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馬賽克戰的再認識

孫振武 宋蓓茹

2017年8月，美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最先提出了“馬賽克戰”的新構想。2018年9月，該局所屬戰略技術辦公室主任蒂姆·格雷森進一步發展馬賽克戰，并強調要全面推進馬賽克戰。2019年6月，戰略技術辦公室發布“戰略技術”跨部門公告，闡述了馬賽克戰的體系作戰特點。2019年9月，米切爾航空航天研究所所長、前空軍退役中將大衛·德普圖拉等發布了《馬賽克戰：重塑美國軍事競爭力》研究報告，標志著馬賽克戰已經成為美軍需要研究的最新作戰方式，對于保持軍事優勢至關重要。2020年2月，美軍發布《馬賽克戰：利用人工智能和自主系統實施決策中心戰》的研究報告，將以軍力設計為重點的馬賽克戰作為實現決策中心戰這一更為宏觀的作戰框架的具體形式和途徑，能夠使美軍指揮官做出更快、更有效的決策，同時讓對手難以決策。

馬賽克戰的提出并不是憑空而來，是對“網絡中心戰”“全頻譜作戰”“目標中心戰”“多域戰”“云作戰”等前期概念的升華和發展，體現了美軍對新的作戰概念的不斷探索以及認識與實踐上的不斷深入。從美軍官方公布的資料來看，“馬賽克戰”是以智能化技術為基礎，以爭奪未來戰場制高點為根本目標。研究“馬賽克戰”特別是基于智能化技術實現“馬賽克戰”的實戰應用，對于把握我軍智能化技術發展方向、探索未來軍隊作戰樣式、形成制勝之道具有重大啟示意義。

馬賽克戰提出的背后動因

隨著人工智能的軍事應用規模和復雜性的增長，美國國會和國防領域許多人越來越擔心國際競爭力的日益衰退。美軍之所以積極開發新的作戰概念、探索新的作戰方式，源于一直以來享受的壓倒性軍事優勢正在喪失而帶來的強烈危機感。其實，早在2016年，在美眾議院軍事委員會戰略力量小組委員會舉行的“2017財年國家安全空間預算”的聽證會上，美軍多名高層就指出：“中俄對美國空間系統造成了最嚴重的威脅，美國空間架構（包括地面設施）的各個方面都處于風險之中。”“中國正在發展并驗證廣泛的空間對抗技術，包括動能攔截器、癱瘓或損毀衛星的共軌技術、地基通信干擾器、致盲或致殘衛星的激光武器。”2018年美國《國防戰略》報告稱：“在過去的數十年間，美軍憑借壓倒性的軍事優勢，可以在自己選擇的時間、場所，用自己的方式開展軍事行動。但是今天，在所有戰場領域都充滿著競爭和挑戰?！泵绹缿鹇晕瘑T會在其報告書中也指出：“美國以目前的軍事力量，可能會在未來的國家間戰爭中失敗?！睆闹胁浑y看出，美國的危機感已達到頂點。正是基于重塑美國軍事競爭優勢的現實考量，馬賽克戰被提出并推行落地。

基于重塑美國軍事競爭優勢的現實考量，馬賽克戰被提出并推行落地

美軍目前的作戰優勢主要是依靠不同作戰環境下的體系能力，其體系作戰效能過于依賴某一類殺手锏武器的有效威懾形成的優勢。因此，現有的作戰體系是基于數量有限的高端平臺，實施的是線性的、以消耗戰為基礎的作戰方式，不可避免地造成關鍵要素抗毀能力差、靈活度敏捷性弱、作戰結構脆弱單一。而且，目前的作戰體系多是針對單一作戰環境或者作戰任務而設計的，不能高效適應不斷變化的想定。由于智能技術多為商業公司掌握，這意味著國家的對手及非國家主體或機構也可能掌握這些技術，使得美軍多年來形成的基于不對稱技術的傳統軍事優勢正在減弱，如先進衛星系統、隱身飛機和遠程精確制導彈藥等優勢大不如前，其戰略價值、威懾能力、使用效能也在不斷減小。基于上述原因，馬賽克戰概念孕育而生。相比于傳統戰爭，馬賽克戰的意圖是根據可用資源，利用先進的通信組網靈活地將高度分散的作戰要素進行動態組合，意在尋求通過快速組合的低成本傳感器、多域指控節點以及有人、無人系統等低成本、低復雜系統靈活組合，從而適用于任何戰場，對敵形成新的不對稱優勢，以贏得未來戰爭。

目前，根據醫療、社會保障等法案，美國需要支出的強制性資金正在大幅增加。與此相反，每年需經國會批準的可自由支配的資金卻在持續減少，其中國防費占到50%。不但如此，國防費中的運營維持費急劇增加，兵力規模也呈現銳減的趨勢。在國防預算有限和兵力減少的雙重壓力下，現有作戰平臺面向任務的動態調整能力弱，難以有效應對不同規模的威脅，持續使用高端平臺，作戰成本又非常昂貴。正因為如此，美國開始擔憂軍隊的整體戰斗力會有大幅削弱。例如，美空軍飛機數量從20世紀90年代的4300架減少到2015年的2500架，減少了近一半。再如，美軍的核心戰略手段——F-22隱形戰斗機是集眾多功能于一身的最先進的戰斗機。但是，因價格過于昂貴只能少量投入，且因過分追求平臺整合性，在追加新功能或與其他戰力聯動時，時間長、費用高、困難大。F-22從簽署合同到最終引進用了19年的時間，而期間俄羅斯的防空系統已經發展了6代。整體來說，美軍正面臨財力、兵力、戰力等多方資源銳減且又要促進部隊戰斗力提升的現實困境。

支撐馬賽克戰的人工智能技術

按照美軍的設計，要實現馬賽克戰，在基礎設施層，需要有傳感器、網絡和人工智能的支持；在釋能模式上，由殺傷鏈轉換為殺傷網；在技術環境上，需要人工智能的支撐。因此，智能技術是實現作戰指揮和決策優勢的根本支撐，充分發展并利用人工智能技術主要包括以下7個方面。

戰場上的作戰單元與作戰體系是分與合的關系。如何將分散的作戰單元聚合為一個整體，形成體系作戰能力，必須通過通信組網動態組合，形成彈性作戰效果網。因此，動態通信組網可以認為是馬賽克戰的“神經系統”。特別是現代作戰，通常空戰先行打擊重要核心目標，動態通信組網便成為其行動的基礎。在動態通信組網技術的支持下，戰場指揮官可以實時獲取戰場態勢，動態調整決策部署。即使作戰單元在戰場上被敵方干擾或失去作戰能力時，也可依托動態通信組網快速生成新的網絡互聯方案，以使指揮官快速進行再決策和再部署。有學者通過深入研究指出，動態通信組網的關鍵技術包括網絡態勢感知技術、異構網絡組網技術、通信網絡智能規劃技術、智能動態演進技術、網絡行為控制與資源調度技術、網絡自重構技術以及智能流量管理技術等。

F-22隱形戰斗機

動態通信組網使技術分散的作戰單元聚合為一個整體，形成體系作戰能力

各個作戰單元在戰場上要實現互聯互通和快速的指揮控制，信息共享是關鍵。因為它可以為每一個作戰單元提供作戰態勢感知、偵察情報共享、行動指令接發等。馬賽克戰就是要求每一作戰要素都可以動態入網，鏈接形成彈性的作戰信息網，這就需要接收、匯聚、處理和融合分發大量數據并準確、迅疾且毫無延時地傳送給戰場上的作戰單元。彈性信息共享關鍵技術包括多源異構信息融合技術、分布式傳感器網絡管理技術、信息智能轉發與服務技術以及信息安全管理技術等。

空中作戰行動需要在一定的空域中實施，空域管理則至關重要，無空域則無空中作戰。因此，實現馬賽克戰，必須依托空域動態管理技術，實現戰場各個作戰單元活動空間和運動軌跡的有效規劃，消除各類作戰單元的活動沖突，根據戰場形勢和作戰任務需要，自動為作戰兵力調控空域資源，以使己方快速形成對敵作戰優勢?？沼騽討B管理關鍵技術包括空域態勢感知技術、空域規劃評估技術、空域結構沖突檢測技術、空域活動沖突檢測技術等。

顧名思義，自適應就是自我適應調整。自適應作戰管理就是在馬賽克作戰體系中能夠進行自我自主自動化（當前還處于機器輔助人的階段）的作戰管理，類似于當前商用的“智能管家”。自適應作戰管理技術支撐馬賽克戰，主要是要能夠實現基于指揮員意圖的自適應作戰規劃，幫助指揮員“管理”作戰，智能擬制作戰計劃、形成任務清單、指派作戰任務、生成作戰力量、調配作戰資源、進行優化組合等。自適應作戰管理的關鍵技術包括智能作戰計劃規劃技術、作戰任務分解技術、作戰任務自動生成與指派技術、作戰力量優化組合技術、作戰資源動態調配技術等。

馬賽克作戰，要實現有效精準打擊，必須依托智能化無人作戰平臺技術。它是打出去的“重拳”，擊毀敵人目標的利器。智能化無人作戰平臺，具有低成本、高效益、自主性、重復使用的特點，與現有武器裝備結合，可形成巨大的殺傷效應，特別是使用蜂群戰術，可造成巨大的打擊效果。美軍目前已形成覆蓋高、中、低無人機裝備搭配格局。智能無人作戰平臺的關鍵技術包括人機交互技術、自主協同技術、人機協同技術、無人平臺投放與回收技術等。

馬賽克戰就是要求每一作戰要素都可以動態入網，鏈接形成彈性的作戰信息網

未來戰爭將更加注重平臺的靈活性和互聯性

自主作戰決策基于人工智能技術賦能馬賽克作戰。它能夠有效預測和跟蹤戰場局勢發展，給指揮員提供快速決策支持，解決任務指揮的局限性，實現人與機器的高效結合。研究認為，自主作戰決策關鍵技術包括作戰方案自動生成技術、戰場局勢智能推演技術、啟發式推理決策技術、規則演繹式推理決策技術等。

從美軍提出馬賽克戰的作戰概念，到目前的逐步深化，總體而言還處于理論深化研究和試驗初步探索階段，后續的發展必將進行深入的推演評估和實驗驗證。而要實現它，必需要有馬賽克實驗推演評估技術作為支撐，即要依托該技術，實現建模仿真和智能分析評估。研究認為，馬賽克實驗推演評估的關鍵技術包括多級多類作戰實體智能模型構建技術、基于機器學習的作戰方案智能推演引擎技術、作戰方案的智能化評估技術、智能化實驗分析技術、實時動態博弈分析技術、高性能建模仿真技術等。

相關啟示

從當前的發展來看，馬賽克戰還存在諸多不確定性，但其概念構想、理論設計、技術實現路徑、實戰應用規劃等諸多方面代表了未來智能化戰爭的方向。我軍應當高度重視、前瞻謀劃，加快我軍的智能化建設。

理論是行動的先導，理念是制勝的法寶。歷史上因思維保守、理念落后而導致戰敗的例證太多了。勝利者每每產生保守的思想，結果遂成為下一次戰爭的失敗者。”利德爾·哈特這樣評價二戰中法軍的不堪一擊：“法軍的主要弱點，不在他們的數量方面，也不在裝備的質量方面，而在他們的理論方面。他們的思想遠不如對方那樣進步，根本沒有跳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圈子。

當前新技術層出不窮、更新換代極快，只有加緊推進智能化建設的理論創新才能夠引領技術的發展方向并匯聚成戰斗力。一是要善于借鑒。利用國際學術交流平臺、多層面理論交流機制、各種信息渠道資源等，深入細致地研究外軍前沿作戰理論和實驗驗證的經驗和做法，取其精華和優長，對比現狀，找準定位，認清強點弱點，提出作戰構想，創新作戰理論。二是要深研智能化戰爭制勝機理。近幾年，復雜網絡理論、大數據理論，以及智能科學理論，由于更具操作性，相應的作戰理論、作戰技術不斷出現，催生了更多的新思想、新理念和新方法，引領了新一輪的軍事變革。當前的關鍵是作戰概念與軍事科技同頻共振、融合發展，以此掌握未來作戰的制勝機理。因此，必須認清規律，不能夠停留在感性、似是而非的層面，而是抓本質、曉關鍵，緊密結合趨勢發展，從軍事科技、戰爭學說、作戰力量、運用手段、保障條件等方面，探究新質要素對戰爭勝負的影響，形成制勝的新理念、新法則和新指導。三是要通過作戰實驗論證作戰理論。作戰理論創新不能夠紙上談兵，需要通過作戰實驗這一戰爭預實踐檢驗論證其可行性。需要建立指向智能化戰爭的實驗驗證標準，形成覆蓋全面的檢驗標準，為全領域、全要素、全過程驗證作戰理論奠定基礎。

《戰略論》的作者利德爾·哈特

從當前美國研發智能化武器裝備的實踐來看，主要集中在智能化武器平臺、智能化指控系統和智能化保障裝備3個方面。而緊隨大國的研發步伐，亦步亦趨地發展這些智能化武器裝備是否有必要呢？從一般的做法來看，如在國家經濟能力和技術水平的強力支撐下，能夠全面進行智能化武器裝備的發展固然很好。但從歷史的規律和辯證的角度來看，很難也沒有這個必要。因此，可以采取非對稱發展策略，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趕有所不趕，重視低成本、功能專精且具有戰場威懾能力的“類撒手锏”武器裝備，不求“你有我全有，但求你有我不怕、我有你害怕”。一是新技術上的創新突破。軍事智能化建設要突出智能主導、精打要害、體系對抗，創新作戰理論和戰法運用，反制美軍推出的新的作戰概念，而不是跟在后面盲目建設。要有自己的技術創新規劃和路徑，以形成智能化武器裝備的快速反應能力、自適應動態調整能力和精確毀傷能力。要通過綜合集成、功能專精、人機結合等的創新，加快推進無人系統、定向能武器、電磁軌道炮、士兵效能改造和高超聲速武器等新概念武器裝備的發展。二是新技術與新戰法的創新突破。智能化武器裝備的研發不是單一進行的，必須考慮到組織形態、體制編制、戰略戰術運用等諸多方面，以求研發的智能化武器裝備能夠多方面契合、多功能融合、戰技術耦合，催生出更多新質作戰力量，形成特色的戰法創新。如智能無人機與空軍作戰運用戰法、智能無人機與航母編隊作戰運用戰法等。

推動智能化軍用、民用領域的融合深度發展。從美軍推進馬賽克戰的實踐來看，其多個智能化項目研發是由民用領域的商業公司或學術機構承擔的，這為我們提供了有益借鑒，即借力民技實現智能化建設的飛躍發展。在慶祝建軍90周年大會上，習主席更是強調：“必須堅持自主創新的戰略基點，加快戰略性、前沿性、顛覆性技術發展，加快軍事智能化發展?！避娛轮悄芑ㄔO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單靠軍隊自身力量難以完成。以國家智能化建設為物質技術支撐、利用好國家的人才基礎、研究基礎、產業基礎，實現在政策法規、建設規劃、重大項目、人才培養、資源共享等方面的深度融合，可以走出一條軍事智能化建設發展的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