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哥

說來汗顏,我在18歲那年,才第一次讀到朱自清的《背影》,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不能自已。從此,我便關注起了那一個個的背影。
那年,我17歲,祖母77歲,我在縣城讀高二。深秋,一個周五的上午,第三節課上課鈴剛過,一個跑進教室的同學朝我大聲喊,說有個老太太在操場找我,大概是我祖母。我一怔,便沖出教室。只見祖母獨自一人佇立在操場中央,盤著發髻的花白頭發,被瑟瑟的秋風吹得有些凌亂,正迷茫地四處張望。
祖母是給我送米送菜來了。“這袋米夠你吃兩個星期的,星期天你可以不回家了,好好在學校用功。”“這是20個雞蛋,你放在飯盒里蒸著吃。”“給你燉了只家里養的雞,讀書腦筋累,好好補補。”“還有這些梅干菜,過幾天你求食堂的師傅給重新炒一炒,吃久了要壞的。”到了寢室,祖母一一叮囑著。
祖母怕耽誤我的功課,急著催我回去上課。祖母告訴我,她是坐生產隊的拖拉機來的,會帶她回去,讓我不要擔心。
“我走了,你好好用功。”祖母交代完了,拍拍衣襟,捋捋有些散亂的頭發,如釋重負般地對我說。我無奈地跟著祖母,送祖母到校門口,淚眼模糊地看著祖母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弄堂的拐角處。
兩周后,我回到了家。父親告訴我,祖母一定要親自給我送米送菜,從學校出來后,就直接徒步回的家,一回來就病倒了。
我家離縣城有三十里遠,祖母迎著深秋的寒風顛簸而來,忍著饑渴徒步而歸,我不知道77歲的祖母是怎樣做到的。我坐在祖母的床前,雙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熱淚盈眶。祖母已是風燭殘年,身體已大不如前,若有不測,我將負疚終生。她給我送來的不光是米和菜,更是滿滿的慈愛和殷殷的期待!
一年冬天,師范畢業已經兩年的我,被調到一個小山村工作,有些不如意。那天下小雪,很冷。父親收工后,騎車二十余里來看我。晚上睡覺,父親摸了摸我的腳,說了聲“你的腳怎么這么冰”,便側過身子,抱起我冰涼的雙腳,放到他的胸口,用他的胸膛,溫暖著我。我已經22歲了呀,父愛也居然這么的溫存,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一動不動,盡享這份父愛的溫暖。
第二天一早,我送父親到村口,默默地望著父親騎著單車的高大背影,消失在風雪中的盤山公路的蜿蜒里。
不幸的是,十一年后,因為腦溢血,我便早早地失去了高大健壯的父親。父親才62歲啊!母親哭泣不止。頭幾年,每每清明祭墳,母親都在父親的墳旁默默流淚。母親對父親愛得那么的深沉!
母親獨自一人在家,我和妻子便會時常帶著孩子回去看母親。母親見到我的孩子,便會有笑容。
母親是我心靈最舒適的棲息地,是我最溫暖的心靈港灣。我每每遇到一時無法克服的困難,或是一時無法解開的困惑,便會獨自一人,回去看母親。母親見我獨自一人回家,也不多問,只說一句“一個人回來的啊”,就泡杯熱茶,炒幾個我愛吃的小菜,溫一碗酒,然后就坐在我身邊,靜靜地看著我。酒過半碗,母親便會緩緩開口。每一次,她都好像早已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的難處,總能柔柔地撫慰著我的心靈,寬慰著我。我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喝完酒,我便會美美地在母親的床上睡上一覺,醒來便覺神清氣爽,豁然開朗。
我回來,母親總要送我到村口,然后叮囑幾句,等我上了車,她才離去。這時,我就會透過車窗,注視著母親那筆直堅強而又溫柔孤單的背影。
那年正月,我抱著孩子,帶著妻子去給岳母拜年。臨別,岳母送了再送,離村子已經很遠,我們再次勸岳母回去。岳母見邊上無人,就摸出早已準備好的一百塊錢,硬往我的口袋里塞。我大惑不解,紅包已經給過,怎么又給錢?岳母說,她今年六十歲,囑我給她做件呢制服,當作給她的生日禮物,說是我當老師的工資不高,不像廠里有獎金還有加班費,又有孩子,錢她自己給。她不容我推辭,便匆匆往回走。
岳母在一個小山村,是位農婦,攢點錢不容易。我望著岳母那微駝的背影,心里默默說,我又多了一個娘。
在夜闌人靜時,我一想起這些背影,就夜不能寐。我常常問自己,我又應該給我的晚輩們,留下一個怎樣的背影呢?
【文本解讀】從深秋校園操場邊祖母滿頭華發的單薄背影,到小山村口父親高大默然的背影,再到家鄉路邊母親筆直堅強而又溫柔孤單的背影,最后是岳母微駝的背影……生命中的一位位長輩不僅把背影留給“我”,更在轉過身去的時候,留下了溫暖、慈愛、信任、鼓勵。在這些背影點綴的時光里,“我”考上大學,做了人民教師,成家立業,人生開始走上坦途。而他們,次第在暮光中淺淡了身影,唯有愛,長久地鑲嵌在背影上,讓“我”在夜闌人靜時,一想起這些背影,就夜不能寐,感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