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拳不在“太極”在“拳”

◎王榮澤 胡斌長

太極拳有很多不同的定義，其中一個是：以中國傳統儒、道哲學中的太極、陰陽辯證理念為核心思想，集頤養性情、強身健體、技擊對抗等多種功能為一體，結合易學的陰陽五行之變化、中醫經絡學、古代的導引術和吐納術形成的一種內外兼修、柔和、緩慢、輕靈、剛柔相濟的中國傳統拳術。

“陰陽辯證理念”，任何拳種如此，現代競技體育如此，非太極拳獨有。“結合易學的陰陽五行之變化、中醫經絡學、古代的導引術和吐納術形成的”，最早的王宗岳的拳論里沒有這些個東西。“一種內外兼修、柔和、緩慢、輕靈、剛柔相濟的中國傳統拳術”，就這一句靠譜，點中了太極拳的特點和要點，這是其他拳術所沒有的，這是太極拳者的努力內容和方向。如果太極拳者不在“一種內外兼修、柔和、緩慢、輕靈、剛柔相濟的中國傳統拳術”上努力，要在“太極”兩字上，或在其他內容上做文章，這是把經念歪了。太極文化有別于太極拳文化，太極拳不在“太極”，在“拳”。

一、無極、太極、道文化

（一）無極、太極文化

兩儀拳、太虛拳、八卦掌、大圣拳、八仙拳、哪吒拳、觀音拳等以佛圣道仙命名的拳術，與兩儀、太虛、八卦、大圣、八仙、哪吒、觀音等有關系嗎？都知道沒有關系，都清楚八仙不能用來指導八仙拳練習，哪吒不能用來指導哪吒拳練習。太極肘、太極膝、太極掌等等以太極命名的招式，與太極有關系嗎？沒有。太極拳，與太極有關系嗎？沒有。太極拳的前身是綿拳、柔拳、十三勢、軟拳、沾綿拳、長拳等，“太極”是后來安上去的。沒有安上“太極”時，太極與太極拳沒有關系，安上后，也沒有關系。太極是哲學概念，距今已有2000 多年，太極拳之名距今卻不足200 年，兩者風馬牛不相及。如果，太極拳拿“太極”說事，花大力氣研究太極概念，拳術練習時生硬地、牽強附會地用太極來套，往太極上面靠，是不利于太極拳練習和發展的。

什么叫太極？有很多不同的定義、理解、解釋，說不清道不明。有說，太極即為天地未開混沌未分陰陽之前的狀態。有說，太極出現在陰陽未分的混沌狀態之后。有說，太極即“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有說，太極即太空的中心。有說，太極即一，一個具體的事物事理。等等。

什么叫無極？也同樣有很多不同的定義、理解、解釋，說不清道不明。有說，無極即無邊際，無窮盡，無限，無終。有說，無極即“沒有中心”。有說，無極即陰陽未分的混沌狀態。有說，無極即空。有說，無極即道。有說，無極即具體事物事理生成前的狀態。等等。

無極與太極有什么關系呢？有說，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有說，無極生太極，太極生萬物。這兩說意思完全一樣，無極與太極之間的關系比較明確，無極生太極，太極生萬物，認識比較統一。

何謂太極？何謂無極？公說公言，婆說婆語，洋洋萬言，莫衷一是，我們應該認同哪一個呢？筆者比較認同的是這樣的理解：無極，即具體事物事理生成之前的狀態；太極，即一，一個具體的事物事理生成。《道德經》“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可為重要依據。“有”，相當于太極，“無”，相當于無極。“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也可簡述為“無極生太極，太極生萬物”。用現在的話來翻譯，就是，無窮多個因素（無極）綜合作用，生成具體的一個事物或事理（太極），這個事物或事理自生成起，即一刻不停地變化，因變化生成新的事物事理，新的事物事理又自生成起，即一刻不停地變化，又生成新事物事理，一個事件接一個事件的出現，連鎖反應，新事物新事理不斷涌現，萬物生成。這與王宗岳《太極拳論》開首“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意思相近。

“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是一切事物事理生發運動變化的規律，是自然規律，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通理，適合任何事物事理，適合任何拳種，不獨太極拳。梅花拳經典文獻講的“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生生無窮”，同樣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通理，不是梅花拳獨有，對誰都適用，誰都可以套用，放在太極拳論里同樣可以。

（二）道文化

道，泛指一切自然規律。茶有它的自然規律，茶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一條自然規律，瓜豆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天之道。等等。天下有多少個自然規律，就有多少個與之對應的道。這個道那個道，它的數量和內容是無窮的，筆墨難以詳盡。

某件事物在沒有生靈關注的時候是一種狀態，當有某一生靈關注的時候它會變成另一種狀態，這條自然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境由心生，物隨心轉”。用現代物理學的術語來說，就是觀察者原理。這條自然規律也是道的一個內容。這條自然規律的揭示，要感謝現代物理學，如果沒有現代物理學的揭示，人們總以為佛教的“境由心生，物隨心轉”是唯心論。這條道，在沒有出現觀察者原理前，是很難讓人相信的，是玄之又玄的。連老子都感嘆道：“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其中“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主要的意思是：我不知這個道是從哪里來的，好像它比創世者還要久遠。

開會、討論、吵架、自然災害、車禍等等一切事理，都是無窮個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都是眾緣和合由“無”而成為“有”。任何一個事物事理的生成都是由無窮個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一緣不能成事。這條自然規律，又是一種道。這個道跟我們這篇文章有關，跟無極、太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用現在的話來翻譯，就是，無窮多個因素綜合作用，生成具體的一個事物或事理，對應于“一”。這個事物或事理自生成起，即一刻不停地變化，因變化生成新的事物事理，對應于“二”。新的事物事理又自生成起，即一刻不停地變化，又生成新事物事理，對應于“三”。一個事件接一個事件的出現，連鎖反應，新事物新事理不斷涌現，萬物生成，對應于“萬物”。

（三）無極、太極、道三者間關系

無極生太極，即無窮多個因素（無極）綜合作用，生成具體的一個事物或事理（太極）。道生一，即無窮多個因素綜合作用，生成具體的一個事物或事理。無極生太極，道生一，是同一個意思的不同表述。無極對應于道，太極對應于一。

無窮個因素像一團霧，更像一團氣，看不見摸不著，難窮盡，一切事物事理的生發均由其主宰。因其看不見摸不著，古人將其稱為“無”，稱為“無極”，稱為“空”，稱為“道”，表述為“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因其作用實實在在，是看不見的存在，古人將其稱為“有”，稱為“太極”，稱為“一”，表述為“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無窮個因素綜合作用生發出具體的實物實事，古人將其稱為“無中生有”，稱為“無極生太極”，稱為“道生一”，稱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無，即無極，即空，即道，即無名，即無常，即無窮多個因素，即天地之始。有，即太極，即一，即有名，即具體的萬事萬物，即萬物之母。

“無極生太極”可倒過來說“太極者，無極而生”，可反過來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可淺顯直白地說“無中生有”。“無”，不是真的無、真的空、真的沒有，是無窮，是多得不得了，難以計數。人生有許多僥幸，有許多隨機事件，不見得都能找出為什么，皆因相關聯的因素太多太復雜難以窮盡，防不勝防。人們運用有限的信息量總結出有限的規律，其準確度及由此做出的決策的正確度有限。一個意外、一件瑣事、一個不相干的事情，都會影響甚至改變人生，人算不如天算。“天”就是無窮個因素，人無法窮盡這無窮個因素，人算必掛一漏萬，必測不準。人們知道無極生太極，知道萬物萬事的生發機制，又如何？不仍是世事無常，世事難料，無法完全駕馭嗎。不仍是要養成不心存僥幸，要心存不確定性的習慣嗎。“無窮個因素”，意味著誰都不能將其羅列詳盡無一遺漏，只能不斷地探索，不斷地抵近。

從時間和空間的角度看有，看太極，看一，看實物實事，都不過是過眼煙云，從虛空來暫時多變，終究還歸虛空去，一切皆空，一切枉然。地球實實在在地存在，是有；地球必然有消亡的一天，終將是空。根據物質不滅定律，地球消亡之時，地球上所有的東西一樣也不會少，這些東西將遨游太空，無極生太極，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從當下這個角度看有，看太極，看一，看實物實事，眼前的一切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無極”，是無邊無際無限無窮多個，不可窮盡，沒有結果，不要去研究它探討它。“太極”，是一，代指一切具體的事物或事件，一個概念而已，花筆墨去論述，是浪費時間和精力。“太極者，無極而生”，一切事物或事理均由無窮多個因素綜合作用生成，一個自然規律而已，知道就足夠了。

二、太極拳文化

王宗岳《太極拳論》開首：“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這句話放在《太極拳論》開首，可以，放在任何拳種的拳論開首都可以，是通理嘛。

太極拳的核心內容主要在王論的后部分：“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唯一貫。由著熟而漸悟懂勁，由懂勁而階及神明。然非用力之久不能豁然貫通焉。”

在太極拳里，生硬地、牽強附會地往無極、太極靠的現象比比皆是。有些人會在做太極拳的預備式時凝神靜氣站比較長的時間，感覺神凝了氣靜了，再開始動起來。他們把凝神靜氣做預備叫做無極，理由是，沒有開打，沒有動，拳還沒有出來沒有生成，什么都“沒有”。國家體育總局目前已經認定的拳種有129 個，這129 個拳種，在開打之前都有與太極拳開打之前一樣的預備過程。按這種無極說，它們開打之前的預備都可以稱之為無極，無極非太極拳所獨有。他們把開始動起來、開打叫做太極，理由是，形成拳術，太極拳生成。按這種太極說，所有的拳都可以稱為太極拳。站樁，身體靜止不動，有人把身體靜止不動稱之為“無極態”，把這個樁稱為“無極樁”。按這種無極樁說，不管是什么形式的樁，只身體要是不動的，都可以稱為無極樁。有的強調，要把樁站空，要把太極拳打空，因為空是無極嘛，無極是高深莫測嘛。“空”是空嗎？“無極”是空嗎？“空”“無極”不僅不是空，還是“無窮”呢。誰都沒有把樁站空、把太極拳打空的本領，也沒有窮盡無窮的本領。真有本領把太極拳打空了，身體不存在了，內勁到哪里去尋呀？

三、不糾纏無極、太極、陰陽、五行等

太極文化與太極拳文化幾無關聯，糾纏無益，太極拳者不要在無極太極上做文章，那不是我們的主業，牽強附會地往無極太極上靠，不但會靠出南轅北轍來，而且還是非常膚淺的做法。“知其要者一言而終，不知其要流散無窮”。簡簡單單地“無極生太極，太極生萬物”，知其要者，用幾十個字就可以把這個自然規律講清楚；不知其要者，必是雖洋洋大篇仍是離題千里。

無極、太極、陰陽、五行等不能幫助我們練習太極拳，反而是添亂，不要也罷。學點辯證法矛盾論更管用。

不要把過多的精力花在諸如“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不離實，實不離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似虛非虛，似實非實，虛即是實，實即是虛，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并濟，陰不離陽，陽不離陰，陰即是陽，陽即是陰……開即是合，合即是開，開中有合，合中有開……”等等“繞口令”上，這些東西，辯證法矛盾論上幾乎都有，講得還更透徹更明白更容易懂。哪門拳術沒有這些東西？它是拳術的共性。要把力氣花在個性上，太極拳的個性之一是柔性用力，要研究探討具體柔性用力的練習方法，要在這些方面多化些精力，這是實打實的。

1966 年，南懷瑾老師“漫談練氣與武功”的講演，對太極拳練習者可能有所裨益。在講到易經與太極拳的關系時他指出：一般文人學士，因為體弱多病，而去練太極拳以強身，本來是很好很適當的事，奈何文人好事，又創立太極拳是來自易經的說法，牽扯到陰陽八卦上面去。太極拳到底與易經之配合如何？大家可任意去信從，但無多大實質的關系，如欲以手形分成陰陽，配合兩儀，即以手背為陽，手心為陰等等，似嫌理論空洞。“太極”的名稱，并未見載于易經本文，而這名稱的出現，至少也是宋朝以后的事，因為易經太極之說，是宋朝理學家所倡，唐以前沒有。而太極一名，最早為道家人士所提出，宋理學家便以太極假借作他們學說的根本依據，進而以陰陽、八卦闡揚他們的學說，故有“太極拳”的名稱，也應該是宋朝以后之事，這是不會有錯誤的。倘說張三豐創造了太極拳，并無不可，但將那些易經理論上之事，加之于太極拳則不免多余。易經原為群經之首，放諸四海皆準而彌綸天地之道，博大精深，永無止境。但若牽強，將精力虛擲在研究其與拳術的關系上，似有偏離武功實際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