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俄烏沖突爆發后,美歐對俄羅斯采取了全方位金融制裁,俄羅斯也采取了相應的反制措施,對“不友好國家和地區”出口天然氣采用盧布結算(以下簡稱“盧布結算令”),這一系列事態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許多學者認為,對俄羅斯的金融制裁所體現出來的美元體系的“武器化”使用,以及“盧布結算令”的出臺,將導致美元信用及其國際地位遭到巨大損害。甚至有觀點認為,“盧布結算令”將“敲響西方信用貨幣的喪鐘”。今年3月,美國著名貨幣問題專家、現任瑞士信貸全球短期利率策略主管佐爾坦·波薩(Zoltan Poasar)提出了所謂的“布雷頓森林體系Ⅲ”的概念,認為目前以黃金和其他商品為支撐的貨幣體系,正在取代由內部貨幣(美國國債)支撐的“布雷頓森林體系Ⅱ”,國際貨幣體系將由信用貨幣時代重回商品貨幣時代。相應地,國內也有學者認為,俄烏沖突將導致國際貨幣體系趨于“碎片化”。
美元體系作為全球金融治理的重要架構,俄烏沖突對美元體系究竟會產生什么影響?未來的國際貨幣體系將會呈現怎樣的變化趨勢?
自上世紀70年代起,擺脫了“黃金魔咒”之后的美元,其信用貨幣基礎是由一個穩固的三角型權力結構支撐的,即由科技、生產、貿易和金融發展所構成的“粘性權力”,由知識、觀念和制度創新支撐的“軟權力”,以及由軍事、安全實力所構成的“鋒利權力”。其中,對美元信用具有直接或核心作用的,是科技創新、生產、貿易和金融發展。也就是說,科技創新與市場開放,促使了以美國高科技創新能力和最終商品市場為主導的全球產業鏈的形成與發展,而發達的具有廣度和深度的金融市場,使得美國可以向全球提供兼具安全性和流動性的標準化金融商品(如國債、企業債等),美國在貿易領域所產生的規模巨大的經常項目逆差,主要通過資本項目順差予以彌補。所以,只要美國仍舊具有科技創新、高技術商品與服務以及最終商品市場的供給能力,且確保發達的、具有廣度與深度的金融市場及其交易網絡,美元的信用基礎就難以動搖。
美歐對俄羅斯的金融制裁開啟了國際貨幣體系的“信用政治化”,即美元及其資產的信用保障只能存在于美國的盟國或與美國政治友好的國家之間,其他國家和地區都有可能成為美元體系“武器化”的目標。這在很大程度上將強化原本因美國債務規模日增所導致的全球外匯儲備多元化的勢頭。換言之,世界各國外匯儲備多元化的動因將從原來的避“經濟險”轉變為避“政治險”。這也正是許多人認為美元體系行將崩潰的重要原因。然而問題在于,要考察國際貨幣體系的變化趨勢,我們必須擁有一個合理的分析框架。國際貨幣作為一種權力,本身既有市場的邏輯,也有政治的邏輯,任何單向度的分析,都無法理解國際貨幣的本質。
事實上,關于美元衰落的聲音,自上世紀60年代起從未中斷。上世紀70年代初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后所形成的美元體系,匯率波動巨大且頻繁,每當美元貶值或價值不穩,有關美元地位下降的聲音便不絕于耳。但是,在美元體系下美元幣值波動本身很大程度已經成為美國利用自身發達的金融市場調控國際資本流動規模和方向的重要手段。現實情況是,在隨后的半個世紀的時間里,美元依然占據著獨一無二的國際貨幣地位。

2022年3月31日,普京表示,他已簽署法令,從4月1日起,對“不友好國家”出口天然氣采用盧布結算。
美元體系的持續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自身,可以將其歸納為五個“優勢”與三個“威脅”之間的博弈。美元的五個優勢是:一,在今后相當長時期內發達經濟體之間將陷入一個“比爛”的時期,美國經濟仍將是“最不爛”的一個;二,美國發達的具有廣度和深度的金融市場以及由大規模美元交易所形成的網絡外部性;三,美國強大的科技創新能力吸引海外資金不斷流入美國金融市場,進而成為支撐美元國際地位的重要基礎性力量;四,美元作為“協商貨幣”地位(主權國家不是因為武力而是因自愿的原因支持外國貨幣的國際地位)的提升,有助于美國強化對美元衰落進程的控制和管理,這也是今后美國動用強大的貨幣外交能力,謀求其盟國、準盟國對美元進行政治支撐的基礎;五,現行美元體系下缺乏美元的替代品。目前,即便是最接近美元地位的歐元,也不具備替代美元的能力。這不僅是因為歐洲財政尚未統一,更是因為歐洲的金融市場發展相對落后,無法為全球資本市場提供通用的以歐元計價的金融商品,以致于許多歐洲金融機構不得不去參與美國市場的運作。理論和實踐都表明,即使一個頂級貨幣地位有所下降,也并非意味著其他貨幣地位的自動提升。
但在中長期內,美元地位仍然面臨三大威脅:一是美國國內經濟矛盾、社會分裂和政治極化導致的孤立主義;二是美元體系的“武器化”,迫使其他國家尤其是價值觀和政治制度差異性較大的國家遠離美元體系;三是經濟結構高度金融化發展導致美聯儲貨幣政策獨立性遭到嚴重破壞,金融危機常態化導致量化寬松政策經常化、長期化。
美元體系的持續性將取決于這五個“優勢”與三個“威脅”之間的博弈。
第一,從本質上看,俄烏沖突以及美歐對俄羅斯采取的全面制裁,不僅將俄羅斯排除出了全球化進程,而且更是對其在歐洲能源市場上的地位(地緣政治權力)的重大打擊。“盧布結算令”不過促使俄羅斯將2014年開始的“隱秘的”去美元化轉為“公開的”去美元化,甚至連帶著去歐元化。這是一個典型的迫不得已的被動“反應”。更為重要的是,俄羅斯同樣是將能源權力(以及由此形成的地緣政治權力)“武器化”來應對美元體系的“武器化”。這兩種權力的“武器化”,對所有國家都是有害無益的。
第二,“盧布結算令”開創了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以來將貨幣與實物資源(資產)掛鉤的先例,或者說,“盧布結算令”是資源出口國第一次在美元體系之外用本幣進行交易計價和結算。這是否意味著這一措施能夠動搖美元地位并開創一個新的貨幣體系?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這起碼涉及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如上所述,俄羅斯將能源權利“武器化”的應對方式本身是極其被動的。雖然它可能在短期內有助于盧布匯率、俄羅斯國內物價和社會穩定,但無論是從俄羅斯的經濟體量還是它受到制裁后所面臨的經濟安全形勢來看,盧布的市場需求只會急劇萎縮。二是在當今時代,伴隨著科技進步、經濟擴張和市場交易的日益頻繁,國際貨幣的內在價值屬性早已被外在屬性(信用)所取代。佐爾坦·波薩設想的所謂“布雷頓森林體系Ⅲ”無異于重返緊縮時代,而金本位制度留給人類的深刻教訓,使得他的這一設想不會被國際市場所接受。三是鑒于以實物資產或黃金支撐的貨幣體系是對現行信用貨幣體系的巨大威脅,因而其他大國的立場格外重要。美國將會防止“盧布結算令”對中東等能源、資源出口國產生示范效應。
第三,“盧布結算令”本質上有助于穩固美元的國際地位,而不是相反。俄羅斯的所有反制措施對美元影響不大,即便有,也將是邊際性的;相反,這些舉措對歐元最為不利,很大程度上等于將歐元踢出了俄羅斯對外貿易和金融體系(歐盟是俄羅斯最大的貿易伙伴和最大的外國直接投資來源地)。事實上,4月29日,俄羅斯財政部宣布用沒有受到制裁的俄國內銀行的美元儲備為其國際債務進行償債,而沒有像此前宣布的用本國貨幣盧布還債。在美歐大規模金融制裁背景下俄羅斯的這個轉變,使其避免了一場歷史性違約。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俄羅斯不愿同美元體系徹底脫鉤。
第四,如果盧布錨定黃金、能源能夠成為某種區域性貨幣,這意味著世界將形成“商品貨幣VS信用貨幣”兩個體制或政治上相互對立、經濟上相互排斥的貨幣體系。“商品貨幣”體系無論在市場深度還是規模上都會非常局限,尤其是其政治制度特征,將導致國際貨幣體系的“地緣政治化”。從這個意義上看,該體系同所有致力于推進全球化的國家的戰略取向是相悖的。
雖然作為美元體系“武器化”使用的惡果,美西方頻繁發動對他國的金融制裁正在使全球儲備貨幣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但未來國際貨幣體系難以出現“碎片化”趨勢。
一方面,我們不能高估因美國發動金融制裁所可能導致的其他貨幣儲備地位提升的程度。因為美元資產的不安全并不意味著歐元、日元等資產的安全,類似的聯合制裁行動使得傳統儲備資產的安全性都成為問題。
另一方面,如果因地緣政治沖突形成了個別小型區域貨幣集團,這些小型區域貨幣集團恐怕也難以成為趨勢或主流。一是其“安全性”很成問題,難以為國際市場所認同;二是這類區域貨幣集團內各國的金融發展水平低下,金融壓抑明顯,市場的廣度、深度不夠,難以提供充足的“流動性”;三是其難以被國際市場認同,因而對貨幣信用擴張不利,而且無法提供大規模的通用國際金融商品;四是其貨幣幣值容易受地緣政治沖突影響,穩定性不強,等等。
實際上,在美元體系面臨日益增多的風險、成本以及美聯儲貨幣政策明顯內向化的條件下,未來國際貨幣體系很有可能出現“板塊化”趨勢——美元、歐元和人民幣三大貨幣區板塊,與貿易、投資的區域化相適應。理論上講,三大板塊的貨幣體系盡管交易成本較高,卻有可能是相互制衡和穩定的,在此基礎之上的全球金融治理也是必要和可行的。但無論如何,這將是一個長期化的進程,而且同中國經濟的可持續性崛起、國內金融市場發展,以及中國同美國、歐盟政治經濟關系的發展狀況等因素高度相關。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