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川藏高原拍電影,是我第一次自己制片,自己導演。那地區海拔三四千米,氣候一日四季,沒有蔬菜、水果,沒有澡洗,沒有長途電話。全組的同事們都說那是他們所到過最艱苦的地方。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在這壯麗、交響樂般的云彩前,從來沒有人拍過電影。
離開成都去草原的前一夜,我給彼得寫傳真、打電話,句句好似訣別。我深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覺得此一去便很難回了。即便回了,也一定體無完膚,永遠不是原來的我了。他說現在回頭還不晚,愛你的人無論如何都是愛你的。我說死也不回頭,我要像泰坦尼克號的船長那樣與我的船一同沉入海底。我哭了,請求他原諒我。他說沒有什么可原諒的,只是非常想我,覺得無能為力。從明天開始我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通電話或寫傳真了。
外景點離招待所來回四小時,大多數人都在車上抓緊時間睡覺。草原上沒有路,車顛得東倒西歪,熟睡的人們被震得口水甩到老遠。我長期失眠,在車上更不可能睡,所以總是戴著耳機,聽拉赫馬尼諾夫,看窗外的天色。雖然身心都承受著極大的壓力,腦子里卻孕育著那么多的渴望和期待——莫名而激烈,讓我心醉神迷。
有一天傍晚,下起了陣雨。勞累了一天的工作人員一上車就都入睡了。我跟往日一樣,坐在司機邊上的座位,戴著耳機看窗外。
頭頂上墨汁般的烏云漸漸化開去,流向不遠處橙紅色的云團。地平線上亮起一道強烈的陽光,一細條透徹的藍天像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門,忽地向我打開。我猛然意識到,受那么多的煎熬原來就是為了這一片天空。似乎為了讓我永遠不懷疑這一點,上蒼將一道彩虹從左邊地平線升起,劃過天空,又延伸到右邊的地平線,整整一百八十度,十全十美跟童話的結局一般。我感到胃里一陣抽動,太想彼得了。
回到招待所后,我飯也不吃就給他寫信,卻怎么也無法形容那天空的奇光異色、那彩虹的輝煌壯觀,更無法表達金色拱門的那一邊,有另外一個世界在向我召喚,讓我渴望像嫦娥那樣永遠離開這個人間。原本想寫的情書,轉眼變成了懺悔書、檢討書。遺憾、懊悔、內疚和傷感超過了對他的思念。這個傍晚似乎在他與我之間留下了一道鴻溝,而他是我這生最親近的人。彩虹下應該站著他與我。
記得十年前一天夜晚,我與N去一家舞廳。那是我們在幾乎徹底破裂的時候又重修舊好。他喝多了,只好由我開車回家。夜深人靜,只有黃黃的路燈照著一排排紅瓦小洋房。突然間,一只孔雀出現在街中心,沉著地散著步。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轉身輕輕叫N的名字。可惜他睡得太熟,我叫不醒他。就在這個時候,那只孔雀停住了。它在一家開滿玫瑰的花園前站了片刻,便從容地打開了它所有的尾羽。我驚愕地看著路燈下這只開屏的孔雀,不知所措。不知過了多久,它不見了——像一個永不復得的機會從我們的生命里消失了。
第二天早餐時,我們正式談到離婚。
在我的個人世界里,愛情應該算是最重要的內容了。其他一切只是為了她而存在,為了她而作的準備工作。我永遠都在生活中平凡和非凡的跡象中尋找和體味她的暗示。
年輕的時候,所交的男朋友總是住在遠方的另一個城市。分離時的焦灼等待、重逢時的欣喜若狂似乎比他們本身的價值重要得多。他們是愛的容器,是照在我感覺觸須上的放大鏡。他們使我更敏感地體驗生命。我好像更需要他們的“缺席”,而不是他們的“在場”。只有在我的思念和渴望中,他們才可能成為一片廣漠、無狀的土壤,讓我的愛情生根。失戀的痛苦也往往在于失去了愛,而不是失去了某個人。
真正學會愛一個人是從嫁給彼得開始的。我在每一日的生活細節中學會了愛他本身的一切。他成了我的另一半,成了沒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取代的愛。我們在互相的身邊可以休息。他是我的玩伴,我的兄長,我的父親,我的兒子,我的情人。
想到那條沒有能與他共享的彩虹,我就會覺得害怕。害怕的時候我就會突然將他抱得更緊一些。他會問,怎么了?我會說,我愛你。我不想跟他提起那條美麗而不祥的彩虹。
剛從草原上回來的那陣子,我常常感嘆:真不知那種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那種精神上的壓力、身體上的不適、情緒上的焦慮,是我這輩子受過最大的折磨。然而,思想的高度集中讓我每一天都處在異樣的興奮中。每一個清晨都是那么嶄新,每一個黃昏都是那么傷感。每一片云、一條溪、一朵花都給我帶來某一種預兆、隱痛和期待。現在才體會到為什么人們將第一部作品稱之為“處女作”,那是熱戀中頭一次的赤裸。
那片雨后的天空,那道完美的彩虹,在我的記憶中更像一段畢生難忘的戀情。
——于一九九八年七月
寫完這篇短文幾個月后,我跟電影攝制組的其他主創一起參加了金馬獎頒獎儀式,那晚我們的電影拿了七項大獎,包括最佳導演、劇本和最佳影片。我依稀記得那時我還在哺乳,坐在臺下,得獎與否的懸念和緊張很快就被胸口的腫脹感取締,熬到大會最后一個獎項的時候,我已經開始疼痛,真怕在臺上衣服會濕。
第二天我就啟程回家,在飛機上我的一顆門牙連根斷了,我沒有咬任何硬的東西,它就莫名地掉了下來。我把它吐出來,完全懵了,再舔了一下嘴里的空缺才相信,手心里的的確是我的門牙。牙醫說道理很簡單,我因懷孕、哺乳嚴重缺鈣,但我卻從中感到某種另外的預示。
懷里的孩子貪婪地嘬奶,我望著她,認識到前半生結束了。一個母親誓死捍衛的唯有她的孩子,和孩子所賴以生存的環境,別無其他。這天經地義。我再也不可能像拍這部電影那樣不留后路、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一九九五年二月,我以主競賽評委的身份參加了柏林國際電影節,拍攝電影的想法是在那兩周里明確化的。印象中不少參賽電影令我失望,故事或多或少都散發出一種世紀末現代人的精神萎靡、頹廢和恐懼,但又缺乏尖銳的提問和思考,觀影時既得不到視聽上的感官刺激,也得不到思想上的沖擊、顛覆或心靈的升華。
幾天后我給朋友打電話抱怨,就在那個電話里我第一次表達了想導演電影的愿望。我跟她說,我想祭奠我們這代人的青春,把你的短篇小說拍成電影。這樣來勢洶洶的表達欲望也許是被某種潛意識的危機感所驅動?也許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我感到“現在或永不”的緊迫感,我必須把想講的話講出來,我必須突破自己。回想起來我很驚訝,我怎么從未想過這事會做不成?這個可能性根本沒有進入過我的頭腦。
在柏林電影節短片競賽單元,我看到幾部很有挑戰性的短片。朋友的小說只有十來頁的樣子,我以為它會是一部短片。讀的時候許多電影畫面出現在我的腦海,比方文秀被糟蹋之后,老金的大手把她濕漉漉的腦袋捧起,像捧著剛剛分娩出來的濕漉漉的羔羊;還有文秀昏倒在醫院外結了冰的水槽邊,老金抱起她,在大雪里背朝光區走向草原,被黑暗吞噬。我開始在酒店里寫劇本,反正時差失眠,干脆不睡了,從柏林一直寫到舊金山。我在下飛機前完成了初稿——它是一部長片。
朋友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以前在海南搞房地產的有錢人。據說他卷進了什么法律問題,就逃到美國來,在灣區南面的高爾夫球場邊上買了一棟別墅隱居下來。他耐不住寂寞,揚言要結識影視圈的人投資拍戲,我和朋友就駕車去見他。他請我們在高爾夫俱樂部里用午餐,我等他炫了一番富之后,給他講了拍攝這部電影的意義和預算,我們將需要一百萬美金。他說,一百萬小意思,沒有問題,他很期待跟我們合作。
我馬上把劇本寄給美術指導樸若木,希望他來參與拍攝。他讀完劇本后給我寫了一份傳真,表示他在劇本中看到了電影的可能性,美麗的青春、美麗的天地與殘酷的現實形成張力和對比,而且越美麗就越殘酷。我閱讀小說時眼前出現的電影與它對我的吸引力所在,被他一語點了題。
第一次見樸若木是在上海我兒時的房子里,上影演員培訓班的同學們為我慶祝三十歲生日的晚餐上。不知是誰把他和關錦鵬導演帶來了。樸若木當時是關導的美術指導,他用很難懂的香港普通話自我介紹:我是Pan,和關導演在上海拍電影《阮玲玉》。印象中那晚他喝了不少酒,也很健談,卻好像沒有跟我說什么話。之后一段時間,我完全忘記了那個叫Pan的人,直到我再一次回上海,接拍電影《紅玫瑰白玫瑰》。當時有不少明星對演紅玫瑰表示了興趣,制片人也曾經懷疑我是否是最佳人選。只有Pan堅持說,這個角色非陳沖莫屬。電影上映后,我得到了我的第一個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據說,開拍前Pan跟攝影師杜可風開玩笑說,咱倆先說好了吧,紅玫瑰歸我,白玫瑰歸你。杜可風說好啊,這樣挺好。但是開拍后沒幾天Pan就發覺,這個紅玫瑰原來只能做兄弟。我們幾十年的交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我對導演這一專業所知甚少,只有腦海里那部揮之不去的電影,和想把它呈現出來的激情。從Pan加入攝制組那天開始,他就成了我的老師——如何拍一部“好電影”,而不只是一部“電影”的老師。
我們決定讓Pan先到上海,住在我剛剛購買的一套公寓里做資料研究,我們需要足夠的時間,從時代的原始資料里尋找和提煉最準確的視覺符號,在頭腦里完成一部完美的電影。實拍現場往往是各種折中妥協,從理想中的電影里扣分。這是我學做導演的第一堂課,前期的孕育是十月懷胎,老鼠只需二十天,貓兩個月,人的妊娠期必須十個月,很少有近路可抄。
我和海南來的有錢人開了幾次會,把合同具體化了,但到簽約那天,他突然反悔了。就這樣,我又回到零重新開始。我對商人固有的鄙視因為這事又加深了,但我只好繼續厚顏無恥地跟其他商人吃飯。他們當中有一些,一個晚上可以賭博輸掉一百萬美金,一講到拍戲,卻需要無數次地跟我商談商業計劃,我只好硬著頭皮給他們描繪種種可觀的回本、盈利前景。其實任何這樣的計算都是胡謅——不管從誰的嘴里說出來。沒有人能保證一部影片會盈多少利,要不然天下怎么會有那么多賠本的電影?經過許多周折后,我終于找到了一位真心喜愛這個故事的理財專家,她介紹我認識了幾位有誠意幫助我的人。
資金到位后我飛到上海,公寓的墻上開始貼滿參考資料,許多藝術品和電影中能激起我們靈感和想象的畫面,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人民畫報》和其他雜志。屋里也堆滿了七十年代的布料、絨線、紗巾、書包、軍用皮帶、水壺等等等等。好些布料是從人家箱子里覓來的。那個年代,布是非常珍貴的東西,舍不得用的好布就存放在樟木箱里,等到特殊的日子再拿出來做衣服。至今我父母家還有一箱以前省下來的厚呢料,那是冬天用來做褲子的。記得每年春節前裁縫會來家里,把一塊大木板鋪在箱子上當工作桌,用一塊又扁又圓的粉筆在布上畫線,裁剪,然后在縫紉機上給每個人做衣服……我沉浸到兒時的色彩、質感和氣味中,電影里的事漸漸與我自己的記憶融在一起,似曾相識。
這部電影基本上是一臺雙簧戲,我在前期最重要的任務之一是找到男女主角。戲里的文秀是一個極其普通的鄰家女孩,跟許多同齡人一樣,她初中畢業去插隊落戶,在大時代的熔爐里,被煉成了一出悲劇的女主角。角色跨度很大,從情竇初開到被踐踏后自暴自棄,再到發自靈魂深處的頓悟,她經歷了改頭換面的變化,最終從蛹化為蝶。我們去了好幾個城市,看了無數藝校的、地方劇團的女孩,都沒有看到理想的。記得當年王金花為我們帶來試戲的女孩中有章子怡,在謝晉表演學校試戲的女孩中有范冰冰,在北京還見了周迅,那時她好像在夜總會唱歌。人們一定認為我有眼不識泰山。
見到李小璐的時候,我心目中已經有一兩個演文秀的人選。那時她剛隨母親張偉欣到舊金山不久,在我家附近的中學上學。我在前期做得差不多的時候回家探親看望丈夫,聽說了這么個十五歲的女孩,就懷著“有棗沒棗打兩桿子”的心態去見她。小璐穿了一條那時中學生流行的肥大牛仔褲,從校門里走出來,沒有任何緊張和殷勤,默默地跟著我回了家。我把臺詞給她,她認真地看完后就記住了,然后非常松弛自然地念出來,乖巧里隱藏了小小的叛逆。她的肌膚骨架十分稚嫩,眼睛卻似乎已經見過太多的人間事,舉手投足散發出一股無辜的性誘惑力,有點讓人不知所措。十五歲的李小璐是一個尤物。
拍戲的時候,小璐也是那樣從容不迫,靈氣十足,只是內心太過剛強,有時較難讓她流露女孩子天然懦弱、心靈嬌嫩的感覺。我很少跟她講大道理,有時會演給她看,做動作給她看,就像當年貝托魯奇用動詞啟發我那樣。如果跟一個自我不強大的演員這樣講戲,也許是危險的,但她一點就通,看了馬上明白我的意思,從不生硬模仿,演出來就完全是屬于她的動作和情緒了。
電影上映后,觀眾和評論都很贊賞她的演出,好萊塢權威性雜志Vatiety是這樣寫的:電影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它的女主角——十六歲的李小璐來推動劇情。李小璐那令人驚異的成熟而具有層次的演出——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到一個發號施令的少女,直至一名歷經滄桑而變得喜怒無常的年輕女人——始終保持著本質中的無辜。從清純的“裸露”到后半部她與一系列男人污穢的性場面,李小璐自始至終把握了這個以個人命運透視民族命運的故事。
就在這時,劇本審改意見帶來了巨大的困擾。這是我第一次自編自導,一切來自一腔熱血,決定先按原劇本干起來再說……
電影的故事發生地在川藏高原的紅原縣,那里海拔高氣候惡劣,一年只有三天無霜期,是全國最貧困縣之一,交通也非常不便。考慮到攝制組工作人員的生活問題、操作難度等等,我們決定到內蒙草原拍攝。攝制組到了內蒙以后,原定的當地合作人得知沒有拍攝許可后,開始敲詐勒索。本能告訴我這將是一個無底洞,我進退兩難。跟制片組商量后,我以資金鏈斷裂為理由終止工作。
我們撤回上海,重整旗鼓。再三權衡后我們決定去紅原縣拍攝外景。到達成都后,原定的男主角又出了問題,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重新找到男主角。有人跟我提起拉薩的西藏話劇團,那里有一批上海戲劇學院培養出來的演員,曾經演過一臺無比精彩的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我聽了很興奮,那之前我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團體。攝制組跟話劇團聯系上后,他們為我推薦了四五位演員,飛來成都與我見面。洛桑群培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眼睛里深厚的善良。在認識他之前,我覺得老金這個人物有些像神話人物,這個時代不會有的。見到洛桑后我才相信,這樣淳樸厚道、誠實高貴的人是存在的。我問他業余時間做點什么,他說有時打打麻將,有時去幫天葬師干活掙錢。沒有半點虛的。他就是活生生的老金。
在川藏高原的草原上
在后來的拍攝中,洛桑給了我許多靈感和驚喜,他的笑容是一覽無余的晴空,他的悲哀是沒有星星的夜晚,天然如此,不用刻意表演。他跟戲里的老金一樣見活就干,每天到了景點,他就幫著扛最重的器材設備爬山,干完活坐在地上抽一支煙。他席地而坐的姿勢永遠是那么舒服好看,感覺像萬寶路香煙廣告里的西部牛仔,我們給他起了“萬寶路”的外號。他在川藏高原比誰都自在,可到了上海,海拔一低天氣一熱,他就病倒了。那時他變得越發沉默,人也消瘦下去,背上還長了不少熱癤子,晚上沒法睡覺。我問候他的時候,他只是羞澀地笑了,繼續任勞任怨地拍戲。我就想,他是那種哪天病重了會悄悄走一邊,悄悄去死的人,問是問不出任何苦楚來的。
影片上映后洛桑得到無數好評,都稱贊他驚人而細膩的表演。Reel View權威評論家對洛桑的表演這樣寫:
這樣一個從容、自信的男人,完全迷失在與他共同生活的女孩身上……不管她已經變成了什么,他仍然堅持保護和捍衛著她。演員洛桑群培扮演的老金,在看似深藏不露的外表下,展示了錯綜復雜的痛苦、愛和挫敗。這是一個無比感人而微妙的演出。
紅原縣的縣城只有一條街,一條通北京的長途電話線,我們住的招待所沒有熱水和洗澡的設備,只有樓道盡頭的男女蹲坑。最要命的是這里沒有銀行,制片陳惠中每天得背著一雙肩包的錢工作,晚上枕著這包錢睡覺。但在我眼里,這一切都無比值得——在這片地老天荒的草原,一部嶄新的電影在我心里誕生了。我感到絕處逢生,悟到原來失去男主角、失去內蒙景地,都是上蒼對我的眷顧,為我杜絕錯誤的道路,逼我走上正確的道路。
時隔二十多年,我依然清晰記得電影里那片山坡,和半山腰的那座補了又補的帳篷,完美的線條,凄涼而壯觀,把女演員孤零零放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經很動人。為了找到理想的地平線和山坡,我和Pan坐著吉普車,漫山遍野地轉了好幾天。他拿著取景器讓我看,一條坡度在最大全景的感覺,全景的感覺,中景的感覺。那是我第一次學到,此山坡和彼山坡看著似乎差不多,但一座回蕩著詩情畫意,另一座卻淡然無感。
還有那條S形的河。劇本中文秀被糟踐后想洗澡,老金多次騎馬到這里汲水。選景的時候,我們看到不少其他的河,有離大本營更近一些的,也有離別的場景更近一些的。汲水在劇本里是過場戲,我就暗自想妥協了。寫劇本的時候我沒想過那條河長什么樣,能為影片帶來什么更深的寓意,直到看見那條充滿韻律的S形的河。黑夜里,它像上蒼撒下的一條絲帶——那種幾乎是黑色的深藍色——閃著幽暗的亮光。在經歷了一場殘酷的破壞后看到這樣深厚的美,令人悸動。我意識到,這條河象征著“浴”字里的水,為人類洗滌靈魂的污穢。
小說和劇本的形式有些浪漫現實主義,但因為那山坡與河流特定的剪影,這里來來回回發生的事情,成了一個寓言,文秀和老金也成了寓言里的人物,變得普世而永恒。這是一個更加令我興奮的敘事方式,但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是Pan一直在往這個方向推我。一個好的老師是一個能把你引向你自己的人。
電影開機那天,我沒有告訴組里的人四天后將是我三十六歲生日。我很早醒了,或許是根本沒睡,走廊盡頭的廁所燈壞了,我點了一根蠟燭,戴著耳機蹲在那里,聽電影《火的戰車》的主題曲,激勵自己。其實我在那兒的每天早晨都這樣,恨不得把全天的廁所都一次上完,到草原上我們就只能跟牛羊一樣隨地大小便了。制片組一早就在招待所門口放了一張“祭臺”,上面擺著雞鴨魚肉。灰蒙蒙的天下著小雪,出門的工作人員嚴肅而自然地依次上前進香。我從來不信燒香拜神,但這回也迷信起來。我不想在人前產生滑稽的表演感,就趁大家吃早餐的時候去獨自完成了“祭神儀式”。后來聽說攝影師呂樂也在大家都沒起床時就把儀式做了,大概也是怕窘。
那天收工后我到縣城的電話站去給北京的朋友打電話,請他告訴丈夫我一切順利。朋友說,彼得想請一個禮拜假飛過去給你個驚喜。我嚇壞了,他從舊金山要轉兩趟飛機才能到成都,然后要在泥濘的山路上坐整整一天的長途汽車才能到紅原縣,路上就要好幾天,等他到了我生日早過去了。我馬上回招待所給丈夫寫了一封信,再到制片組去借了傳真機,然后捧著回到電話站去發信。管電話的人已經喝醉了,罵罵咧咧地讓我接上傳真機,搖通北京我經紀人的傳真號。從那以后,我偶爾有空就捧著傳真機去電話站,給丈夫發毫無隱私的信;他也寫傳真發給我在北京的朋友,在約好的時間再轉給我。
記得我在空曠的荒草原上看見一座搖搖欲墜的小禮堂,自然正在慢慢地吞噬著它,里里外外雜草叢生,屋頂已經塌陷,門窗也不見了,十來只羊在那里逗留吃草,風刮過時叮叮當當幾聲羊鈴,跟夢境一樣。我想起朋友告訴過我這里曾經有個騎兵連,她隨部隊文工團來演出過,還在禮堂里看過電影。不知我看見的是不是她看電影的地方?
我們在的時候紅原縣沒有電影院,人們都去縣城街上眾多的錄像帶放映廳看電影。我想起那條街,印象里它一直是夜晚,在昏暗的路燈下。收工后我常跟攝制組的同事們去那條街上吃飯,當地的牦牛肉非常鮮嫩,用清水燉熟,撒上鹽和現磨的孜然,非常美味。回招待所的路上,我們會走過那些擋著棉被簾子的放映廳,每一間里都涌出槍戰、性愛的嘈雜聲音,最軟的就是“我愛你”之類的對白,或者是曾經流行過的港臺或內地歌曲,似乎聚集了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娛樂糟粕。都市在向荒僻地方延伸時,似乎總是文明中最低級的東西沖來做先鋒。
牧民們有時會在我們出發前,提著壇壇罐罐的鮮制酸奶來賣給我們。牦牛奶脂肪高,做出來的酸奶一股奶油香味,我的雙肩包正好能裝一大罐,吃一天。高原的太陽毒辣辣的,小璐的皮膚白嫩,一曬就脫皮,我就把我帶來的防曬油都給了她用,自己曬得漆黑油亮。Pan也是一個白皮膚的人,被曬得滿臉起泡,跟燙傷病人一樣,水泡弄破就感染了,真是慘不忍睹,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廣島之戀”。
攝制組的人都沒澡洗,也很少換衣服,每天裹著同樣的軍大衣,平常吃的都是氣味濃郁的羊肉牦牛肉、洋蔥大蒜、酥油茶奶酪,久而久之黑天看不見臉也能聞出大概是誰。我從外面的新鮮空氣里回到招待所,一打開門就聞到自己的氣味。終于有一天,有人發現了一個什么單位的洗澡堂,好像一個禮拜開兩次,每次兩小時。有一次我們收工早,夕陽里全組的人都拿著臉盆毛巾在那里排隊,小伙子們都因為小璐也排在隊伍里而嘻嘻哈哈,你推我搡,洗干凈后走出來的人一個個都那么紅光滿面,那么嶄新,那是我見過組里人最快樂的一個傍晚。
我們早出晚歸地趕時間,按日程表和每日通告干活。紅原縣的天氣千變萬化,拍出來的東西很難接戲,我們整天心急火燎,掐著秒等著一塊擋住太陽的云慢慢飄過,或者盼著它遮擋住太陽。草原沒有日程和通告,只有日出日落之間悠長綿延的一日,云來了云走了,雨來了雨走了,牛羊一樣吃草。我們跟所處的空間不在一個時間點上。
一天我們拍一場在大雨中趕馬的戲,需要百來匹馬和消防車。紅原縣沒有這么大的馬群,也沒有消防車,制片組聯系了別的縣的牧民把馬群趕過來,再從成都調來了兩輛消防車,用來下雨。我們一早趕到山谷底的景點,那里是一片沒有葉子的紅柳林,林間流過一條潺潺的小溪,跟多日來草原的景象很不一樣,讓我耳目一新。
馬群遲遲不到,牧民本來說兩天可以把馬趕過來,那應該就是今天上午。不知道他們在哪里,發生了什么事,或者是否干脆不來了。那是個沒有手機的時代,我們無從得知。我跟演員排練戲,副導演排練下雨。早上等到中午,吃完飯接著等。我望穿雙眼地看著遠方的地平線,組里好多工作人員坐在地上打盹,眼看一天要過去了。終于,地平線上似乎冒起了塵煙,副導演用手提喇叭喊醒大家,各就各位。所有人翹首以待,馬群從天邊向我們跑來,蹄聲好像從地殼下面傳出。制片組的人跟牧民說,講好了上午到的,現在都下午四點了。那幾位牧民風塵仆仆,高高興興地說,是的是的,我們到了。
膠片時代拍戲,一般每天把當日曝過光的膠片(熟片)送去洗印,次日看樣片。如果不看樣片,也會從洗印的地方得到對膠片技術上的反饋。洗印是個難題。每個星期,制片組的同事帶著紅色膠布封好的膠片盒,乘車到成都,第二天乘飛機到上海。這一盒盒都是心血,我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父母。他倆一輩子奉公守法,謹小慎微,但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們挺身而出,毅然答應幫我把熟片送到香港,再把洗印完的樣片帶回上海。母親后來告訴我,雖然已經打了招呼,但是她領著那箱子膠片過海關時,還是腿腳發抖。現在回想,我是多么的自私。
在紅原縣最后一天的拍攝是一個月來最艱難的,那是一場雪景,但草原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積雪,Pan和美術組的人連續工作了四十八小時在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尿素)雪,沒想到被一場大雨沖跑融化了。他們精疲力竭,尿素也不夠用了,但是必須重新再把現場建好。他們在離攝影機遠一些的地方鋪上了“米菠蘿”的泡沫雪。
一切就緒,鼓風機吹起,高臺上撒下“大雪”。暴風雪中一盞歪斜的路燈在雪地上畫了一圈黃黃的光,像舞臺上的聚光照在文秀昏倒的身體上,老金在大雪中把她抱起,向草原走去,一滴滾燙的眼淚滴在文秀的臉上,她睜開眼,慢慢伸出手替他擦干。他們的背影走出光區消失在茫茫大雪里。這是一幕歌劇,一首挽歌。已經累得麻木的我被深深打動。
突然,這份感動被兩個憤怒的牧民打斷,他們手里拿著兩只血淋淋的牦牛胃,里面都是白色的米菠蘿泡沫。他們要求我們賠償牦牛,還要求我們馬上把草原上的“雪”清理干凈。想到牦牛是他們的生計,草原則養育著那里所有的生命,我感到深深的負罪感,馬上答應了他們的要求。這時候從下午一直工作到次日凌晨的工作人員,也因為過度疲勞和饑餓跟制片部門沖突起來,眼看就要打人了。什么叫“內憂外患”,我算在那一刻領教了。
拍完后我把一切交給制片部門,回房拿了箱子就走,無法在這個地方多停留一分鐘。坐在車上,望著漸遠的原野和雪山,我感到一陣釋然,接著一股莫名的留戀油然而生——人總是對受過磨難的地方和事情記憶最深,也最有感情。
我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是到自己的“娘家”上影廠,跟當時的老廠長商談租攝影棚拍帳篷內的戲。他是老一輩的、還記得我少年時代的人,一個毫無官腔和官僚作風的人。他似乎看出我的難言之隱,但還是同意幫助我,他建議我們在下班鐘點后進棚,上班鐘點前離開,這樣可以少一些麻煩。
我和主創一起在上影廠小放映廳看了第一批樣片。由于我們在野外拍攝各方面條件太差,裝卸膠片的時候片門進了沙子,許多地方膠片劃了道;然而,銀幕上那條熟悉的地平線,天上變幻莫測的云彩,還有那些特寫——唇須上那顆顫抖的汗珠,手指尖輕輕的碰觸……令我看完后悲喜交加,難以平靜。
要在攝影棚里拍的都是洛桑和小璐在帳篷內的重場戲,在一個禮拜的拍攝計劃里,他們的人物將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記得進棚的第一晚拍的是場里來的供銷員和文秀的戲。小璐比起我半年前初見她時成熟了許多,她把人物天真無辜、情竇初開到欲望的喚醒演得微妙而復雜,十分動人,讓我贊嘆不已。文秀的寂寞被打破,她的毀滅開始了。
帳篷內有些裸露和情愛的鏡頭,小璐少女的身體非常切合影片主題,很難代替,但是她不肯演。現在想想那是多么情有可原的事,我當時真像個無情的“后媽”,太為難她了。副導演找來了一位替身演員,沒想到她是個“大師”級的。這位演員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她嚴肅得體,落落大方,聽完要求就開始穩重地脫衣服,沒有半點扭捏,也不刻意回避旁人的眼光,始終平和禮貌。她沒有任何閑聊,只談工作,時時刻刻保持著人格,得到全組人的欽佩和尊重。她離開后我問副導演她是從哪里找來的,他說是某個藝術學校的老師。
電影拍攝現場
戲里文秀的衣服會被粗魯的手扒掉,所以這些衣服必須是有情感記憶的。文秀的父親是個裁縫,Pan在設計服裝的時候,為文秀設計了用花布碎片做的圓領衫和母親織的毛衣。電影開場的時候,父親在縫紉機上用邊角料為文秀踩了這件圓領衫,它是父愛;毛衣和上面的針腳花樣,是母親的用心——文秀是個父母疼愛的孩子,現在這些衣服被扯掉便更不堪入目。這樣的細節從觀眾的眼簾進入潛意識,他們意識里感受到的是演員的感情。回想起來這些都是我對細節的啟蒙教育,每一個選擇,都會使你的電影更令人信服或者出戲,更令人回味或者乏味。
Pan在景片安置了無數的小燈,那是帳篷門窗看出去的星空。放到今天,只要想得到,技術上都能達到,想哪兒有星星哪兒就有星星,要做的決定只是判斷它們在為電影加分還是減分。但是當年那些燈泡很難控制,弄得Pan和他的手下焦頭爛額。攝影部門開始抱怨,說,太假了,難看死了,還不如不要了。這片“星空”襯托帳篷內污穢的行徑,這個童話式的敘事風格是我們的初衷。在做出利弊衡量和決策的時候,我想如果一定要出錯的話,我寧可錯在為完成初衷的努力中。
我們每天下午六點進棚,我帶著演員排戲、走地位,各部門看完排練后,各就各位開始工作。演員去化妝梳發、換服裝,我和副導演、攝影師討論機位、鏡頭分切,安排當天的拍攝順序,Pan也經常跟我們一起討論,建議構圖。當年的膠片寶貴,不像數碼時代可以把一整場戲從每個角度從頭拍到尾,后期讓剪輯師來“分鏡頭”。確認機位和順序后,置景組道具組調整景,燈光組布置燈光。現場準備完畢,演員再次帶妝排練,然后實拍。記得我的監視器非常小,比現在的手機大不了多少,清晰度也很差,實拍的時候我經常是直接看現場的表演,而不是通過監視器。演員先走戲后化妝的程序,是我從美國攝制組學來的。國內當時一般是演員直接進化妝間,化完妝才開始走戲,有時候機器架好了,演員進景后會完全顛覆導演和攝影的設計,一切只好重新做過。
攝制組一般在早上七點收工,每天凌晨四點左右工作人員就有點像僵尸了,走路眼睛直愣愣的,開始出現各種奇怪的錯誤。整夜拍戲的確違背了進化論,人類不是夜行動物。
棚內戲還剩兩晚的那天,我在睡夢里接到上影廠的電話。老廠長說,他能為我做的就是完成今晚的拍攝,我必須在明天早上拆景撤走。我說我還有兩個晚上就拍完了,能不能延長一天?他說絕對不行。我們在棚里已經工作了五個晚上,一切進入了良好的狀態,跟主創開會后,我們決定把兩個晚上的內容在一個晚上拍完。
我們提前進棚,緊鑼密鼓地開始工作。突然攝影組發現了新的問題:膠片只夠一個晚上的內容,新的膠片要明天才能取到。怎么辦?有趣的是,在類似壓力下,我腦子里總會出現大慶油田鐵人王進喜的話,“井沒壓力不出油,人沒壓力輕飄飄,我們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小時候學校組織我們去看一部關于大慶油田的電影,里面這句臺詞我曾反復在作文里用過,成年后這些革命口號還會冒出來。那天晚上,我們掐著秒表拍戲,精確計算出每個鏡頭不能超過多少米膠片,短一些的鏡頭用剩下的片頭來拍,一尺都不能浪費。也許是“被驅逐”的危機感使我們的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全組人都比往常思想更集中,凌晨四點的“僵尸”狀態也不見了。我們終于在早上六點半拍完了計劃內所有的內容,膠片也剛巧用完。我充滿感激地望著一張張疲勞而釋然的臉,這個集體又跟我一起度過了一個難關。
攝影棚里戲結束后,我們開始拍攝一切還未發生的部分——家園、伊甸園——文秀在帳篷里朝思暮想卻無法回去的地方。那時組里的人已經共同經歷了最艱苦的階段,互相之間比拍外景時更加親密、融洽和默契了。“家”搭在一個大倉庫里,溫暖的日光照在花布碎片做的窗簾上,攝影師呂樂扮演文秀的父親,成都來的場記扮演文秀的母親,一個和睦溫馨的家庭自然地形成了。它是我“記憶”里的家,其實也是許多人記憶里的家,榮格心理學中的archetype(原型)。
我從小離家拍電影,也見證了左鄰右舍離家插隊落戶,后來我到美國留學,童年那棟黑瓦白墻的房子讓我魂牽夢繞。時間長了,我慢慢意識到,人回不了家不僅因為距離,而且因為歲月,人回不了家就像他們回不到母親的腹中。記得我們在拍攝學校操場送別的時候,紅旗飄揚著,歌聲回蕩著,卡車在歡送的人群里緩緩離去……扮演母親的演員從到現場那刻就止不住地哭,她似乎感受到某種遠古的生離死別,她是天下所有母親,所有人的家。在我僅有的幾部導演作品里,有三部都是講回不了家的人。不過這是我后來意識到的,寫劇本的時候渴望還在潛意識里。如果說,愛與失去、忠誠與背叛是我一生的主題,那鄉愁也許是回旋在其中的一首歌。
我們轉點到甘南拍攝電影中的夏季,這是我們的最后一個景點。去之前,我聽說那里的草原是最豐美的,古詩“風吹草低見牛羊”就是比喻甘南,原著中寫了“草結穗了,草浪稠起來,一波拱一波”的景象,還有“草向這邊伏去時,霎出一片黃色的花,草伏向那邊,花便是紫色的”,令人向往。我們到了甘南后才發現根本沒有那樣的草地,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野花,據說到八月盛夏可能會有。也許所有文字里的景象在現實里都是不存在的,他們都是某種心情和幻想,某種愿景。文學,連同音樂和繪畫,是最初的“元宇宙”,我曾經、仍然在其中漫游。人們以為全新的、奇異的“宇宙”,其實是原始的東西,人性的一部分,AI只是為大眾省去了自己的想象力。所有的科幻都是一種懷舊。我扯遠了,而且還那么武斷,讓我重新回到甘南的記憶去吧。
我們大本營駐扎地叫夏河,旅館的名字很好聽:白海螺。不知是否因為離青海湖不遠。這里是喇嘛寺重鎮,有許多遠道而來的香客,還有不少金發碧眼的西方人,街上除了賣羊肉串的還有不少西式的咖啡廳。我們有幾天被雨下得無法拍戲,干脆偷閑坐在咖啡廳陽臺的遮陽篷下看雨,覺得十分奢侈。組里的人開始去喇嘛寺拜佛,祈求老天爺賞個大太陽。洛桑帶著我和Pan去寺里轉經,看到一個年輕的西方女子十分虔誠地繞著寺廟圍墻轉。她雙目半合,口中喃喃,手里不緊不慢地搖著一只轉經筒。在這片東方腹地,看到這樣的景象,非常難忘。
美術組訂購的絹花到了,但制片組為了節省,買了便宜的一種,Pan看了大發雷霆。多少部腦海里理想的電影,就是在這樣的湊合中一點一點付之東流的。我自己的脾氣也很烈,偶爾爆發時勢不可擋,后果像古代戰場,所以從不輕舉妄動。憋久了我會做極其血腥的夢,總是跟人用斧子對砍,砍成一塊一塊的,血流成河——我又扯遠了。那天我沒有發火,因為Pan的眼睛里已經冒出殺氣,渾身發抖。我們必須決定是否要使用這幾箱子廉價的絹花。甘南的幾場戲是故事中最絢爛的一段,文秀和老金的關系和睦起來,老金從內心深處開始喜愛文秀,在草坡上為她造了一個“浴池”——與影片最后的升華息息相關的元素。我們決定插上花看看再定。
第二天半夜三更美術組就出車去草原插花,到達現場后發現,道具組忘了把花裝進道具車。又來回折騰了四小時,才把花插上了。如果是近視眼,一眼望去那綠色草地上繽紛的野花會使你陶醉,但是我們知道內情的,又沒有近視眼,一看就是假花。我當時產生了一個想法,我想故事發展到這里,觀眾應該被人物的命運所吸引、跟隨他們的情感線去了。如果觀眾這時在花上吹毛求疵,那絕對不是花的問題,而是我們在戲劇上失敗了。
最后一天,雨過天晴,草地上鉆出不少真的野花,我們拍得十分順利,最后拍的是電影里的最后一個鏡頭,文秀順草坡滾下來,慢慢睜開眼睛對老金(鏡頭)驀然一笑。拍完這個鏡頭的當天,小璐就搭一輛卡車(還是發電車?)在大部隊之前離開了。我們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從酒店門口走出去,背著一只小書包,打開駕駛室另一邊的門,爬上去坐好。她沒有回頭,不像許多第一次離開攝制組的女孩那樣多愁善感;載著她的車去遠了,留下了兩顆為她破碎的心——一顆是美術組的,一顆是攝影組的。這兩位大小伙子在自己房間的窗口,看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女消失在公路上,哭了。
這是后來他們的同屋說的。
再次看到小璐是在金馬獎頒獎儀式上,她得到了最佳女主角,酒窩笑得好深好甜。我眼前出現了Pan在鏡前為小璐造型的畫面,他打量著鏡中毛衣里面襯衣領子和紗巾蝴蝶結的大小、顏色,跟她說,我的女主角都是得最佳女主角獎的。小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好像在想,人家演得精彩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當了一輩子電影演員,而且也是“他的女主角”之一,深知其中的奧妙。我至今記得紅玫瑰晚上彈鋼琴,振保回來把她按在鋼琴上親吻的那場戲。Pan給我試了好幾副耳環,要求它們在我靜止下來之后,還在耳垂上微微顫動,像內心的騷動,有欲望,也有脆弱和天真。還有紅玫瑰家里那一整墻令人暈眩的馬賽克瓷磚,令人感到一種不安分的渴望和心里的凌亂——也就是紅玫瑰的內心。除了我的表情和形體動作,銀幕上的一景一物都在為我抒發。
電影就是這樣一種神奇的化學變化,這也是為什么經典的電影表演很難在其他地方復制。多好的演員,單憑自己也無法達到。記得幾年前有個真人秀,請一位年輕演員來表演《末代皇帝》里婉容吃蘭花的戲,然后請我評價她的表演。我很同情那位演員,沒有人把她當成“我的女主角”。失去了電影本身的魔性,這場戲怎么演都味同嚼蠟。
Pan還有一點讓陌生人受不了的,就是聊起他參與做美術總監的電影時,總是說“我的電影”,還有“我的電影都是得最佳影片的”。人們聽了馬上會覺得他自負得可笑,怎么就成了他的電影了呢?而我卻十分清楚“我的電影”的意義。Pan挑剔,很多年才接拍一部電影,他從修改劇本開始參與,經常用一年或更長的時間做資料,直到最后置景、造型和拍攝,他每天工作的時間超過組里的任何人,他作的貢獻使每一個部門的活都更出彩,自己卻從不“搶戲”。
寫到這里,我想起我們在二○二○年拍攝的《世間有她》,拍最后一場高潮戲的時候,我們意外錯失了一個第二天需要用的場景,Pan必須離開現場去重新看景定景。坐在監視器前,我猛然感到身邊的空虛,渴望Pan能早些歸來。我沒有跟任何人流露這份情緒,順利地完成了全戲最關鍵的鏡頭。但是那天我深感Pan是我的“另一半”,英語里說my better half,“我更好的那一半”。他的信念總是比我的更堅定,眼睛比我的更清晰,感覺也比我的更敏銳。他的審美不僅是一種天分和造詣,也是他的道德、思想、感情與生命本身。
也許我已無法“客觀”地談論我的這位老師,然而世上本來就不存在一個“客觀”的視角,每一個都是主觀的。要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本書,那么多首歌,那么多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