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華
帝國啊,連蟲子也為你辛勤工作著呢。
——題記
流放之前,我是中華帝國的五品官員,在我獲得這個崇高職位以前,我是個域外的使臣,我代表烏豬海岸我的祖國婆龍國來到這個世界的中心。
七年前,我和整個素羅家族的男子們在烏豬海岸欣賞著一種舞蹈。烏豬海岸的姑娘熱情而多汗,她們身上散發著陣陣沒藥和龍涎香的混合氣味,這種催情的香氣和她們黧黑的皮膚并沒有引起我們的一點情欲。我們假裝在欣賞,卻交頭接耳在談論著一個重要的話題,我們每一個男子暗暗宣誓要為素羅家族的光榮奉獻出自己的生命。正在這個時候,舞蹈著的姑娘們突然叫了起來,一個一個逃走了。
海,海域。我們抬起頭,看見一望無際的海域上出現了島嶼,島嶼在移動,一點一點向海岸接近。這就是傳說中由那些受神差遣的巨鯨托起來的島嶼么?
當這些島嶼越來越近時,我們才發現不是島嶼,而是幾艘巨大無比的船舶。這些山影一樣移動的船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除了神,誰能造出這么巨大的船呢?傾刻間我們整個素羅家族的男子們喪失了語言和行動的能力,我們意識到海底的神祇發怒了,神派他的軍隊來了。顯然神的眼睛洞察一切,他將對我們素羅家族違背他的旨意而進行的陰謀給予毀滅性的打擊。災難臨頭的素羅家族匍匐在海岸上,冷汗如雨。
巨大的船舶上放下一些小船,開始有人登陸了。他們皮膚白皙,穿著華麗無比的服飾,一點不像一百年前《神授法典》上繪出的那種。他們列隊走了過去,面色和藹可親。預料中那種懲罰素羅家族的事沒有發生。
這支神的軍隊甚至沒有理睬我們,他們徑直向海岸深處走去。接著,我看見王國的官員們迎了出來,誠惶誠恐地立在神的軍隊面前。我在心底叫了一聲:不公的神呀,一百多年來你還是偏護著彌忽耳家族呀。
多奇怪的事,素羅家族望著這些六桅大船百思不解。第二天,執政的彌忽耳家族全體出動在海岸上送走神的軍隊,才派人告訴我們,這些不是神的軍隊,而是遙遠的、位于世界中心的中華帝國的貿易船隊,他們不是為了征服,只是為了采置香料。他們身上穿著一種叫“絲綢”的東西。
我是帶著對“絲綢”的向往向國王請求出使中華帝國的。你知道在我的祖國,有兩個大家族,一個是彌忽耳家族,一個是素羅家族,歷史是由兩大家族造出來的。一百多年前,靠海底神祇的幫助,彌忽耳家族在一次關鍵戰役中戰勝了素羅家族,隨即就頒布了《神授法典》,規定彌忽耳家族永久統治著國家,素羅家族只配有海岸邊的一塊領地,所有官職都必須由彌忽耳家族來擔任。一百多年來,這一紙《神授法典》壓得我們素羅家族透不過氣來。仇恨在積聚,越積越厚,并慢慢彌散到烏豬海岸的空氣中。嗅覺靈敏的國王聞到了政變前的氣味,但他不想太早采取措施,以免失去正義的刀柄。在這種背景下,對家族前景完全絕望的我聽說國王要派使者出使中華帝國,就產生了出使的念頭。國王很快就破例批準了我的請求,他認為這樣可以平息素羅家族的怨氣,還可以起到釜底抽薪的作用。于是我成為素羅家族百年來唯一的一名官員。
又過了半個月,返航的帝國船隊再一次來到烏豬海岸,我和兩個副使帶著沒藥、乳香、鯨油和龍涎香登上帝國的六桅大船。
帝國的船隊自烏豬海域穿越茫茫混沌大洋駛向世界的中心。我發現,我們乘坐的六桅大船比國王的宮殿還要大。我們在船上受到帝國官員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們教我一些簡單的漢語。在他們用膳的時候,他們不是用手抓食物,而是用上兩條小棍來幫忙。
四十天后我們歷盡艱辛終于抵達了帝國的陸地,換上馬車。我們在廣闊無垠猶如大海一樣的土地上駛過,我看到了農田。按季節播撒種子,按季節收割植物,農業是多么奇妙的事情。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帝國的地方官員都會獻上食物,這比我的祖國天天食用的魚制品和樹果確實好吃多了。我撫摸著他們的衣服問了一些關于絲綢的事。他們說,在帝國的江南,生長著一種樹,叫桑樹,桑樹上爬滿了一種蟲子,蟲子們吃下樹葉,就吐出長長的細絲,把絲織起來,就是絲綢。
帝國,連蟲子也在辛勤地為你服務著哪。
又過三天,我們終于抵達了世界中心的中心,一個叫“京師”的地方。航海官員把我們交給負責接待各國使臣的機構鴻臚寺。按照章程,皇帝陛下只有在帝國歷法中的朔日接受萬國的朝拜,而這個日子還早著呢,于是我們就被安頓在同文館。同文館不是一個普通的旅店,而是帝國接待域外人士的皇家旅館,偌大的屋群里住滿了各國的使臣。我們對門住著一個眼睛蔚藍的老頭,很熱情,一見面就對我們嘰哩呱啦說了一大通。譯員翻譯了他的話,他自稱為色目老人,至今沒有回國過,他的祖國自他后也派過許多使臣,大多就留在中華帝國了。在同文館,在京師的每一條街道,都居住著各國的舊使臣,偉大的帝國免費提供他們食宿,使他們感受到父親式的關懷。
我立即鄙夷這個色目老人,我想我可不是為這種寄生生活而來的。在我的祖國,整個高貴的素羅家族形同平民,我能獨自歡樂么?不能!那我為什么而來的呢?難道真的是為那些蟲子吐出的絲綢么?我帶著茫然的心情待在同文館里。
朔日終于到了,是帝國大朝會的日子,鴻臚寺的官員一大早就來接我們及各國的使臣。他們根據我家族名稱給我一個漢姓叫“蘇”,又根據我對絲綢的熱愛取名叫“帛”,于是我就有一個“蘇帛”的漢名。
我們在全世界最大的房子里覲見了皇帝。皇帝是個非常和藹可親的年輕人,他的臉色比帝國其他人更白皙,他的聲音很輕,卻很柔美。在他說話的時候,帝國的大臣們都低下頭一動不動,各國的使節也低著頭。我忍不往抬起頭偷看了皇帝一眼,邊上的侍衛官走過來想跟我說什么,但被皇帝制止了。皇帝問了一句話,鴻臚寺的官員急忙稟告皇帝說:“這是新歸化的婆龍國的貢使,叫蘇帛。”皇帝通過譯員親切地對我說:“歡迎你,我們帝國的新貴客。”我的淚水流了下來,我仰望著皇帝,突然有一個念頭在腦海里一閃而過,這個很怪的念頭嚇了我一跳,我渾身發抖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皇帝正好在俯視我的臉,這個細節沒有逃過他的眼睛。皇帝說:“蘇帛,哪里不舒服?”他向旁邊招呼了一聲,馬上就有一名宮廷醫師趕來,扶我到另一個地方。其實我根本沒有病,但我沒有拒絕,我想領略一下中華醫術。醫師給我服用了一種叫“參”的草木根莖,讓我躺了一會兒。當我回到大廳時,各國的使臣已經離開了。
我將一份清單獻給了皇帝,那清單上列的是婆龍國王獻給帝國皇帝的貢品。皇帝愉快地接受了這些東西,又賞賜了更多的東西給我的國家,我知道這里面就有絲綢。
從皇宮出來,鴻臚寺官員很親切地說:“好好欣賞帝國的風景吧。皇帝已經命令工部造一艘四桅海船,這是帝國贈送給你們國家的。等船造好后,你們再走不遲。”
在同文館,我躺在絲綢鋪就的大床上,再一次為我那一閃而過的怪念頭而顫抖不已。我想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端坐在世界中心的龍椅上的人更有權力呢?海神也沒有這個人偉大呀。帝國的皇帝天生就是一個神祇,是上天的兒子,這就是漢語中“天子”的意思。有朝一日我如能得到這個神祇的幫助,就可以解除彌忽耳家族所訂的《神授法典》的法術,我的苦難的素羅家族就能重新獲得烏豬海岸的統御權。
我終于找到了我來到這里的真正目的,我慶幸為自己確立了一個行動目標。當兩個副使在帝國的大街上漫步并欣賞歌劇藝術的時候,我卻開始學習漢語了,并苦思冥想著接近皇帝的方法。
同文館的房客們,應該說是這個世界上最悠閑自在的人,他們免費享用佳肴,卻從不工作;他們用各自國家的特產,譬如色目女子、嬰血和侏儒,結交著帝國的官員;他們在自己的圈子里跑來跑去,獲得一些帝國軼聞、宮闈秘事,并把這類事物在嘴上拋來拋去作為炫耀自己的資本。于是我聽到一些有關于皇帝的情況。皇帝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他從父親那里繼承帝位才兩年,但足以顯示他的優秀品德。譬如說皇帝非常尊重女性,他的妻子的數量少而又少,因為遷就帝國的傳統要求而保持在最低數量,他從不對她們有不道德的要求,皇帝的妻子們因為缺乏房事而一個個臉色枯黃。這曾經使許多小國的國王打消進貢絕代女色的念頭。
皇帝還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整整一年,皇帝的花費不足前任皇帝的十分之一。盡管帝國地大物博,但皇帝從不浪費一點東西。在江南有一家皇家織造局,專門制作皇帝和高品位官員的服飾,織造局主管太監報告說似乎有一年半沒有制作過皇帝的服飾了,也即龍袍。皇帝知道他多一份愛好,帝國就會多一項浩大工程。所以,除了愛好和平,他只愛好一種民間手藝,做木匠。他相信這樣做會體驗到民間的苦樂。皇帝泡在這項工作中比泡在女色中好得多,帝國將因此而享受永久的和平。
那些日子,除了漢語,我的全部時間用于苦思冥想,我想不出我的一個小小的國家有什么能引起皇帝的興趣。鴻臚寺派人來通知說,為我們制造的四桅海船將要完工了。歸國日期一步步逼近使我絕望,我開始像兩個副使一樣在京師的娛樂業中尋求中華的女色。在那些歡場女人的懷抱里我體驗到帝國的唯一缺憾,也就是帝國女人實在不如烏豬海岸的女人那么熱情奔放而不做作。不過就在離開帝國的前一夜,我卻在一名歡場女人的話中得到一個流傳在女性中的驚人秘密,她說皇帝患有一種無法談論的暗疾,這使皇帝長年累月地陷入到無可奈何的苦惱之中。這種說法多少有點影響了我心目中神的形象,但我卻愿意這是真的,因為那一刻我認為我已經找到了接近皇帝的方法。
我心情愉快地登上帝國贈送的四桅海船。那船上滿載著帝國的禮物和我用于學習漢語的簡單書籍,沿著來路回到烏豬海岸。我將所有的物品一件不少交給了國王,實際上我的兩個副使是彌忽耳家族的兩名男子,他們的言辭證明了我的盡職。我非常崇敬地對待彌忽耳家族所有成員,我的謙恭在獲得素羅家族的憎惡的同時討得了彌忽耳家族的歡心。于是國王同意下次仍舊派我作為王國的使臣出使到世界中心去。
得到國王的承諾后,我就在兩大家族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尋找一種叫“息爾”的蘑菇。“息爾蘑菇”不是一種隨處可見的東西,它只生長在一種白葉樹上,而這種樹也只生長在我的情人烏依的父親的領地里。烏依姑娘對我尋找“息爾蘑菇”表示不解,她說:“難道你的帝國之行使你喪失了素羅家族的男子本領?”我沒有回答,我在烏依的木床上證明了我在房事上的先天異質。當心滿意足的烏依第二天看到陽光穿過白葉樹林射進窗內的時候,她同意幫我的忙。
于是我暗暗采集著“息爾蘑菇”,一直到了第二年出使帝國的月份。
當我們的船行駛在蜃怪出沒的水域時遇到了麻煩,落暮時分我們被幾艘大型海盜船截住了。緊接著海面上黑了下來,雙方在閃爍的海磷光中保持著一夜和平。第二天天一亮,發動進攻的海盜發現我們的四桅船身是中華造型,他們停止了行動。我悟到了什么,叫水手趕緊升起了中華帝國所贈的旗幟。海盜們立即跪在甲板上,對著旗上的漢字行禮。這以后,我們就憑借著漢字的威力渡過了混沌大洋,直到遙望得見帝國的海岸。
我們依舊從陸路抵達京師,向鴻臚寺備了案。因為未到朔日,我們又被安頓在皇家旅館同文館內。那位友善的色目老人還在。我去他那里時他正在同一個客人談論著什么。客人告辭時,向我點了一下頭。色目老人說這個客人是帝國的宮廷醫師,叫梁必乙。醫師是為了醫治皇帝的一種暗疾而來此求助于大月氏醫術的。我當時沒有意識到我的一生將與這個叫梁必乙的人息息相關了。
朔日很快就到了,我終于第二次見到了我心中的神祇。皇帝的面容依然慈祥,但比上一次蒼白多了。我知道整個帝國的事務足以把一個健壯的人累病,皇帝或神也不例外。我把我祖國的貢品清單遞給了皇帝的侍從,又把一盒私人禮物夾在里面。我想我的禮物一定會給操勞國事又陷入疾病苦惱里的皇帝帶來一點歡樂。陛下啊,蘇帛祝你萬壽無疆。
但是沒有消息來,我在同文館捱過了毫無結果的十二天。色目老人笑得那藍色的眼睛都不見了。他說:“那么多的各國的貢品,加上那么多帝國各郡縣的貢品,皇帝能一一過目么?何況皇帝是多么節儉的一個人哪。天知道你的禮物到哪個角落去了。”我沮喪起來,素羅、素羅、素羅家族哪。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善良的色目老人再一次顯示了他的好心與智慧。當帝國宮廷醫師梁必乙來同文館時,色目老人把我介紹給了他,我則把帶來的“息爾蘑菇”介紹給了他。意料之中的是,皇帝很快就喜歡上了這東西,意料之外的是,我很長時間也沒有獲得覲見皇帝的資格,給我帶來機會的宮廷醫師卻變成一座山,隔在我和皇帝之間。皇帝的賞賜是他交給我的,這些物品一點不少到了我手中。但是我的用意不在這些物品,梁必乙也是,他比我更想在某一方面能影響皇帝。于是我和他一生中的隔閡由此開始,并且越來越大。最后我堅持不給他“息爾蘑菇”,他才讓了步。
“息爾蘑菇”的最好食用方法就是現場炮制馬上服用,這樣就增加了我在皇帝身邊的次數。我終于見識到皇帝的愛好了,民間傳說中皇帝專注于木匠手藝的事是真的。每次我在他的木工屋里為他炮制藥時,他都在制作著雕花大床、桌子、菜櫥和椅。他很少休息,負責傳遞各種重要消息的官員向他匯報時,他頭也不抬,但治理帝國的各種文件和意志從這間木工屋通過千萬條驛路飛到各地官員的案頭上。能出入這間木工屋的人極少,除了皇帝,全世界只有四個人,就是傳達官戚中書、負責皇帝飲食起居的王太監、宮廷醫師梁必乙和我。女人是從來不曾來過的。
望著刨花堆里的皇帝,我經常想,我現在是在全世界最重要的一間小屋子里了,樞密院算什么,彌忽耳家族的婆龍國王又算什么。那么什么時候實施我拯救家族的計劃呢?我想著這個問題,卻沒想到我的失算,我很快就失去了出入木工屋的資格。一切都是梁必乙造成的。
我相信在整個帝國我只有一個冤家對頭,就是梁必乙,因為我的介入,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事實上這是個心胸比較狹窄的人,他把那種挑撥離間的手法施到皇帝身上。他試圖喚起皇帝對我的警惕,甚至我黝黑的皮膚,我的祖國人民對房事的隨便與用膳不用筷子的習俗都成了他攻擊的東西。我沒有資格進那間神圣的屋子了,但我仍居住在宮廷之內。那一段時間,我每夜都睡不好覺,我覺得有什么在刺著我背部的皮膚,難道是木工屋里的刨花屑從空氣中飄到我的床上了么?
我經常在深夜難眠的時候坐起身,透過窗格眺望遠處那間最神圣的屋子,黃色的燭光從木工屋的窗口瀉出來,向我述說著帝王的勤勞。我堅信我會回到那屋子去的。
盡管“息爾蘑菇”給皇帝帶來了歡樂,但意外的事情發生了,皇帝因為藥物的副作用添了另一種暗疾,皇帝的秘處永遠是濕漉漉的。這使梁必乙有了攻擊我的新話題,這種行徑使他的地位恢復如前,但皇帝仍然喜歡我的“息爾蘑菇”。卑鄙小人梁必乙知道要鞏固他的地位就必須有一種好東西,就像我有“息爾蘑菇”。于是他開始研制新藥了。不可否認這個卑鄙者的身體里確實藏有許多智慧。經過一個月的苦思冥想他有了一個天才構想,而后開始行動了。
你知道在中華醫藥中有一種名稱很怪的藥材,叫“冬蟲夏草”。一條蟲子被一種菌種侵入,冬天鉆入泥土去越冬,夏天來臨時這蟲子還鉆不出泥土,蟲子的嘴唇里,長出一種蘑菇,這就是“冬蟲夏草”,是醫治遺精的良藥。幾個月來,梁必乙苦研著大月氏醫術和其他一些古醫術,搞成一種配方。他把藥種植入兩個死囚的體內,就等著發芽了,好比是農業。死囚很快死去了,他們作為人類的生命以一種植物方式延續了下去。你想想,在夏季來臨之際,一個死去的人嘴里會長出一株蘑菇,是多么恐怖的事,這位天才的宮廷醫師算不算一個殺人犯呢?這就是我為什么稱梁必乙為卑鄙小人的原因。
在梁必乙對夏天的期待中,皇帝對新藥物的期望也與日俱增。有一天,皇帝突然宣布不再制作雕花大床和桌椅了,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不再做木匠了,他還是個優秀的木匠,只不過是個專做臥柜的木匠。不要小看這種造型簡單的臥柜,皇帝把它們做得精致極了。我不知道皇帝花這么大的精力做這些柜子干什么,直到王太監偷偷告訴我,他看見梁必乙把兩個植物化的人體裝進了柜子里。皇帝啊,你被一個卑鄙小人兼殺人犯蒙騙了。
在那死人的嘴里還沒有長出裸蓋菇之前,我終于獲得進入木工屋的機會。我知道這種機會不多了,于是我在皇帝低頭雕刻木柜子上的花紋時,用仍然不流利的漢語敘述了一切,請求皇帝以上天的兒子真龍的名義下旨廢除婆龍國的《神授法典》。皇帝很慈祥地說:“盡管你說了那么多,我還是沒全聽懂。不過,我想你請求我做的那事連我的祖先也沒做過呢。偉大的帝國怎么能恃強欺凌一個年年進貢、熱愛中華文化的弱小國家呢?”
我的眼前一黑,我知道所有的計劃與努力都付諸東流了。一切都壞在我的漢語水平上,我的敘述是那么的不生動,那么的詞不達意,如何能打動皇帝的愛心呢。或許,正像梁必乙說的,我在皇帝眼里沒有任何地位,僅僅是一個藥物供應者罷了。
那么,該怎么辦?只有兩個字:等待。素羅家族已經等待了一百多年,還在乎再等待一段時間么?我想起蜃怪出沒的海域上海盜們對漢字行禮的情景,我必須重新學習漢語,使我的語言充滿漢字的魅力。必要的話,我必須改變我的地位,進入政治。
唉,進入,帝國的,政治!
日子就像我手中的線裝書一樣翻過去許多頁,當我對帝國文字的駕馭力一步一步提高時,一朵蘑菇從死者的嘴唇里燦燦爛爛地開出了。在“殺人者”梁必乙的引導下,皇帝開始吃人了——確切地說,不是吃人,而是吃人形的植物,梁必乙給這東西取了一個名稱叫“人蕈”。“人蕈”比人參更像人類,因為它本來就是由真人制成的,只不過后來人體內外植物化了,變成了人形樹皮包裹著的一截樹根。皇帝服用這奇獨的東西后,他的遺精得到控制。但“人蕈”實在太苦,所以他仍然懷念“息爾蘑菇”。前者抑止了他的病情,后者給他精神樂趣。實際上,兩種互為對立的東西歸根結底都是蘑菇,一種生長在烏豬海岸的白葉樹上,一種生長在死人嘴唇里。
皇帝輪流服用著兩種蘑菇,我和梁必乙的地位也像兩種蘑菇一樣不分伯仲了。在這種狀態中我就有了一次出宮的機會。
我的這次出宮是入宮來的第一次,我是去參加皇家考試的。參加考試的絕大部分是帝國各郡縣的讀書人,也有很少的一部分是來自周邊各國的域外學子,他們把獲得帝國功名看作是最高榮譽。由于文化背景的巨大差異,我的考試結果比朝鮮人、日本人差得太多,但是帝國的主考官員也把我列入成功者的行列。我帶著這樣的榮譽回到皇宮。在木工屋里,皇帝聽說這事后,停止鋸木,很用心地看了我一眼。我預料到我距離政治不遠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長久相處的原因,我與王太監之間有些無話不談了。王太監忠心于每一任皇帝,皇帝都愿意跟他談一些比較重要的話。他向我透露了一點秘密,因為我通過了皇家的考試,在皇帝眼里我已被納入中華文化體系中,再不是一個域外人了,更不是一個局外人,他正考慮是否授予我一個帝國官員的職位。但是梁必乙卻拼命尋找一切機會勸阻著皇帝,他說我是個黑身人,身份卑微,跟昆侖奴一樣是沒有資格擔任上國的官職的。于是皇帝顯得有些猶豫不決。
我聞言微微一震,不管皇帝授不授予我官職,我都十分感激,這說明我開始步入政治了。但梁必乙說我是黑身人的說法并不正確,我的膚色是比中華帝國的人要深得多,但我不是黑身人,因為在烏豬海岸,我們承受了太多的陽光,祖國的太陽更熱烈,更亮麗,而且不論月份。
好運道是在我發現“息爾蘑菇”剩下不很多的情況下來臨的,我把此事稟告了皇帝,皇帝準許我立即回國去采置。他用一貫慈祥的目光看著我說:“你是個很不錯的青年,你比生在圣人國度接受圣人遺訓的人更好學,更忠心耿耿,你將會有個好前程的。蘇帛先生,你想得到什么特別的賞賜呢?”我便第二次向皇帝請求下詔廢除婆龍國彌忽耳家族所訂的《神授法典》。我相信這一次我的敘述語言已經充滿了漢字的魅力,因為皇帝被打動了。他說:“我答應你。這不是你個人的請求,而是整個家族的請求,你為你的家族忍辱負重使我敬佩,所以我答應你。”
天子啊,這是我這么長時間來夢寐以求的呀,我的肺也跟著心臟跳動了。但是皇帝又說:“這事要做得細致,不能影響其他小國的忠心。因此你照常回國去,抓緊采置藥物,順便了解一下婆龍國王有什么違背天意的暴戾行為,再把《神授法典》的抄文帶來。圣人說,師出有名,就是這個道理。我想等你回帝國時,一切工作已準備得差不多了,我會派你帶著我的詔書和帝國的軍隊去實現你的復國大夢的。”
我揮著熱淚告別了皇帝,乘坐著馬車向海岸駛去,我在那里準備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第二天,在我登上了四桅海船時,突然有人叫著我的名字,原來是王太監。他踏上船,把一樣東西披在我身上,我低頭一看,是一件帝國五品官員的正式服裝,由江南皇家織造局制作的那種。我跪在甲板上,聽王太監宣讀了圣旨:任命婆龍國人蘇帛為中華帝國的采辦大臣,官品為五品。
王太監說:同時被任命的還有梁必乙,他被任命為奉醫大夫,也是五品官員。
看不出木匠知不知道今天對他來說是陽世的最后一日,他的面部一直躲在蠟燭光的陰影處。他從一起床就在做一只臥柜,刨子所到之處,刨花一片一片飛落下來,慢慢就淹沒他的腳踝。
他生命的最后一綹晨光透過窗格射在刨花堆上。刨花很紅,刨花很絢爛。
接著門就響了一下。木匠頭也不抬,他知道全世界能走進這間木工屋的除了自己只有四個人,假如采辦大臣蘇帛不能如期從遙遠的海域趕回帝國的話,今天只有三個人能走進這間屋,而第一個走進來的必定是王太監。
王太監手上托著一碗粥,粥面上浮著幾片蘿卜干。他俯身吹滅幾盞燭火,然后用很細的聲音說:“阿保師傅,該用早點了。”
木匠覺得肚子是被太監叫餓的,他接過碗就喝了起來,屋子里頓時響起一片喝粥聲。有幾片木屑飄飄灑灑落進碗里,又被忽啦忽啦喝進肚里。
太監看木匠吃完,收拾了碗筷,這才說:“阿保呀,你做的最后一套雕花大床已經賣出去了。”
木匠埋頭干著活,卻有心問道:“是誰人買去的?”
太監說:“是獅橋街一個開南貨店的南方財主。他說他老早就聽說木匠阿保的大名了,卻不知人在何處,這回能買到刻有‘阿保木匠親制的木具,真是幸運。這個南方佬出得起價錢的。”
木匠微微一笑,說道:“能有人識貨,也不枉俺做了兩年的木匠活了。只可惜眼下俺除了做臥柜,什么也不做了。”頓了一頓,他又說:“這樣吧,照老方法,你用賣雕花大床的錢給宮里的丫環們添置一點衣服。這天是越來越冷了。”
太監忖道:“阿保呀,你心太好,恐怕沒好的下場。”這樣一想,淚便叭嗒叭嗒落下來,濕了幾片刨花。他連忙走了出去,輕輕地合上了門。
木匠扭頭看了看窗外的陽光,心想不能再浪費時間,俺必須在日落之前把這件東西完工掉,否則就永遠來不及了。
門又響了一下,木匠想這個時辰來的該是戚中書。戚中書躡手躡腳走了進來,手上捧著一大摞卷宗。在能走進這間屋子的幾個人當中,木匠最討厭這個人,但又不能不見。木匠漫不經心地說:“揀要緊的講吧。”
戚中書說:“師傅,昨天各地又起了許多盜賊,都打著‘清君側的旗,說是響應西州節度使的號召。”
木匠說:“這一類事你不是說過好幾天了么?別磨俺的時間了,俺還要趕做這只柜呢。”
戚中書說:“西州節度使的叛軍已經向京師方向殺來了,大臣們沒了主張,都來問怎么應付。”
木匠說了句:“就那么應付。”就埋頭刨起木板來。戚中書候了好久,見木匠并無言語,就躡手躡腳退了出去,合上了門。
屋子里又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直了直腰,往后退了幾步,瞇著眼看了看柜子,覺得底板好像闊了一點,用尺子一量,真是這樣。木匠覺得自己眼光果然是好,天生一個木匠坯子。他取出墨斗,拉出墨線,繃緊了用力一彈,木板上留下一條細細的黑線,便用斧頭粗粗劈去一些,再換用刨子。刨花又堆高了幾寸,木板也刨好了。多精到的手藝啊,他孤芳自賞起來。又覺得頭暈,腰也開始酸痛,想想還沒到服藥的時候,先歇歇再說。他便在刨花堆上躺了下來。
門悄無聲地被人推開了,是按規定時間進屋的第三個人,這人禿著頭,很諂媚地說:“木匠,你最忠心的奴才來了。”
奉醫大夫梁必乙說完話,就從墻角的刨花里掏出一個小爐子,擺在空地上,撮了一些刨花,便用火鐮點著了。等生好爐子,他這才走到屋里端,那里停放著兩只臥柜,是木匠早些時候做的。奉醫大夫掀開其中的一只,里面竟然躺著一個人。這人的嘴巴里長著一朵很長很長的裸蓋菇。屋外的陽光燦爛,有一道射進臥柜,沖淡了一些恐怖氣息。其實這躺著的早已不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種人形藥材而已,但不是人參之類的草木根莖。奉醫大夫把這種人形藥材叫作“人蕈”,他從“人蕈”上摳下一點碎末,放進藥罐,加了水,就放在火爐上去煎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奉醫大夫看著噗噗噗的水氣說:“師傅,聽我一句話吧,戒了那要命的‘息爾蘑菇。這東西把我的‘人蕈的藥性都沖掉了,害得你又添了新病,頭暈乏力,腎虧得厲害。你想想,那外邦的黑身人能信么?化外番國的一個生番。我看蘇帛這小子八成是不回了,一個影子也沒有。”
木匠說:“不好這么說,難得一個化外之人有這么一片心意。既然授了他五品官位,就不好把他看作外邦人。再說‘息爾蘑菇這東西確實奇妙,吃了以后,就像羽化登仙一般,能看到歡歌笑語的場面,要什么有什么,多好。”
奉醫大夫說:“可我總覺得蘇帛這人沒安好心,心事重重的。一個化外之人,有事沒事參加秋闈大試干嗎?”
木匠說:“藥快煎好了么?俺這腰斷了似的。”
“就好就好。”奉醫大夫不敢再多說了,他添了兩根木柴,煎好了藥,潷出藥湯,就帶上門出去了。
一個時辰內門又開合了兩次,前一次是王太監來送中飯,后一次照理應該是采辦大臣蘇帛來送“息爾蘑菇”,但他還沒有回來,這藥就由王太監送來了。
王太監說:“阿保師傅,‘息爾蘑菇就剩這么一點了,如果蘇帛大人不能如期歸國,這藥就斷頓了。”
木匠說:“興許服了這帖,就用不著再服了。”
太監知道木匠服這“息爾蘑菇”時不愿有人在旁邊,就退了出去,合上門。
吃了這藥會有些怪事發生的,盡管每次都一樣的怪,但木匠很樂意天天去重復。他用手堆高一大堆刨花,又扒出一個洞,就把自己藏了進去。他在刨花堆里把藥湯慢慢喝進肚子,然后看著碗底的藥渣,一條條蘑菇干,被藥水浸發得恢復成新鮮的模樣,活像男人的生殖器。他半合上眼睛,感覺到這些蘑菇真的變成生殖器,一條條粗粗壯壯生機勃勃,忽然間就活動起來,擊向四面八方,無數的瓦器被擊得粉碎,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他覺得自己開始泄精了,一瀉千里。巨大的快感中,他看見所有的生殖器也在泄精,無數的精蟲,滿天地飛舞,落在地面上而變成衣著華麗的人群,他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高喊著萬歲萬歲萬萬歲。豐收了,豐收了,又是一個國泰民安的好年景啊。他們說。
砰,他覺得自己從高處墜落了,驚醒過來,他聽到有人敲門。按理說此時絕不會有人來打擾的。他把頭伸出刨花堆,忿聲喝道:“是誰?”
“是我。”門外戚中書驚恐萬分地說,“樞、樞密院急報,西州節度使的軍隊從東門和大南門攻進京師了。”
木匠氣道:“屁大的事也來攪俺的夢。快去叫奉醫大夫梁必乙來吧。”
門外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木匠想,這是誰,是采辦大臣蘇帛回來了么?聽聽不像,也不像王太監的。難道是他么?那個人這么快就來了么?
木匠顧不得再想,他埋頭把最后一個榫頭接好。門口響起戚中書的聲音:“你不能進去。這是……”話沒說完就是一聲慘叫。
門開了,一個戎裝齊整的將軍立在門口。果然是那個人,西州節度使。木匠只用眼角瞟了一眼,若無其事地在臥柜上刻著字。他旁邊的奉醫大夫看見門外躺著戚中書的尸首,血流一地,便想道,呀,沒機會把剛死掉的戚中書做成“人蕈”了。
木匠一直到刻完“阿保木匠親制”六個字,才舒了一口氣,他直起腰,對節度使說:“你終于來了,封疆大吏。”
節度使說:“陛下,微臣來了。”
木匠說:“不要叫陛下,叫俺木匠師傅阿保就行了。”
節度使大聲說:“放你個屁,陛下,你不是什么木匠師傅阿保,你是皇帝,圣朝的天子,你應該自稱為‘朕。我不愿同一個自稱為‘俺、俺、俺的人對話。請陛下不要辱殺微臣吧。”
木匠說:“好,朕即刻起就是皇帝了。”
節度使說:“祝陛下萬壽無疆。”
皇帝說:“什么萬壽無疆,朕早就料到今日下場了。唉,朕不斗雞不斗蟋,從不近女色,宮中從無污穢之事,朕又凡事節儉,宮中老少的衣服都是用朕自己做木匠掙來的錢添置的,難道朕有錯么,值得讓你借清除‘蘑菇巫師的名義起事謀反么?”
節度使說:“是的,陛下有錯。恕臣直言,陛下身為皇帝,不理朝政,以致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民變四起,動搖了圣朝的根基。雖不近女色凡事節儉,但仍屬失德之君。”
皇帝一陣頭暈,有點站立不穩了,奉醫大夫想去扶一把卻不敢動,節度使上前一步扶住了皇帝。皇帝有氣無力地說:“哪里來的民不聊生?哪里來的民變四起?分明是五谷豐登、國泰民安。你沒看見那歌舞升平的景象么?”節度使用空著的一只手撥去皇帝頭發上的刨花,冷笑道:“哪里來的五谷豐登?哪里來的歌舞升平?陛下,你不要躲在蘑菇巫術里做虛幻中的英明圣主了。你無德無能,只好節儉,做你的木匠作逃遁,你的不近女色也因此毫無意義,卻使你留不下一個太子。”
皇帝說:“也許你說對了,但是留下一個太子又有什么用,能遏止你的野心么?不要以為朕沉湎巫術就不知你的舉動了,難道你能坐得了朕的大位么?”
節度使說:“陛下,你看扁微臣了,微臣再傻也不會使自己成為天下人的靶子的。一個親王會成為新皇帝的。”
皇帝說:“所以你來演逼宮這出戲了。”
節度使說:“不是逼宮,一切遂從天意,為陛下好,為微臣好,更為天下百姓好,仁慈的陛下肯定不會讓京師血流成河的。所以我祈求陛下親筆寫下傳位詔書,傳位于豫王。”
皇帝微笑道:“這倒是你們求得正統地位的好法子,豫王天性懦弱、任人擺布,正對你的胃口。朕不會壞你的事的。但有一件事你必須答應聯。”皇帝站穩住身子,看了一眼窗外,最后一綹夕暉落了下去,木工屋里暗下許多。王太監不知何時進來了,他點亮了蠟燭。皇帝接著說:“請新皇帝禮遇朕這幾只臥柜,這是朕最后的一點心血。朕再也看不到明天的陽光了,或許今夜的月光也看不到了。”
節度使說:“陛下放心,微臣會細心去做的。”他說完,便從袖中取出黃絹,鋪在臥柜上,又遞過筆墨。皇帝擺擺手,躬身撿起一根碎木,往墨斗里蘸了蘸,在黃絹上寫下了傳位詔書。王太監在放滿刨子鑿子的木盒里找出了傳國玉璽,蓋上了印。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節度使跪了下去,用雙手接過詔書和玉璽,恭聲說道:“微臣再祝陛下萬壽無疆。”便跪著退了出去。
皇帝此時又變回了木匠。他撫摸著剛完工的臥柜,對奉醫大夫說:“在俺死之前,把俺做成‘人蕈吧。俺覺得這樣才不會腐爛掉。這只臥柜是俺為自己做的,多精致呀。”
奉醫大夫點了點頭說:“等我做了這一切,再想法子逃命去。”
王太監的淚又叭嗒叭嗒落下來,濺濕了幾片刨花。他說:“阿保,我早知道你是為自己做臥柜,你會成為‘人蕈,你的軀體從里到外會變成一截老樹根永垂不朽的。”
木匠阿保不再言語了,他爬進臥柜里面去了。(一年后,皇陵深處的秘穴中有幾只臥柜神秘失蹤。)
我想沒有人能比我更理解漢語成語“晴天霹靂”的意義。當我憑借皇帝的手正要實施我拯救家族計劃的時候,皇帝在政變中駕崩了。
那一天我已從烏豬海岸回到帝國,我的馬車艱難地駛向京師,因為路上擠滿了帝國的軍隊。軍隊正同我一個方向開進。難道是北方汗國的游牧人南侵了么?我探出車窗大聲地問著一個下級軍官。這軍官看見我的五品官服,畢恭畢敬說:“不,大人,是京師出現了奸逆。奸逆正用巫術控制住帝國的命運。”
我聽了這話,如墜入云霧之中。在我離開帝國的幾個月里,發生了些什么事呢?當我的馬車到達京師的時候,城門上的守兵攔住了我,說奉西州節度使的命令,除了節度使許可的軍隊,任何人不得進入京師。我只好停住車,泊在城外的寒風里。我想,西州節度使怎么接管京師的防務了呢?
到了傍晚,我看見大批的平民涌出城門,他們驚恐的面孔準確地說明了這個多年和平的帝國核心正進行著一場搏殺。逃難者中有一個換了便裝的貴族,在馬車旁認出我,于是他說:“采辦大臣,快逃難去吧,皇帝被劫持了。帝國這個果子不知落入誰的口袋里了。”
消息漸漸多了起來。原來,皇帝的仁慈被懷有野心的人看成了軟弱,幾個帝國的將軍突然在幾個城市策動了叛亂。他們造謠說皇帝被巫師控制了,開始沉湎于生啖人肉的愛好中,帝國的大廈將要傾倒在妖人手中。憤怒的人民立即被扇出火焰,他們立即歸附了叛變的軍隊。通行無阻的叛軍很快從各個方向開進了京師,他們的氣勢一下子把皇家衛軍碾成齏粉,并逼迫皇帝寫下了傳位詔書。氣質高雅的皇帝經受不住這種不人道的打擊,當夜就駕崩了,旋即被萬惡的奉醫大夫梁必乙做成了“人蕈”。
到了第二天早晨,一切都平息了。叛變的將軍們擁立了一位無能的親王登上皇帝的寶座。已故皇帝的傳位詔書充分證明了新皇繼位的合法性。朝中一切如故,士大夫們照樣上朝視事。這些無心無肺的家伙在一夜之間完全忘卻了已故皇帝對他們的關懷,除了我。事實上我還留在城外沒有進城,我被皇帝駕崩的晴天霹靂嚇懵了,由此失去了最好的逃亡時機。到我慢慢恢復意識時,才恢復了素羅家族的靈敏,我預感到大禍已經臨頭。此次政變是以除去宮中妖人的名義發動的,這妖人很可能指的是我和奉醫大夫梁必乙。梁必乙不是要皇帝服用他的人形藥材么,所以外面謠傳皇帝生啖人肉了。我想新皇帝一定會首先向我們兩個開刀的,然后排斥異己。我冷汗直冒,命令馬夫以最快速度沿著來路奔向港口。我必須在新皇帝動手前逃回親愛的祖國。
一切都晚了,帝國的軍隊以更快速度趕到了港口,立即用金牌逮捕了我。押回京師的路上,我俯視著道路,苦笑不已。四天四夜的時間,我已在這條路上有幾個來回了。
奉醫大夫也是個靈敏的人,他逃得比我更快,他是在帝國北境被截獲的。我們被關在同一個牢獄里,但不同室。
牢里的日子是清閑的,這使我有空回憶我的祖國和家族。素羅家族啊,我是為你才淪落到這個地步的,我已經在劫難逃了。不過,我慶幸能在不久前見到我的情人烏依。烏豬海岸的海風里,烏依流著淚說:“你在中華女人的懷里別忘了你的烏依。”我說:“怎么會呢,我還是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帝國的屋子里。中華女人再好,也沒有婆龍國的女人那么熱情奔放。我在中華女人的身上,就當是在你的懷里呢,烏依啊。”
處置的方案終于公布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寬容得多。為了顧及前皇帝的面子,也為了安撫人心重造和平,我們兩個罪人被免于死罪而判為流放,并且剝去官爵。這說明在這到處是詩人和哲學家的國度,一代代皇帝都很仁慈。奉醫大夫被流放到“黎”這個地方,他將在那缺乏人文的蠻荒地與土著人一道為皇家看管象隊。而我因為來自遙遠的外邦,受到新皇帝的特別憐恤,陛下允許我為自己選擇一個流放地。但死里逃生已經讓我欣喜若狂了,我還會在乎一個勞動場所么?
當天夜里,我在牢中獨坐,奇怪的事發生了。牢門被人打開,一個帝國的官員走了進來,他穿著五品官服,自稱姓李,是江南一個叫做“轂陰”的地方新任太守,馬上要去赴任了。他希望我能選擇他的任所作為流放地。因為他了解到我喜歡絲綢,喜歡與絲綢有關的事物。而在他的轄區,正好有一家皇家織造局。我的眼前一亮,被什么照著似的,看在絲綢的份上我立即答應了他的要求,并通知刑部官員向皇帝稟告我的選擇。皇帝很快下了詔,命令我流放江南,但必須在皇家織造局做苦役,并由轂陰太守監督我的一切行為。
于是我的一生開始與草長鶯飛的江南有緣了。
江南之行,也就是我充滿詩意的流放生涯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開始的。我的囚車排在太守的官車后面。刑部官員說:“別想逃回你的祖國,帝國的軍隊會把那里踏成齏粉。”我點了點頭,便縮進了車廂。我回望了一眼京師,那已不是我的京師,我用有罪的目光與這世界中心的中心道了別。透過前窗,我看見前面官車里伸出一只細長的手。太守非常夸張地打了一個響指,“叭!”響亮的聲音有一種豪情迸射出來。
我們的馬車在太守的萬丈豪情中行在通往江南的官道上。窗外,綠色一天比一天濃烈起來,風也溫和多了,帝國上空的太陽在我們的車頂滲透下甜意。這說明江南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漢詩中的美好土地離我們越來越近了,這多少改變了我淪為罪臣的沮喪心緒——我看見花的品種多了起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而太守的友好使我再一次感受到帝國人物的高貴品質。每次用膳的時候,一個新任官員和一個被貶官員各自鉆出馬車,在官道邊的亭子間舉杯暢飲。他的身上有吏部起草皇帝簽發的任命狀,我的身上則是刑部起草皇帝簽發的流放狀書,如果除去內容,都同樣是皇家的文件。作為罪犯,有什么比被皇帝親自判決更光榮的呢。
我們現在行在江南的邊緣。地方上的小吏獻上一壇酒,太守打開泥封,我就在無限春色中聞到糯米的芬芳。太守笑著說:“你肯定沒喝過這種佳釀,因為你沒有到過江南。比起京師用‘黍釀的酒,這種用糯米釀成的酒就像一種黏性的糖汁。但是到江南地界不喝這酒不行,不然你融不進江南風光。喝這東西,就像在品味一位江南的名妓,你喝了她裊娜的身段,喝了她吹彈可破的脂膚,而你喝了她擅作歌曲的黏唇,就像喝下半闋吟風弄月的詞句。”
我是喝下這些黏黏的詩詞了,我知道這酒面折出的光芒是江南名妓的秋波。我在太守對名妓的關懷中想起了絲綢,我比愛好女人更愛絲綢。我想這么些年我其實是匍匐在一根清亮的絲線上爬到帝國的心臟,我的漢名中也含著絲綢,在忘卻絲綢的歲月里我一事無成,卻成為罪臣,是這流放生涯使我回到絲線上,如一只有罪的蟲子來到另一些勞動著的蟲子的當中。
當一種植物的氣味飄然而至的時候,太守說:“到了,我聞到了桑的氣息。”我急忙探出頭,看見了桑,桑樹在春天里長出小小的葉子,但是我沒看見辛勤勞動的蟲子。太守說:“等到了織造局,再過一些日子,那些蟲子潔白的胴體會塞滿你的眼眶的。”
憑著那些皇家文件,太守在一個陽光粲然的中午開始了他的五品時代,我開始了我的勞動時代。織造局最高主管康太監看過我的文件,就把我安排到繅絲間做一個燒火工人。一開始的時候并無火可燒,我要做的事就是整天劈木柴。過了一段時間,隨著桑葉大張起來,我在鄰院的蠶室里第一次看見了那些心中的蟲子,就像一個個裸體的女人。我常常在劈柴的空隙去觀看蟲子,我看見蟲子停止噬食桑葉,而將自己的一生織成一個個雪白的球體。啊,帝國,連蟲子也為你辛勤工作呢。我再一次為這種蟲子感嘆不已,幾乎要淚流滿面了。但我只激動了一天,我承受不住第二天的打擊了。
這打擊來自沸水。我不再劈柴而開始燒火了,我在水氣繚繞中看見了雪白的球體在沸水中上下浮動,工人們說是在煮繭。我看見了躁動不安的一大鍋水,我知道那是靈魂在躁動,我慢慢地變得說不出話來,我聽見鍋中有蟲子的冤魂在幽幽哭泣,如同在哭訴著素羅家族的百年仇恨。我扭開頭,嘔吐起來,不知何時就昏了過去。在我完全恢復過來后,康太監說我是耐不住繅絲的蒸汽,看在曾經同朝侍奉皇帝的份上,他私下免除了我的苦役,給我安排在御衣室。
江南織造局是直屬宮廷的最大織造局,分繅絲部、織部和御衣部。御衣部專向皇宮尚衣局提供衣物,皇帝的龍袍和各品官的朝服都是在此制成的,而圖案刺繡與龍袍的制作全由江南的處女們完成。我的任務就是把這種體現帝國威儀的服裝仔細包裝好,便于運往京師去。
在春天,白晝我用汗水洗刷著罪名,黑夜,我獨居孤屋懷念烏豬海岸的素羅家族。太守倒是經常光顧我這罪犯之家,并帶來糯米酒和他的詩篇。但我對漢詩并不真正精通,加上我缺乏詩性想象,實在很難把糯米酒與女人的腰身和黏唇想象成為同一件事物。我只是歡迎他來,我在人生旅途最孤寂的時候需要一個朋友。而他不在的時候,我則專心致志養著偉大的蟲子。
前幾日,我從蠶室討來一張極寶貴的蠶種,這張蠶種是布在一張宣紙上的。你看帝國的蟲子也多么富有文化色彩啊。我騰空了一個盒子,把蠶種放了進去,又把在中午的陽光下爬上桑樹頂采來的最嫩的葉子鋪了進去。過了一段時間,在我的孤屋中就增加了二十七個生命,我在勞動之余就和這些生命說話,這些蟲子吃著桑葉和我的烏豬海岸的故事成長。我對它們說:“你們是我的二十七個孩子。有朝一曰,我將把你們帶回烏豬海岸的祖國去。”
太守漸漸來得少了,一個文明社會的事務總是繁多的。我聽說他和轂水上的一個妓女好上了。這事并不影響他的工作,這位精力旺盛的官員頭腦敏銳,處事有方。太守在辦公之余就與這個妓女在花船上暢談藝術和詩篇,他的風流韻事在夏天來臨的時候成為江南文化消費的一部分。州郡的平民們將這事說給外郡人聽時總期望得到贊許。這是藝術啊,多富有情調。轂陰郡的四肢退化的人民這樣想。
但有一個人不這么看,這就是江南織造局的主管康太監,出于對帝國圣人遺訓的熱愛,也不排除生理缺陷的緣故,康太監最忌諱的就是有關房事的事,所以他在一次晚宴上非常委婉地對太守提出善意警告。可能太守認為太監是開開玩笑,可能因為太守的女眷不在身邊,也可能那妓女值得太守作出一點犧牲,康太監沒有看到警告起作用。于是認為失了面子的太監回京時順便通過御史向皇帝奏了一折,說太守沉湎江南女色荒廢了政務。慌了神的太守急忙拋下妓女而把家眷接來共享江南好景色。南來的御史在轂陰郡沒有查出李太守有荒廢政務的劣跡,事情就此作罷。在我們的時代,官員與妓女在藝術方面有共同追求是一種留芳百世的行為,也是一種時尚,是非僅在于妓女是否夠得上文化品位。在帝國的其他地區這類事多如牛毛,唯獨李太守受到調查是不公平的。這事造成了太守與太監的貌合神離,使日后的故事戲劇化了。
多少個日子,我對一個問題苦思不已。半年前的政變是西州節度使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發動的,將軍的劍朝著我和奉醫大夫的心窩。當他們成功后,一個親王如愿以償地繼承了帝位,節度使也位極人臣,按歷史規律應該殺了我們兩個人給天下人看的,但是沒有,我和梁必乙誰都沒死。難道說是我們兩只替罪的羔羊給他們帶來了運氣?如果說新皇帝憐恤我的域外人士身份,那么怎么解釋梁必乙呢?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我向太守請教了這個問題,太守不肯回答,只是笑笑。
在夏天,最宜裸睡,我高臥北窗的裸體的一部分在夏天的夜風里開始懷念女人了。這不是一件難處理的事,事實上因為我的天生異質,我在這個女人美麗而男子退化的江南地界行走時引起了人群的廣泛注意,這人群中當然有女人。我不敢侵犯上國女子的尊嚴,我以有罪身份只接受特殊職業的女人的服務,彼此平等。夜里她們在我的孤屋進進出出,免費慰藉著一個遠離祖國的勞苦旅人。有一個女人,我叫她“魚”,“魚”的外形很符合詩的國度,但她在二人世界中的行為與烏豬海岸那些熱情而多汗的姑娘毫無二致。從感覺上說,“魚”使我置身于祖國叢林的草屋里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但是麻煩的事情也是從“魚”開始的,當有一天“魚”告訴我說,她并不是歡場女子,而是個農婦,她有丈夫,就在山的那里,我大驚失色。我的驚恐是有事實來證明的。第二天農婦就沒有來,旋即有十個村夫在黑夜中包圍了我的孤屋。我想我不遠萬里來到帝國,沒有死在節度使的長劍下,也沒有死在彌忽耳家族的法壇前,現在卻要抱著我永不會實現的夢想死在十個村夫的鐵鋤下了。我沒有起床,只看了一眼旁邊盒子里的蟲子,就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是我沒有死,甚至絲毫無損,太守的軍隊圍住了十個村夫。原來是“魚”發現了丈夫的陰謀,立即把此事報告了太守。太守用金帛把此事處理得非常妥當。此事如果處理失當,便會聲聞太監,厭惡房事的康太監一定會將此事稟告上去,那么我可能要被換上一種比流放更可怕的刑罰了。
承蒙康太監的關照,我的苦役并沒有多少真正的苦役。那些輕松的工作,使我能在每天黃昏有興致欣賞江南景色。我依窗看去,對面的山上有一座塔,塔在夕陽斜照下也涌動著暗紅色的光芒,有一群僧侶就在一抹紅色中走動。這種景色看起來非常美麗。我知道寶塔一定造在河流旁邊,僧侶們很可能下山到河流中去取水,或者去洗僧衣。
我抽空去了那地方,山脊上有一座寺廟。我與一個年老的僧侶友好地交談起來,由此獲得一些佛教知識,這正是我在京師無暇過問的東西。當他告訴我這個宗教是從另一個帝國印度傳來時,我反駁說:“我不相信這世界除了中華帝國還會有另一個帝國。世界的中心只能有一個。”僧侶微笑著,也沒說什么。我們一同登上了巽塔的頂端。他說我們已站在這個地區的最高處。我昂首遠望,卻不知自己在尋找什么。僧侶指給我一個方向,說:“那里,就是,京師。”我的心頭一震,我猛然發現我一直是在尋求這么一個方向。下山的時候,他又說:“塵世中的人哪,你如果想知道皇家的消息,來找我吧。我的消息或許比太守的那些文件還要準確呢。我經常到京師去,我是個很喜歡云游的僧侶呢。”
后來,我知道這個僧侶是寺廟的高僧,名字叫“無”。我經常去“無”那里,登上高高的巽塔,遙望著京師的方向。在那個方向,我甚至能看見龍在云里安詳地睡著。
不出門時候,我則經常在燭火下看我的孩子,也即那二十七條蠶。這些蟲子不再吃睡了,就在我的烏豬海岸的故事里不分晝夜地開始作繭自縛。好,安心待在你們自己的新房里吧。我說,我不會把自己的孩子放進大鍋里煮的。我愛它們勝過絲綢。
有一天,我發現了怪事,每個白繭上都出現了個破洞,長出翅膀的蛾子從洞口鉆了出來。二十七只蛾子深情地投給我一瞥,便拍打著翅膀飛向屋外的昆蟲世界里去了。哦,是這樣,原來蠶除了在水鍋里獻身之外還有一個自由飛翔的生活方式。我意識到并不是每一個食桑的蟲子都在為帝國辛勤地工作。而我們,一些人是那沸水中的蟲子,另一些人,卻長出翅膀破殼而出了。我是一只什么樣的蟲子呢?我經常在巽塔上遙望京師的時候想這個問題。
盡管太守與太監自那事后一直不和,但沒有影響他們的政務往來。皇家織造局的蠶繭自產的很少,而且都是些特殊蠶種,大量的繭來自這個郡的民間。所以太守經常因為一些公事來織造局。如果太監不在,他會徑直來到御衣室找我聊天,或者看處女們在官服上繡“旭日東升”的圖案。我指著一品官服跟他開玩笑說:“太守大人,什么時候用這件官服換你的五品官服呢?”太守摸著一品官服,好久才說了兩個字:“等待。”他回答時的迷離神態使我又一次領略到漢字的魅力。
我工作的地方雖然稱為御衣室,但是皇帝的龍袍并不多見,常見的都是些官員的朝服。你想,偌大的帝國,一個月內有多少官員在升升降降啊。我見著龍袍的次數很少,有一次恰好太守來找我,我們共同欣賞著龍袍上的刺繡。太守指著“龍騰祥云”說:“這一件威重些,是皇帝上朝穿的,大臣們看見這些云團圖案就常常捉摸不透皇帝的真實意圖。誰看得清云霧中的龍呢?另一件叫‘雙龍戲珠,雖然生動,卻是穿給妃子們看的。”他說的是廢話,他忘了我在宮中待了那么長的時間,但我沒打斷他的雅興,隨手在一塊黃絹上寫下歪歪扭扭的五個字“御衣二件裝”,就把黃絹夾在龍袍里,再封進特制的錦盒中。
二十七只蛾子留下二十七個殘破的繭殼。我撫摸這些被破壞的藝術品時想,孩子們還會回來看我么?沒有了蟲子,我恢復了獨居,我在夜半時分聽見整個郡的蟲子都在噬食桑葉,所有的官員與平民都在這種響徹云霄的聲音里安然入夢,唯獨我除外。我知道就在這種聲音里,一只名叫彌忽耳的蟲子正在噬食一張叫素羅的桑葉。素羅家族還有復國的希望么?換句話說,我還有借到帝國力量的希望么?
我遙望京師,那里的天空堆滿風云,我看見沉浮在云端里的龍醒了,這個國家將要發生一些什么事。果然在當天夜里,一個我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的人偷偷來到了我的孤屋。我打開門,認出了王太監,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王太監在前皇帝駕崩后仍舊負責新皇帝的飲食起居,只是看去蒼老了許多。他說了許多閑話,說前皇帝的靈柩也就是那只臥柜已放在皇家陵園的秘穴中,又說梁必乙在流放地仍在研究他的人形藥物。我知道皇帝的貼身太監不會為了這些事而秘密出京到我這間孤屋來的。王太監終于說到了正事,他說他在織造局送去的錦盒中發現一塊寫著“御衣二件裝”的黃絹,那歪歪扭扭的字他認出是我寫的。而錦盒里卻只有一件龍袍,是不是我寫錯了呢?我非常明確地告訴他,是兩件,一件是“龍騰祥云”,一件是“雙龍戲珠”。王太監很嚴肅地說:“千萬別對人說我來過了,也千萬別說你翻過龍袍了。按你流放者的身份,你不能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工作,否則對你,對織造局總管都不利。”
半個月后,江南風光依舊,我在李太守的帝國文件上讀到一則消息,說帝國的宰相換了一個,原宰相死于急病。但兩天后從京師回來的康太監告訴我,京里發生了巨變,先是宮中發現少了一件龍袍,經查是押運官員所為,此官員的堂叔就是當今的宰相,也即以前的節度使。所以皇帝爭取到樞密院的支持,秘密翦滅了宰相。當初西州節度使政變后,選擇了親王中最懦弱的一個擁立為新皇帝。新皇帝的行為證明了他的大度或懦弱,節度使作為新宰相掌握了帝國的權力。但皇帝一旦發現宰相有進一步的行動時,懦弱的皇帝一反常態露出了龍的本色。這就是中華帝國幾千年的大智慧呀。我想。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康太監隨即說,他因為立下大功馬上要被擢升入京了。難怪他那么興奮,也難怪他那樣莫名其妙地對我說這些帝國秘事。我真為這個仁慈的太監感到高興。過了幾天后他就去了京師,卻一直沒有回來過。又過了幾天,我正在工作,看見大院里突然出現了軍隊,整個織造局陷入一片混亂。隨后軍隊又涌出院門往北去了。再過了幾天,太守書案上的帝國文件用同樣的語法說織造局主管康太監在京師死于急病。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心中升起了迷團。
幫我解開迷團的是僧侶“無”大師,他剛從京師云游回寺廟。他說宰相死后,有人密告龍袍并非是宰相謀取去的,而是被密藏在江南織造局安放珍貴蠶種的地下室里,這地下室只有康太監一人可以進出。皇帝的軍隊隨后來到了轂陰郡。
我對高僧“無”的道聽途說并不十分相信。偉大的帝國,萬邦的楷模,怎么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呢?“無”說,他是聽京師開南貨店的一個俗家朋友說的,這朋友是聽皇帝身邊一個姓王的太監說的。
新的織造局主管馬太監走馬上任,我從御衣室回到繅絲間。辛苦的蟲子在沸水中冤號的聲音如浪濤一般一陣陣挖我的胃部,我大口大口地嘔吐。但我忍著,我必須做到太守在一品官服前說的那兩個字:等待。每一種事物都有正反兩面的,要么在沸水中獻身,要么破殼而出。
我頻繁地去太守那里,主要是為了看帝國的文件。我在文件上看見擺脫桎梏的皇帝終于像個皇帝。他坐在世界中心的中心的龍椅上,神一般傲視四方。他就是神,比烏豬海域海底的神祇更有法力的神,他完全可以解除《神授法典》對素羅家族的致命打擊。但是,我怎么才能回到宮廷中去呢?作為一個流放者。
一個有月亮的日子,二十七只蛾子突然造訪了我的居室。這些歸家的孩子們飛舞著像在畫一種圖篆,我什么也看不懂,但在一剎那間悟解了那個我一直百思不解的問題:皇帝流放了我和梁必乙,是為了留住我們的性命,以備日后有用。我振奮了起來,一下子看見了流放盡頭的陽光,這陽光將照亮我的流放之路,使一切富有詩意,也富有情欲。
太守因為康太監的死去也一樣恢復了勃勃情欲,不過因為眷屬在身旁的緣故他只好秘密行事,他不想什么留芳百世了。在江南名妓銀翹的花船上,我們常常暢飲江南的糯米酒。誰說糯米酒像糖汁一樣,溫柔軟滑的糯米酒用它隱藏著的烈度灌醉了太守,太守在名妓的懷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龍袍……密信……康閹人……我聽了半天,猜出了一點意思,好像是那龍袍事件是太守一手制造的。結果除掉了他的宿敵康太監,并歪打正著替皇帝翦滅了權勢熏天的宰相。
我渾身發冷,大概喝了太多的糯米酒,經不住夜風吹拂了。
剛從京師回來的新主管馬太監交給我一封信,是同文館的色目老人寫來的,他說從海上傳來消息,烏豬海岸一帶全被一個聞所未聞的佛郎機帝國占領了,他們金發碧眼,皮膚比漢人更白,使用著一種會噴火的邪惡武器,無論彌忽耳家族還是素羅家族,都被佛郎機人掠到天之西頭,剩下的都逃往密林深處去了。我讀完信,又承受了一次晴天霹靂。我淚流滿面,回到了燒火間,把幾塊濕木柴扔進爐膛,濃煙滾滾而出。繅絲師傅問,怎么流淚了,是煙熏的么?我機械地點了點頭,含淚聽著大鍋內蟲子的哭聲,那是烏豬海岸的哭聲呀。
我又一次在傍晚時分登上巽塔。僧侶們在一抹夕光里排著隊下山洗僧衣,這美麗的景色此刻一點不美麗了。星星在冷風中瑟瑟而動的時候,僧侶“無”說:這世界上除了中華帝國,還有印度帝國、天方帝國,當然也可以有佛郎機帝國。我一聲不吭,心卻迅速往下沉。“無”那洞察一切的眼睛看出了我的心思,便接著說,當然,最大的還是中華帝國。
這就夠了!我在星空之下巽塔之上遙望京師,等待那個方向的召喚,我看見龍在星斗中閃閃發光并且游動。
在帝國負有盛名的歷代詩人的不朽作品中,很少提及江南的冬天。事實上江南的冬天也不是那么溫暖的。整個冬天,飛蛾不來,偶而一兩場小雪也落在光禿禿的桑樹干上,似乎像烏豬海岸的災難落在我的頭上。美好的絲綢在這個季節無所事事,我是用“等待”這兩個帝國文字來取暖的。
冬天的轂陰,娛樂業非常蕭條,因為四肢退化的江南男人耐不住冬天的寒冷。有幾條花船因為生計就劃到巽塔下的小埠頭邊,這使僧侶們有些徹夜難眠,憤怒的“無”向太守提出他符合宗教之道的建議。太守沒有采納,因為太守的秘密情人銀翹提出一些符合生活之道的反面意見,加之太守的學生時代是被妓女們接濟才度過寒窗生涯進入仕途的,于是他認為銀翹的意見更符合天理,雖然多少有些不符合倫理的嫌疑。無可奈何的高僧在這個冬季堅守著神圣寺廟,不再云游四方,這使我與他有了更多的相處時間,我沉醉在佛教的新世界里了。但我想在實現我的復國大夢想前,我不會成為僧侶的。
那么,在這個冬天京師發生了一些什么事呢?太守案上的帝國文件記錄了一些皇家動態。趁去年宮延政變時興起幾處不成氣候的民變曾造成帝國的一點肌膚之癢,但也被敉平了;為了減輕帝國的重負,宰相命令同文館的各國舊使節要么回國要么放棄特殊僑民身份,結果他們全入了帝國國籍;北方汗國的使者為帝國送來了大批裘皮;大智慧的皇帝冊封了幾位新皇妃;宮廷醫師換了又換。除了最后一條讓我懷疑皇帝的龍體有些欠安外,其他消息對我沒用,我仍舊每天登我的巽塔,一直登到了帝國歷法中的除夕。
由于“無”的堅守,巽塔之下的花船出于倫理考慮終于劃走了,勝利的“無”大師隨即在新年的鞭炮聲中去京師參謁一些高僧,半個月后他便匆匆趕回來,給我這個堅韌不拔的“等待”帶來兩則更離奇的消息。他說新皇帝對女性熱愛的方式與前皇帝截然不同,高質量的房事使他身體的機能失調,宮廷醫師與煉丹術士對此也毫無辦法,于是皇帝臉色蒼白,手腳無力。另一則消息說,已故皇帝如愿以償地成為了一株“人蕈”,天子的嘴唇里長出了一朵裸蓋菇,但這株永垂不朽的“人蕈”十天前從皇陵深處的秘穴中神秘地失蹤了。
是不是新皇帝吃掉了前皇帝呢?我的心中閃過一個不忠的念頭。我倒愿意這恐怖的設想是真的,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像蟲子一樣爬過我的全身。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終于,我在太守的書案上看見了帝國的最新文件,流放在“黎”為皇家看管象隊的梁必乙應召回到了京師,官復原職。這消息使我有了數日的狂躁不安,我觸摸到了流放盡頭的太陽。
我照例登上巽塔遙望遠方,但這一次卻不是面對京師的。我朝相反的方向望去,視線飄洋過海,直射向烏豬海域。我似乎看見中華帝國的軍隊奉皇帝的旨意,乘著六桅海船向盤踞在烏豬海岸上的佛郎機帝國軍隊發起進攻,佛郎機帝國那些操作著邪惡火器的金發碧眼皮膚雪白的家伙們在中華的弓弩下一個個血染了婆龍國土。叢林中不知什么時候鉆出許多劫后余生的彌忽耳家族與素羅家族的幸存者,這里面還有我的情人烏依。他們緊挨著佇立在海岸上的細沙里,迎接著神的軍隊,并與我一起目睹了復國的神圣一刻……
我把視線收了回來,因為我聽到身后有人說話了。那人說:“那個日子指日可待了。”不是大師“無”的聲音。太守又說:“你將很快回到皇帝身邊,你將重新成為五品的京官。”
我默不作聲地注視我這個好友,他接下去說:“其實你在這流放的一年里只做了一件事。”我接話道:“是的,只有一件事:等待。”
太守說:“我的嗅覺特別靈敏,此刻我已經聞到四匹馬的汗味,皇帝特使的馬車已經從京師的大南門下駛出來了。”
皇帝的特使?四匹馬的汗味?流放盡頭的陽光!我仍然無語,但是他說:“這一年我想我對你已經很盡職了。”我點點頭,我在心里也點點頭。
他漫不經心地說:“有機會你不妨把那一夜你遭受到十個村夫的圍攻而被我派軍隊解救出的事說給皇帝聽聽。”
我的心一悸,我聽出太守漫不經心的話語中很有用意,我慢慢明白了對面的這個人物是一個十分靈敏、洞察一切的政治家,是個比我更堅韌不拔的等待者,一只蜇伏著的蟲子。我在深受他關懷的一年里成為他爬向一品官位之途的一座橋梁。我想說:“太守,在這一年里你跟我一樣,也只做了一件事:等待。”
但我沒說,流放生涯使我換了一句話,我說:“我會向皇帝說的,包括一切。”
我們并肩沿著巽塔內的臺階盤旋走下來,江南在塔身之外也旋轉著進入我的眼底。感謝江南,感謝江南的桑、糯米酒、女人和歌劇,以及那沸水中的蛹或破殼而出的蛾子。
“朔”這一夜,二十七只蛾子飛進我的孤屋,蘇帛蘇帛蘇帛,它們呼喚我的漢名,我醒了過來。在寂靜的夜里我聞到四匹馬的汗味,一輛馬車載著皇帝的使者和詔書停在門前,有人走下了馬車……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