筆在窗紙上描摹，所畫竹影生意具足，由此開創了“墨竹”畫法，并為世人所效仿。

若論存世最早的女性畫作，當屬南宋楊婕妤的《百花圖》。《玉臺書史》記載，楊婕妤因姿容姣美被選入南宋后宮，又因博古知今，由婕妤晉為婉儀，再由貴妃晉升皇后，走向了人生巔峰。

《百花圖》為典型的南宋院體花鳥畫，長卷共計17段，以寫生手法展現了百花爭艷的美好景象。此畫用筆工致細膩，設色典雅濃郁，技法頗類馬遠、夏圭，畫風帶有女性特有的細膩平和，觀之令人歡欣愉悅。

元代著名的女性藝術家管道昇是“閨閣畫家”的代表人物，她自幼書畫皆能，文采動人。2 6歲那年，她與趙孟結為夫妻，二人志趣相投，感情甚佳，常切磋畫藝，可謂神仙眷侶。

竹林茅舍圖 絹本設色 26cm×44cm 元 管道昇

女樂圖 絹本設色 145.5cm×85.5cm 明 仇珠 故宮博物院藏

一門三竹圖（局部）紙本水墨 元 趙孟頫 管道昇 趙雍 故宮博物院藏

管道昇極擅墨竹，著有《墨竹譜》。《一門三竹圖》是她與丈夫趙孟頫、次子趙雍合繪的傳世之作，畫中墨竹清麗雋秀、蒼勁挺拔，備受后人贊嘆。身為人妻，管道昇極盡相夫教子之能事，趙氏一門三代竟出了七位大畫家，趙雍、趙麟均名冠一時。

明清時期的“閨閣畫家”多出身于繪畫世家或書香門第，如仇英之女仇珠、文徵明的玄孫女文俶、惲壽平的曾孫女惲冰等，她們自幼在翰墨飄香的家庭中成長，受前輩的藝術熏陶，在繪畫技巧、藝術修養和人文素質等方面都有較高的起點和審美追求，她們的作品文人氣息濃厚，畫風清麗高雅。

仇珠自幼隨父寓居蘇州，畫風繼承其父，多作工筆重彩，擅繪山水、樓閣、仕女及觀音大士像，是明代有數的女畫家之一。《女樂圖》是仇珠仕女畫的代表作，描繪的是貴族女子在殿宇前各執樂器配樂演奏的場景，表現仕女們閑適高雅的游樂生活。細細品賞《女樂圖》，讓人有重溫仇英的《漢宮春曉圖》之感。仇珠所繪《白衣大士像》，表現觀音趺坐于出水芙蓉之上，蓮葉、葦草皆用墨筆勾勒，突出了大士的端穆慈容。

秋花蛺蝶圖 絹本設色 102cm×66cm 明 文俶 天津市博物館藏

花鳥圖（局部） 絹本設色 33cm×210cm 清 馬荃 廣西壯族自治區博物館藏

文俶是另一位明代杰出的女畫家。清代張庚的《國朝畫征續錄》中稱：“吳中閨秀工丹青者，三百年來推文俶為獨絕云。”她是畫家文從簡的女兒、文徵明的玄孫女，成年后嫁于文學家趙靈均，公公趙宦光是當地著名文人，婆婆陸卿子也是能書善畫的名門閨秀。這樣良好的家族文化氛圍，為文俶的藝術之路奠定了基礎。

文俶繼承了文徵明和家族前輩的畫風，摹物寫生功力深厚。她用數年時間描摹內府彩繪的中草藥插圖和蘇州寒山一帶的奇花異草，并將作品合編成《金石昆蟲草木狀》。文俶擅長工筆花鳥，《秋花蛺蝶圖》畫面清麗雅致，圖繪細窄的河流兩側各色鮮花盛開，觀之賞心悅目;湖石傍花而立，形狀奇異;一只黑色蝴蝶被繁花吸引而來，正扇動著翅膀徐徐落下……在文俶的花草世界里，萱草是時常出現的主題，別名“宜男”的萱草寓意生子，是文俶渴望為人母的心愿表達。

也許是被文俶“畫萱求子”的誠心所動，上天賜予她一個女兒。女兒趙昭繼承了母親的家學，“畫花卉，工寫生”。她筆下的花卉構圖別致，意境淡雅含蓄，頗受稱賞。文俶母女兩代專注繪事，蜚聲畫壇，傳為佳話。

看云對瀑圖 紙本水墨 79.7cm×51.8cm 清 陳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越中八景圖·鑒曲漁歌 明 李因 浙江圖書館藏

清代常州畫壇也出現了兩位杰出的女畫家—惲冰與馬荃，二人皆擅花鳥，且造型靈動、寫實逼真，藝術成就不相上下。細觀馬荃的《花鳥圖》，數簇花枝從畫幅上下伸出，幾只蝴蝶翩然飛舞在花叢中，春意滿盈于眼前，足見女性畫家的細膩筆觸和巧妙心思。

惲冰傳承了惲南田的沒骨花鳥技法，她的《蒲塘秋艷圖》繪蒲塘秋日的麗景：碧水之上萍藻點點、綠荷盈盈，荷花在娉婷舒展的荷葉襯托下，展現出含苞、初綻、怒放三種姿態，畫面唯美靈動。惲冰的畫作曾被兩江總督尹繼善進呈給孝圣憲皇后，乾隆帝親自在畫上題詩，惲冰因此名滿天下。

身處深閨的女子，少有機會游歷名山大川，不能“搜盡奇峰打草稿”，故此，女畫家罕有擅長山水畫的，明代的李因與清代的陳書卻是例外。反映歷史名城紹興風光的《越中八景圖》是李因山水畫的代表作，這八幅寫實繪本景色逼真，但凡山樹云石、河溪橋船、房舍人物，皆是細膩精到、一絲不茍，展現了高超的繪畫技藝。陳書的《看云對瀑圖》繪高崖垂瀑，崖腰盤云，喬松叢篁間置一茅亭，一人于亭中仰觀云水之變幻;用筆粗細有致，墨線密實流暢，苔點蒼茫，頗有董其昌的遺風。陳書的山水畫，被當時的書畫評論家稱為“神品”。

蒲塘秋艷圖 紙本設色 126.4cm×56.4cm 清 惲冰 故宮博物院藏

歲朝麗景軸 絹本設色 96.8cm×47cm 清 陳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芙蓉鴛鴦圖 絹本水墨 138.9cm×47.8cm 明 李因 天津博物館藏

仿古人物山水冊（局部） 紙本設色 17.7cm×20.6cm 明 柳如是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仿古人物山水冊（局部） 紙本設色 17.7cm×20.6cm 明 柳如是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月堤煙柳圖 紙本設色 明 柳如是 故宮博物院藏

如果說閨閣畫家創作的目的多是自娛自樂、遣興寄懷，那么出身青樓妓館的女性畫家群體，其繪畫目的似乎更為復雜，除了謀生，她們還通過高超的繪畫技藝來標榜身價，結交文人恩客，期望尋到后半生的歸宿。

柳如是是明清易代之際的著名歌妓才女，她的藝術才情、精神品格、個人情感多與國家命運息息相關，一生極富傳奇色彩。陳寅恪所作《柳如是別傳》稱其為“女俠名姝”。柳如是詩書畫兼善，她的《月堤煙柳圖》再現了江南溫潤的水鄉風貌，是少見的女畫家出行旅居、游歷山水之后對實景的表達。在朦朧的月影下，畫中的夜景園林中，楊柳枝條輕輕搖蕩，夭夭桃花爛漫開放，在細柳春花中層樓掩映，殊有意趣。

秦淮名妓馬守真因擅畫蘭花而以“湘蘭”名世。《無聲詩史》中說，馬守真的蘭花仿自南宋名家趙孟堅，不僅文人們喜愛她的畫作，連暹羅的使者都來爭相求購。她的《蘭石圖》構圖別致，數莖蘭花與石竹相伴，有幾分身處逆境卻自信灑脫的意蘊，這或許也是其“幽蘭生空谷，無人自含芳”的人生自喻。

蘭石圖 明 馬守真

近奉帖 拓本 東晉 衛夫人

我生帖 拓本 東漢 蔡文姬

在書法史上，中國最早的女書法家—秋胡的妻子是孔子的同鄉。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女子在夫君外出的三年里日夜思念他，大約也曾“憂心有忡”“輾轉反側”，閑暇之時她經常書寫思念丈夫的信件，將女兒家的婉約心事化為一種新書體—雕蟲篆。

有書跡傳世且記載真切的第一位女書法家，當屬東漢末年的才女蔡文姬。其父蔡邕為著名的文學、書法大家，是西安碑林《熹平石經》的書寫者，蔡文姬的書法就傳承自其父。北宋《淳化閣帖》中留存有她的兩句書跡：“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后人將其命名為《我生帖》。該帖筆法端凝、氣韻貫通，整體書風上承章草之古雅，下啟“二王”之俊逸。

唐代《法書要錄》記載，蔡文姬的書法傳予鐘繇;衛夫人又師承鐘繇，妙傳其法。蔡文姬與衛夫人這兩位杰出的女書法家可謂一脈相承。衛夫人是“書圣”王羲之青少年時期的書法老師，從某種程度上說，她開啟了中國書法史上的“二王”時代。衛夫人擅長隸、楷、行三體，唐人贊譽她的書法“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屬于秀美一路的風格。

衛夫人的簪花小楷《近奉帖》，章法精致，秀雅多姿，有一種疏朗瀟灑之氣，整體書風透出女性獨有的清麗靈動之美。世傳衛夫人著有書法理論《筆陣圖》，涵蓋了書法美學思想、鑒賞原則、筆法技法乃至筆墨紙硯的選擇等內容，堪稱我國古代書論的經典之作。若不是囿于師承的光環，衛夫人或許是中國書法史上最接近開宗立派的女性書法家。

武則天是另一位深受“二王”影響的女性書家。《宣和書譜》中記載，她命人將王羲之一族流傳至唐代的書跡匯集編纂，以版刻之法拓成一帖，這就是著名的《萬歲通天帖》。武則天此舉開書法史上拓帖之先河，影響極其深遠。

月下把杯圖（局部） 絹本設色 宋 馬遠 天津博物館藏

武則天十分喜歡臨摹《萬歲通天帖》，筆力日益精進。她的傳世書法作品，首推著名的《升仙太子碑》。這塊碑刻是武則天76歲高齡時所書，筆法工致婉麗，章草遺意濃郁，結字布局嚴謹，鳥形飛白所題的碑額，雖為裝飾，但構思奇妙，遒勁得法，別有趣味。加之“武周新字”于其中有所使用，《升仙太子碑》也成為一件極為寶貴的書法資料。

宋代宮廷中，不少后妃也在書法領域頗有造詣，如仁宗曹皇后、神宗向皇后、高宗吳皇后、寧宗楊皇后等皆以書法見長。其中，楊皇后“性復機敏”，不僅能詩善畫，還是宋代最杰出的女書法家之一。馬遠的《月下把杯圖》右上方就有楊皇后的楷書題詩：“相逢幸遇佳時節，月下花前且把杯。”畫幅對開處，也有她略帶顏體風格的楷書題詩。

趙孟頫的妻子管道昇可謂字畫雙絕，尤工小楷和行書。其小楷端莊雋秀;行書俊逸脫俗，風格與趙字極為相似，她寫給嬸嬸的家信《深秋帖》就被質疑是趙孟代筆。從字跡來看，《秋深帖》字體典雅圓潤，與趙孟的行書特點相契合。據說，趙孟的許多尺牘也都是由管道昇代筆。趙孟是一代書壇巨匠，夫妻二人筆跡雌雄莫辨，可見管道昇的書法水平之高。難怪董其昌會在《容臺集》中稱，管道昇的書法為“衛夫人后無儔”。

書學管道昇且卓有成就者，當屬明代著名女書法家邢慈靜。邢慈靜上追衛夫人、管道昇，筆意高古、妙麗有姿;其兄邢侗是“明末四大書家”之一，對邢慈靜的書風影響很大，這也使得她的書法不同于一般女性的柔媚，筆勢勁爽，風神勁健。《草書七絕冊》《行書四言詩》等傳世書作，集中體現了邢慈靜的書法成就。

無論是書法也好，繪畫也罷，皆是古代女性藝術家委婉、豐沛的內心世界的表達。有別于男性的粗獷豪邁，女書家多擅長小楷，女畫家多擅長花鳥小品，表現她們以女性視角所觀察到的獨特世界，這也給疏狂的男性書畫藝術世界融入了細膩溫婉的氣質，豐富并完善了中國古代藝術史。

草書七絕冊（局部） 明 邢慈靜 蘇州市博物館藏

秋深帖 元 管道昇（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