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明
(上海工程技術大學 管理學院,上海 201620)
一般而言,家族企業控制權代際傳承過程被劃分為計劃、培養和權力傳承三個階段。控制權傳承階段是家族企業代際傳承的最后一步,也是最為關鍵的一環,標志著代際傳承的結束。以往學者多結合社會情感財富理論,將代際傳承過程視為一個整體研究其中的前因和后果,具體體現在:①代際傳承的主要原因和動機是維護家族社會情感財富,如Murphy 等(2019)[1]認為繼承和維護社會情感財富的動機促使子代接任;②社會情感財富影響代際傳承企業的經營績效,如嚴若森和杜帥(2018)[2]認為社會情感財富抑制了企業創新投入,楊良明和周立新(2018)[3]認為社會情感財富負向調節家族企業技術創新與企業績效之間的關系。然而,較少研究將控制權傳承作為一個單獨的階段,揭示和驗證社會情感財富對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的影響機制,從而忽略社會情感財富不同維度對企業控制權傳承影響的差異性。
與此同時,作為企業最重要的外部環境,營商環境對社會情感財富與控制權傳承的關系具有制約作用。良好的營商環境能降低企業融資難度,提高企業的資產周轉率,促進企業利潤增長[4],為代際傳承提供良好的環境條件。企業所處的營商環境變差,經營業績期望下降,企業會傾向于減少創新投入以維護社會情感財富,代際傳承過程也會延緩。因此,參考已有研究成果,本文將社會情感財富分為家族控制、家族認同、政治關聯和代際傳承四個維度,探究各個維度在控制權傳承過程中發揮的作用,以及營商環境的調節效應。
從社會情感財富理論的視角來看,家族一代對企業傾注了大量的時間和心血,往往將企業視為家族的延續,對企業形象、所獲榮譽和社會地位有更為強烈的情感認同。家族企業領導人會以維護家族形象和榮譽為參照點做出管理決策。家族一代在企業經營方面取得一定成就后,這種認同感更為強烈。已有研究表明,擁有高度自我感知水平的企業家更易滋生過度自信的心理,帶來更高的風險偏好水平[5]。過度自信會使社會情感財富的重心發生轉移,即從重視家族控制到注重家族認同的轉移[6]。這意味著,家族一代將忽略代際傳承的緊迫性,擱置控制權傳承工作。在代際傳承的關鍵節點,社會情感財富重心的錯位會對控制權傳承帶來消極作用。因此,具有高度家族認同的家族企業更可能造成企業控制權傳承進程的延誤。由此形成假設一。
H1:家族認同與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呈顯著負相關。
White 和Lipper 的領導方式理論認為,管理者的領導方式可分為權威式、參與式和放任式。在中國高權力距離的傳統文化背景下,由于具有輝煌的創業故事且大權在握,家族一代的領導方式多屬于權威式領導。在企業經營決策過程中,常表現出“說一不二”的家長式作風,這種領導方式能保證代際傳承決策的有效落實。在代際傳承之際,家族二代常因個人權威不足,遭受家族成員不信任及由此帶來的壓力[7],二代繼任面臨較大阻力。當家族一代對企業的控制強度越高時,可以憑借自身權威替二代“撐腰”,解決二代面臨的沖突和矛盾,減弱二代代際傳承阻力。因此,家族對企業的控制強度越高,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更易成功。由此形成假設二。
H2:家族控制與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呈顯著正相關。
從交易成本理論來看,企業與外部主體建立社會關系或發生貿易活動,獲取自身所需的同時存在各類成本。作為社會情感財富的維度之一,政治關聯能為企業降低交易成本、積累社會情感財富稟賦和創造企業價值,具體表現在以下三點。首先,一代家族成員能憑借政商關系網絡,減少制度性交易成本[8],降低獲取土地的困難和減輕市場監管的壓力等[9]。其次,獲取政治關聯能增強企業社會關系網絡,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帶來企業信用的提升,同時為家族增添榮譽和名望[10]。更多研究表明,具有政治關聯的家族企業更有可能克服行業壁壘進入新領域并取得良好的表現[11]。因此,政治關聯有助于家族企業提升盈利水平,為代際傳承提供良好的內外部環境,對企業控制權傳遞產生正向影響。由此形成假設三。
H3:政治關聯與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呈顯著正相關。
代際傳承過程中,由于二代初掌大權,與管理團隊還需磨合,存在一定的試錯成本。已有研究也表明,家族代際傳承對企業績效會產生倒“U”型影響[12],即權力交接后的一段時間內,企業績效會有所下滑,隨著二代逐漸掌握企業控制權,企業績效將有所上升。這意味著,在代際傳承時期家族企業面臨一定的績效損失風險,極易受到外部因素干擾。營商環境的便利和改善可以促進企業對創新的投入,進而提升企業盈利能力[13],為代際傳承提供良好的內部環境。反之,在外部營商環境不利于企業經營績效的持續提升時,企業績效期望偏低,為避免企業社會情感財富稟賦的損失,明智的家族企業不會選擇此時作為傳承的時機。家族一代傾向于采取更為穩妥的方法,繼續培養二代,等待時機成熟再進行控制權交接。由此形成假設四。
H4:外部營商環境正向調節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
本文選取2008—2017 年中國A 股上市家族企業非平衡面板數據為研究樣本。研究對樣本做以下篩選:①剔除數據大量缺失和觀察期內存在ST、*ST現象的企業樣本;②刪除上市過程中或上市后失去家族控股特征的樣本;③參考2012 年證監會發布的《上市公司行業分類指引》,剔除屬于金融保險業的企業樣本;④剔除二代從外部進入企業直接獲取控制權的樣本。按照以上篩選原則,最終獲得1 462個年度觀測樣本,包括262 家企業。研究數據來源于CSMAR 數據庫和中國研究數據服務平臺,數據缺失或存疑之處通過百度搜索引擎、企查查網和巨潮資訊網等補充核對。
1.被解釋變量。研究的被解釋變量為控制權傳承,且限于控制權傳遞給家族企業創始人的二代子女。參考嚴若森和杜帥(2018)[2]的做法,本文用代際傳承和控制權傳承的交乘項Suc×Inher 定義控制權傳承。若樣本企業i 在年度t 內完成了控制權交接,Suc×Inher 取值為1,否則取值為0,具體如表1 所示。作為研究的被解釋變量,交乘項Suc×Inher 能夠清晰地描述出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進程和分界點。需要說明的是,二代從外部繼任的情況本文不作探究。

表1 被解釋變量釋義
2.解釋變量。解釋變量包括:①家族認同(Fami),家族成員對家族企業的認可程度,定義為家族累計控制企業的時間,用觀測年份與樣本企業家族化時間之差表示,不足一年的按一年計算。②家族控制(Contr),主要家族一代成員對家族企業的控制強度,用家族中實際控制人擁有的上市公司控制權比例表示。③政治關聯(Poli),家族企業一代是否具有政治職務。此變量為虛擬變量,若一代曾經擔任過各級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則取值為1,否則取值為0。
3.調節變量。采用全國各省份營商環境(Envi)作為調節變量。根據張三保等(2020)[14]的研究,現行的營商環境評價體系主要有世界銀行營商環境評價指標體系、王小魯等(2019)[15]構建的省級層面的指標體系和李志軍等構建的城市層面的指標體系等。其中,使用最為廣泛的是王小魯等編制的《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報告》。因此,營商環境數據用王小魯等(2019)[15]構建的2008—2016 年各省份市場化指數替代,2017 年的數據用MATLAB 軟件預測得到。
4.控制變量。控制變量主要有企業經營狀況和一代個人特征。企業經營狀況包括企業規模(Size)、營業利潤率(OPR)、資產負債率(LEV)和企業成長性(Growth)。一代個人特征包括兩職合一(Duality)、年齡(Age)和最高學歷(Degr)。其中,一代最高學歷的編碼方法為:1=中專及中專以下,2=大專,3=本科,4=碩士研究生,5=博士研究生。其他變量包括董事會家族成員占比(FamDR)。此外,還控制了年份(Year)影響因素。變量釋義如表2 所示。

表2 變量釋義
本文構建如下模型以檢驗所提出的假設。模型(1)為檢驗主效應的方程,模型(2)為驗證調節效應的方程。X 為各解釋變量,Controls 為各控制變量,i與t 代表不同企業與年份。

為去除異常值對研究結果的影響,根據數據分布情況,對連續型變量做首尾1%的Winsorize 處理。由表3 可知,被解釋變量控制權傳承(Suc×Inher)的均值為0.021,即觀測期內只有2.1%的樣本完成了控制權交接,表明大部分家族企業未完成或尚未開始企業控制權傳承;解釋變量家族認同(Fami)的均值為13.044,說明我國上市家族企業的家族平均控制時長在13 年以上;解釋變量家族控制(Contr)的均值為0.444,表明大多數上市家族企業一代保有對企業的絕對控制權;營商環境(Envi)的標準差為1.465,體現出觀察期內營商環境變動較大。

表3 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
運用Stata 16.0 軟件對變量進行Pearson 相關性分析。由表4 所示結果可知,家族認同(Fami)與控制權傳承(Suc×Inher)的相關系數為-0.032,二者呈負相關關系,但p 值不顯著性,H1 有待進一步驗證。家族控制(Contr)與控制權傳承的相關系數為0.067,且在5%的水平上顯著,初步驗證了H2。政治關聯與控制權傳承相關系數為0.043,二者呈正相關關系,但p 值不顯著性,H3 有待進一步驗證。此外,各變量間的Pearson 相關系數均小于0.8,表明變量間相關性較小,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

表4 變量Pearson 相關系數
1.社會情感財富與控制權傳承。由于被解釋變量Suc×Inher 為二元選擇變量,研究采用logit 回歸方法檢驗社會情感財富對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的影響,結果如表5 所示。由表5 中模型1 的結果可知,家族認同對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具有較為顯著的負向影響(α=-0.104,p<0.1),這與H1 所設相符,H1得到驗證。由模型2 的結果可知,家族控制與企業控制權傳承呈顯著的正相關關系(α=3.009,p<0.05),且相關系數較大,H2 得到驗證。由模型3 的結果可知,政治關聯對企業控制權傳承具有相對顯著的正向影響(α=0.684,p<0.1),H3 得到驗證。綜上,社會情感財富的不同維度對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的作用具有異質性,家族控制維度在其中發揮了主要作用。具體而言,家族控制和政治關聯在控制權傳承過程中發揮了正向的作用,過高的家族認同則產生負面影響。加強家族對企業的控制能減少二代繼任的阻力,與政府建立政治關聯同樣有利于控制權傳承,而過度強調家族認同的感性因素容易阻礙代際傳承的推進。
2.營商環境的調節作用。為檢驗營商環境的調節作用,將調節變量營商環境與三個解釋變量分別作交乘后引入模型4~模型6 中,并在回歸前對定量變量中心化處理。表5 中模型4 和模型6 結果顯示,營商環境與家族認同、政治關聯的交乘項Envi×Fami、Envi×Poli 對控制權傳承的影響不顯著;模型5結果顯示,營商環境與家族控制的交乘項Envi×Contr 對控制權傳承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以上結果表明,營商環境正向調節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其主要作用路徑是影響家族控制維度對控制權傳承的作用,而在家族認同和政治關聯對代際傳承的影響過程中作用不明顯,H4 得到驗證。這是因為良好的外部營商環境能提升控制權傳承的概率,對家族控制權傳承產生積極作用,且在家族控制水平較高時,營商環境的調節效應更為顯著。

表5 回歸結果
為檢驗社會情感財富對控制權傳承的總效應,將變量家族認同、家族控制和政治關聯加入logit 回歸模型中,其中數值型變量經過標準化和歸一化預處理。回歸結果如表5 中模型7 所示,三個解釋變量的相關系分別為βFami=-2.262,βContr=1.994,βPoli=0.693,且家族控制維度的顯著性更強(p<0.05)。結果表明,社會情感財富的家族控制和政治關聯維度對控制權傳承有積極影響,家族認同的作用則相反。從相關系數來看,社會情感財富的正向影響更大。本文界定的社會情感財富的第四個維度是代際傳承,根據Murphy 等(2019)[1]的研究,代際傳承是家族企業的顯著特征,家族企業具有強烈的家族傳承意愿,通過跨代繼承更新家庭紐帶和維持家族控制。因而,研究認為社會情感財富的代際傳承維度是控制權傳承的前提和應有之義,在企業跨代傳承過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綜上所述,盡管不同維度的作用存在異質性,從總體上看社會情感財富促進了控制權傳承的進行。
此外,研究以樣本營商環境平均值為界限,劃分樣本為營商環境高值組和低值組,對樣本進行分組回歸,進一步分析營商環境的調節效應。結果表明,營商環境與家族認同、政治關聯的交互項在不同分組內均不顯著(p 值均大于0.1),說明營商環境對家族認同和政治關聯不具有明顯的調節效應;營商環境與家族控制的調節效應在高值組顯著性更強(β=-8.241,p<0.05),在低值組則不顯著,說明在營商環境水平更高的情況下,營商環境的調節效應更為顯著。因此,營商環境通過調節家族控制維度與控制權傳承之間的關系對代際傳承過程產生作用。分組回歸得出的結論與上文調節效應模型4~ 模型6 的結論一致。
為檢驗模型的穩健性,本文采用以下三種方法進行穩健性檢驗。一是替換變量。用資產收益率(ROA)替代企業經營狀況中的經營利潤率(OPR),再對模型進行回歸分析。二是變量數據滯后處理。由于營商環境對企業經營決策的影響具有滯后性,將營商環境變量數據滯后一期,再進行回歸。三是剔除極端情況年份樣本。考慮到2008 年金融危機的影響,剔除2008 年的樣本數據,再對主效應和調節效應模型進行檢驗。回歸結果表明,采用以上檢驗方法模型結果仍然顯著,所得結論依然成立。
本文以2008—2017 年262 家A 股上市家族企業為樣本,實證檢驗社會情感財富的不同維度對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的影響,探究營商環境在其中的調節效應。研究得出結論,不同維度的社會情感財富對家族企業控制權傳承具有不同的影響:家族控制和政治關聯對控制權傳承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家族認同對控制權傳承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過高的家族認同反而會延緩控制權傳承進程。良好的營商環境通過影響家族控制維度促進控制權傳承,當家族控制程度處于較高水平時調節效應更加顯著。以上結論也表明,社會情感財富的不同維度對家族企業行為存在差異,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影響,這與Murphy 等(2019)[1]的研究結論相呼應。
基于以上結論,本文提出如下建議:第一,家族企業需要平衡好社會情感財富的不同維度對控制權傳承的影響,調整社會情感財富的著重點為家族控制和政治關聯維度,幫助二代順利接任。第二,綜合考慮外部營商環境水平和企業盈利情況,選擇營商環境較好且企業經營績效較為穩定時進行控制權傳承,以克服代際傳承帶來的企業績效波動等缺陷。第三,當地政府應發揮好服務作用,持續推進“放管服”改革,優化當地營商環境,與家族企業保持必要的政企聯系,為企業經營和代際傳承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