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壇好吃分子。
好幾年前的一個春天,孔明珠表示要請我們吃關東煮。這里的“我們”,是十來個作家朋友湊成的小圈子,因為帶有半官方性質,而且一年中難得聚上一回,所以一個星期前就開始商量。最后選定上海昌化路上一家名叫“酒鬼食堂”的啤酒餐廳,孔明珠與老板夫婦是好朋友,可以自帶食材,這一天的廚房也交給她折騰。一幫爺們兒聽到餐廳里有400多種啤酒,就歡呼雀躍起來了。
我與明珠姐姐在一起吃飯、開會的機會比較多,關東煮三個字經常從她舌尖吐出,她說得眉飛色舞,我只是笑而不語。關東煮有什么吃頭?我們單位大堂一隅有個小超市,電爐上架一口鋼精鍋子,從早到晚不緊不慢地煮著關東煮,一股添加劑的味道。每次去買咖啡,總要離它遠一點,怕添加劑的味道“玷污”了拿鐵。
然而在“酒鬼食堂”的那一晚,我帶去的真如羊肉冷若冰霜,遠不如孔明珠親自烹調的關東煮那般熱情澎湃。很大的一桶,里面有蘿卜、海帶結、魔芋結、雞蛋、燒竹輪、油炸魚肉餅等。超市里有現成的關東煮料理包,她偏要自己動手,在家里用海帶、干貝、蝦干加醬油熬成汁,與眾多食材一起帶來,吃時點化般地倒入鍋里,家常的甜鮮味道一下子脹滿了整個酒吧。
熱氣騰騰中,她一碗碗地盛給我們吃,從蘿卜吃到竹輪餅,我對關東煮的偏見就一點點化為烏有。有關東煮墊底,大家興致頗高,喝了十幾種精釀啤酒,我也第一次領教了紅啤酒的滋味。
20世紀90年代初,孔明珠作為“陪讀夫人”在日本住了一段日子。為了體驗生活,了解日本社會,順便賺點小錢,她也打過工,回國后創作了散文集《煮物之味》《煙火氣》和長篇小說《東洋金銀夢》等,并有日文版反哺日本讀者,在體量可觀的留學生文學書庫中別開生面,自成一格。關東煮的這鍋老湯,也成了她文學作品的底味。
春節期間收到她的新書《井荻居酒屋》(廣西師大出版社2022年2月第一版),在中國傳統佳節必備的大魚大肉之外,孔明珠的“關東煮”作為精神加餐,別有一番滋味,引誘我即刻披覽,手不釋卷。
我與孔明珠都有撰寫美食文章的愛好,從食物開始,最終落腳在人情世故,是我們的共識。區別在于她的女性觀察與寫作格外細膩,所以從她的文字中我能看到更多、更深,體會到上海人在日常生活中彌散的世俗氣息或中饋機巧,投射到讀者心里所激發的知足與感念,以及踏實而純樸的進取精神,確實也能夠與城市文明進行良好的互動。
孔明珠在《井荻居酒屋》一書中為讀者呈現了十個片斷,每個片斷都圍繞著一個角色展開,誠如民謠歌手周云蓬在序里所寫的:“每位主角,每個故事,最終化身為一份美味佳肴。”故事結束后,余音繞梁中,作者還體貼地來一番科普,從這道日料的產生背景或與居酒屋的關系到具體的烹飪方法,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我想即便是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一把的主,看到這里也不由得會心一笑。
當然,讀者更關心的是食物背后的人。一直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周云蓬也看得真切:“雖然沖不破各自的迷局,在注定的人生軌道上越行越遠,卻在那一刻是熱騰騰的,無論多悲涼,都能隨著美食的溫度暖起來?!?p>
恰似《深夜食堂》里的場景、氣氛以及比小津安二郎稍稍快一拍的敘事節奏,加上孔明珠的好奇心以及無所不在的目光,將我們帶入暖香甜熟的現場。當新干線列車在不遠處呼嘯而過的沉寂時刻,媽媽桑幸子拉開松木移門,帶著戲劇性的笑容站在我們面前。她手腳勤快、禮數周到、精明強干,為了賺更多的錢,甘愿出賣殘存的風騷。“幸子赤紅著臉放肆大笑,與客人開起庸俗下流的玩笑來”,在店里只顧埋頭做菜的丈夫(老板大岡)“聽憑妻子在店里用色相勾引男人,以酒水來‘斬客,他們稱這個是工作需要”。
居酒屋對于日本男人的慰藉作用,也許強過中國的老茶館,老板或老板娘與客人面對面交流,拉長了聲調說幾句家常話,總被中國的電影觀眾認為是最溫馨的一幕。然而,“幸子說她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是敷衍他們,就憑他天天來這一點,也要去聽他說的?!@人至今獨身,娶老婆的錢都拿來送幸子了?!?/p>
嬌小、靈動、精怪的幸子是書中最令人難忘的形象。雖然“劣跡斑斑”,但她待客人一向熱情周到、體貼溫柔,給一生蹉跎的老男人及時的安慰,所以我相信中國讀者對她也有好感,恨不起來。再比如到了年底,“幸子發善心,會邀請單身漢去她家一起吃年夜飯”。這也是幸子很有人情味的地方。同時,她也是貫穿全書的角色,每一幕都要登場,就像關東煮里的蘿卜,即便是當仁不讓的主料,但切成厚片后還是要將邊角修成鈍圓形,以便煮的時候“順著湯滾擦肩而過,和睦相處,出來的成品就漂亮了”。
另外,臺灣新嫁娘秀麗、出租車司機酒井、在居酒屋打工的中學生阿由美、也是來店里打工的大學生高橋君、房地產商倉井先生、運輸公司調度員本田等等,都從“這一個”的角度展現了自己的性格與命運,也非常真實地折射了日本底層社會的無數個側面,并隨著日本經濟“A字型”的騰飛與衰落而更具戲劇性。這一組小人物是多形態、多色彩的,也是“深夜食堂”的經典配置。在居酒屋這個規定情境中,溝通與沖突無所不在,隨時演繹著夸張而不失真實的人間喜劇。《井荻居酒屋》在孔明珠筆下是記憶的片斷,故事卻沒有終結,烈度不高但一不小心就會喝醉的清酒還有小半瓶,關東煮還在鍋里冒著熱氣。
中日兩國恩恩怨怨,峰回路轉,但地緣相近、風俗相似、人文相通,可以說在很多情況下互為鏡像。《井荻居酒屋》里那幾個人物的行為方式有點荒誕,倒也能夠為中國讀者理解,尤其是幾個年輕人的觀念與生活態度,更值得中國同齡人與之對照。
對了,那天我們歡聚在“酒鬼食堂”,明珠姐姐精心烹制的關東煮實在好吃,也實在充足,她就招呼店里的陌生客人一起來分享。她說這也是日本的習俗,居酒屋關門前,媽媽桑會把剩下的關東煮端給客人吃,不另外收錢。5210B99C-E6B6-4DD2-850A-4DF5AF08D7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