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利平,謝雨棲
(武漢大學 a.經濟發展研究中心;b.經濟與管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近年來,隨著創新驅動戰略的實施,中國創新產出得到了大幅提升。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發布的《2020年全球創新指數報告》顯示,中國創新指數繼續維持在第14位,但和瑞士、瑞典等創新產出處于全球頂尖的發達國家相比仍存在一定差距,中國的創新產出有較大的提升空間。從中國國內來看,不同地區的創新產出差異較大,創新活動更多集中在東部沿海發達地區,西部地區技術創新活動明顯滯后、創新產出較弱,創新活動存在明顯的不平衡問題。
這種創新發展的不平衡可能根源于社會經濟結構的不平衡。近年來,中國經濟實現了量上的飛速發展后,產業結構、消費結構等結構性因素的影響越來越大。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導致貧富差距拉大、社會階層分化等社會結構問題越發突出。教育公平是社會結構的一種體現,對經濟活動具有重要影響。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九年義務教育全面普及,中國的教育事業取得了巨大成就。與此同時,教育公平問題也日漸凸顯。盡管教育選拔大體上遵循著“分數面前人人平等”的績效主義原則,但是隨著市場機制在全社會的深化,教育獲得不僅取決于個人能力,還取決于家庭的資源投入。家庭通過購買優質教育資源,可以使子女在教育競爭中保持優勢,由此教育可能成為社會不平等的再生產機制,階層以及城鄉居民間的教育獲得差距日益擴大。
反之,如果政府通過相應的政策提升教育水平,則可以通過教育公平緩解社會階層差距,進而激勵社會創新活動。具體而言,一方面,教育公平的實現可以提高社會整體受教育水平,通過人力資本的外部溢出效應提高社會創新產出;另一方面,教育公平的實現還可以為低收入階層擺脫原生家庭的發展路徑提供平臺,有利于增強社會流動性,縮小各階層間收入差距和代際收入差距,緩解社會矛盾,激勵勞動者付出更多努力去追求更高的生活水平,進而增強社會創新活力。因此,除了傳統的創新激勵方式,也可以從教育公平這一社會學視角探尋創新的激勵機制,為區域創新產出提升提供一些新的看法。
利用2002年—2018年源于《中國科技統計年鑒》《中國人口統計年鑒》《中國統計年鑒》的省際面板數據,本文從社會分層的視角,探討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的影響及其作用機制,并剖析其中的異質性特征。可能的貢獻在于:(1)現有關于社會結構和經濟發展的實證研究相對較少,較少關注教育公平、社會階層等對技術創新的影響。本文嘗試利用跨學科的方法,將社會問題與技術創新結合起來,提供一個研究創新問題的新視角。(2)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的作用可能有其特定的渠道,區別于現有文獻,本文從多維度的社會分層視角,同時探討了教育公平作用于技術創新的兩種中介機制——人力資本供給和消費需求層面的規模和結構,豐富了既有文獻的機制研究。(3)本文認為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的作用存在顯著的異質性。對異質性的探討,有助于制定差異化的教育發展和創新發展政策。
教育對社會分層的影響是社會學研究中的重要話題。一些研究認為,教育公平是機會平等的一個重要方面,和社會分層、社會階層固化緊密相關。馬丁 (Martin,1973)根據入學率將高等教育的發展分為精英、大眾化、普及高等教育三個發展階段。他認為精英教育的一元主義將是脫離現實理想化的平等,應該在為公眾提供盡可能多的上大學機會的基礎上,考慮平等問題。只有當各階層的孩子具有公平的入學機會時,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教育過程和結果公平[1]。盧卡斯(Lucas,2001)提出有效地維持不平等理論,他認為高等教育擴張雖然可以增加入學人數和弱勢階層接受高等教育的幾率,但是優勢社會階層的學生仍將更多受益于高等教育擴張[2]。杰里米和麥克米蘭(Jerrim & Macmillan,2015)認為優勢階層的學生獲得優質教育資源的原因可能是優勢階層的家庭將更多的經濟資本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中[3]。中國早期關于教育公平對社會分層影響的研究,主要關注教育公平對受教育程度絕對值較低的人群的作用。李莉(2007)指出,教育不平等對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在成績、綜合能力和升學機會等方面呈現出的差異,不但體現了社會資源的分配情況,而且會進一步導致他們在踏入社會后產生經濟社會地位差距,復制原生家庭的路徑[4]。近年來,隨著經濟和教育的發展,中國出現了與義務教育實施前不同成因的教育不平等。于是,關于教育公平和社會分層間的研究,轉向著眼于政策性和結構性因素帶來的影響。有學者研究發現,中國的一系列人才選拔有關制度設置或教育政策強化了家庭的經濟、文化和社會資本對子女教育獲得和學業成就的決定性作用。城市或者優勢階層憑借更豐富的各種資本,幫助子女獲得更多優質教育資源,最終導致受教育機會的城鄉和階層差異不斷加劇[5-6]。可見,教育不平等擴大了社會階層差距,而一些政策或結構性因素則放大了這一效應。
社會分層具體體現在社會的多個方面。近年來,在經濟增長及技術創新等經濟學研究領域,越來越多的文獻開始關注文化、人力資本、社會分層等社會因素產生的作用[7]。一些文獻直接或間接關注了社會分層和技術創新的關系,目前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收入分層、職業分層和人力資本分層上。關于收入分層的研究最為豐富,其中需求拉動假說放松對于“消費者同質性偏好”的假設,研究主要集中在收入差距通過市場消費規模和創新群體的定價能力對技術創新產生的影響。弗米樂和茲威姆勒(Foellmi & Zweimüller,2006)將消費者劃分為富人和窮人,并用指數j衡量分層偏好,他們認為如果富人相對窮人的比重增加,將有利于創新企業收取高價,即價格效應為正;但會阻礙新產品市場規模的擴大,即市場規模效應為負。因此,總效應是不確定的[8]。實證研究得出的結論同樣認為這種影響是多方向的:正向[9]、負向[10]、U型[11]和倒U型[12]。從職業分層來看,邵宜航等(2018)認為創新群體形成的職業階層與其他職業階層間可能存在差異,利用公務員報錄比衡量的職業差異,他們發現職業分層會影響創新[13]。從人力資本角度來看,加勒和莫維(Galor & Moav,2004)認為人力資本取代物質資本成為推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隨著人力資本成為增長引擎,公平將通過減少信貸約束對人力資本積累的不利影響,刺激經濟增長[14]。劉智勇等(2018)間接揭示了人力資本分層對創新的影響,認為以初級人力資本向高級人力資本演進為特征的人力資本結構高級化,能夠通過推動技術結構升級和產業結構升級促進經濟增長[15]。可見,現有文獻關注到社會分層對技術創新的影響,但是社會分層可以從多個層次測度,現有研究大多僅側重于具體一類分層的作用,尚缺少結合多維的社會分層,研究其對技術創新的影響。
綜上,相關文獻研究了教育公平對社會分層的影響,也在一定程度上考察了社會分層對技術創新的影響,但目前直接探討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影響的文獻不多,特別是從社會分層的視角來考察二者之間關系的文獻尤其少見。社會公平問題更多地被社會學家們視為一個重要現象和社會問題本身,成為社會學領域的重要研究課題,其研究也大多從社會的不平等體系展開,而對社會公平問題在經濟層面的重要影響關注尚不夠。部分研究從社會分層視角探討了教育公平對經濟增長的影響。蘭德公司在《填平教育的鴻溝:收益和成本》中提出教育公平不僅為受教育者個人帶來豐厚回報,而且為政府創造巨額財政收入,給社會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16]。洛佩茲等(Lopez et al.,1998)通過測算12個國家的教育基尼系數,研究發現當教育基尼系數較低時,平等分配教育資源有利于促進經濟增長[17]。王家齊和閔維方(2021)使用地級市人均財政性教育支出構建省級教育基尼系數衡量教育橫向公平,發現教育公平程度和省域經濟發展水平呈倒U型關系[18]。技術創新是經濟增長的核心,因此,本文使用人均受教育年限構造教育基尼系數,驗證教育公平能否通過對社會分層等產生影響,進而作用于技術創新產出。
教育具有為社會提供向上流動渠道的特殊作用。教育公平從平等性的視角體現了社會結構,因此,教育公平可能通過影響社會分層,進而對社會經濟活動產生影響。教育公平程度的提高有利于激勵勞動者、緩解社會矛盾。受教育程度越高的勞動者,越容易選擇更體面的工作、獲得更高的工資。因此,教育為貧困階層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擺脫復制原生家庭軌跡的渠道,教育公平有利于縮小貧困階層和富裕階層的代際差距,提高貧困階層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優化社會結構。一方面,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的提升,有助于激勵人們有余力、有能力從事更多的創造性活動,從而可能帶來更多、更高質量的創新成果。另一方面,教育公平有助于緩解社會矛盾、優化社會結構、實現社會公平。更加公平的社會有利于提高人們對創新收益的預期,對勞動者的創新行為和創新活動形成有效激勵。因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
假設1:教育公平有利于推動技術創新。
社會分層體現在社會發展的多個方面。社會學研究中,根據不同的研究目的和劃分標準,將社會劃分為不同的層級。社會分層包括收入分層、消費分層、人力資本分層、職業分層等。其中,消費市場和人力資本市場的規模、結構差異與地區創新發展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分別影響到創新產品的需求和供給兩個方面。首先,從消費需求的角度來看,教育公平一方面通過縮小經濟主體獲得的工資和收入差距影響消費的規模,另一方面經濟主體的受教育程度也會影響到其消費偏好,從而影響消費的結構。消費的規模和結構差異,通過在需求層面誘導產品和服務的供給,會傳導到創新活動之中。所以,教育公平可能通過作用于消費需求的規模和結構影響創新產品的生產。其次,從人力資本供給的角度看,教育公平通過提高人均受教育年限,有利于改善社會整體受教育水平、促進社會人力資本積累。隨著教育公平的深化,有利于培育更多高質量的勞動力,改變人才供給結構。所以,教育公平作用于人力資本的規模與結構,再通過人力資本的知識溢出效應和學習效應,提高經濟主體認知、吸收和應用知識的能力,創造集體學習氛圍,從而對該地區的創新水平產生影響。
基于上述效應,本文分別從消費需求分層和人力資本供給分層兩個維度,從規模和結構兩個視角,探討教育公平通過社會分層的中介機制對技術創新的影響,具體邏輯如圖1所示。

圖1 教育公平、社會分層和技術創新的關系
社會消費需求在數量規模和質量結構上存在著顯著的階層差異,教育公平可以通過減少這種需求階層差異,來促進創新。首先,從消費需求的規模來看,教育公平有利于縮小收入差距,進而提升社會消費需求水平。低收入往往與低受教育程度相關聯。教育公平有助于提高低收入階層的受教育程度,增強其勞動力素質和在勞動力市場的競爭力,有利于低收入階層獲得更加體面、更高工資的工作,為低收入階層提供向上流動的渠道。工資收入是消費者特別是低收入者的主要收入來源,因此教育公平通過減小工資差異縮小社會的收入差距。收入差距的縮小提高了低收入階層的支付能力和消費能力,有利于刺激社會總體消費水平的提高。消費規模的擴大,也伴隨著消費者對創新產品需求規模的擴大,進而從創新需求規模的層面刺激創新活動的開展。因此,教育公平有利于提高需求規模水平,縮小需求規模的階層差距,從而誘導和促進技術創新。
其次,從消費需求的結構來看,教育公平可以通過提高消費者平均受教育年限影響其消費偏好,改善消費結構,進而影響創新。教育是社會階層流動的主要機制之一,受教育水平較低往往與低收入水平、低社會地位一致。教育公平對社會階層結構的影響也反映到消費結構上。在消費者具有分層偏好的前提下,受教育程度、收入財富相對更低的低收入階層,通常對物美價廉的生活消費品需求更大,而受教育程度、收入財富相對更高的中高收入階層,則通常對具有高價、高性能、高科技的創新產品需求更大。這是因為,一方面,消費者的受教育程度會影響其消費觀念。例如,受教育程度較高的消費者相對受教育程度較低的消費者更青睞于滿足精神文化需求的創新產品。另一方面,科技含量高的創新產品需要消費者具有一定的知識文化水平,才能被接受和使用。同時,一些更新換代速度快的尖端科技產品和特定品牌產品往往容易受到高收入、高社會地位人群的青睞,用以作為身份的象征。因此,教育公平通過減少受教育程度較低的消費者階層、擴大中高收入消費者階層,使得社會對更高檔的創新產品需求占比增加、對生活消費品需求占比減少,有利于促進消費升級和改善消費結構,促進創新活動的開展。可見,教育公平通過縮小創新需求結構的社會階層差異,有利于技術創新。因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
假設2:教育公平通過消費需求的規模效應和結構效應對技術創新產生正向的影響。
創新產品的供給離不開充足、高質量的人力資本。然而,人力資本的規模和結構在不同社會階層間往往存在很大的差異,教育公平通過縮小這種社會分層差異,有利于社會創新產品的供給。首先,從人力資本供給的規模來看,教育公平程度的提高為創新產品的生產提供了更多和更高質量的勞動力,提高了勞動者的社會滿意度。一方面,偏遠貧困地區的低教育水平人群由于自身的知識積累和技能水平較低,無法達到企業創新活動所需勞動力的要求。教育公平通過增加這部分人群的人均受教育年限,豐富其知識技能儲備,將其納入勞動力市場,為企業開展創新活動提供充足和高質量的勞動力供給。另一方面,偏遠地區的低教育水平人群由于知識積累有限、生活環境較為封閉,缺乏向發達地區遷移的眼界和意愿。提高這部分人群的受教育程度,有利于提高他們的綜合素質和技能水平,進而提高其到經濟較發達地區尋找工作、投入到創新生產活動中的能力和意愿,促進勞動力的水平流動。此外,人均受教育程度整體水平的提高也有利于勞動力獲得更高的收入和地位,實現向上的社會流動。較高的社會流動性有利于激勵人們付出更多努力,投身到生產活動中,追求更高的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通過勞動和創造實現自身價值,從而激發社會的創新活力。因此,教育公平通過提高勞動者質量和促進勞動者的社會流動,減少了人力資本的社會階層差距,從供給規模和供給質量的層面有利于社會創新活動。
其次,從人力資本供給的結構來看,人均受教育年限和教育公平程度的提升有利于提高勞動者素質,促進高學歷人力資本規模和比重的提高,形成有利于創新的社會人力資本結構。高學歷群體規模的擴大意味著科學知識和高素質人力資本在全社會以更快的速度積累,這將給社會創新活動帶來兩方面的正向影響:一方面有利于通過知識溢出效應,增加知識接受主體的預備知識積累、增加企業擁有的先決知識、提高接受主體采用和吸收新知識的能力,進而促進研發創新活動的開展。另一方面,勞動力文化素質的提高更有利于創造集體學習的氛圍。相近的受教育水平減少了人們文化思想上的距離和阻礙,有利于勞動者之間的信息交換和相互學習,從而在不斷的交流學習中激發創新活躍度。因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
假設3:教育公平通過人力資本供給的規模效應和結構效應對技術創新產生正向的影響。
根據前文影響機制分析,本文構建固定效應模型(1)檢驗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的總效應:
patenti,t+1=β1GEi,t+β2Xi,t+μi+εi,t
(1)
其中,i代表省份,t代表年份。被解釋變量為創新水平(patent),用專利申請授權量表示。核心解釋變量為教育公平程度(GE),用教育基尼系數的倒數表示。X為相關控制變量,包括人均受教育年限(HC)、各地區R&D經費投入(RD)、經濟發展水平(GDP)、城市化水平(urban)、各地區對外開放水平(FDI)、金融環境(finance)。μ、λ、和ε分別表示個體固定效應、時間固定效應和誤差項。由于創新成果的形成具有一定時滯性,并且專利授權的審批程序需要耗費一定時間,本文將變量提前一期進行回歸。考慮到數據的平穩性,所有變量均取對數值。
基于前文教育公平對區域技術創新產出的影響機制分析,接下來檢驗教育公平通過人力資本供給分層和消費需求分層對區域技術創新的影響。本文利用溫忠麟等(2004)[19]構建的中介效應模型,設定分步回歸方程如下:
patenti,t+1=β1GEi,t+β2Xi,t+μi+εi,t
(2)
Mi,t+1=α1GEi,t+α2Xi,t+μi+εi,t
(3)
patenti,t+1=β'1GEi,t+γ1Mi,t+γ2Xi,t+μi+εi,t
(4)
其中,中介變量M分別依次為消費需求規模(CONSlev)、消費需求結構(CONSstruc)、人力資本供給規模(HClev)、人力資本供給結構(HCstruc)。X和公式(1)一樣為相關控制變量。由于教育公平對其他變量產生影響需要較長的時期實現,因此回歸時將被解釋變量patent提前一期。
本文數據主要包括2002—2018年中國31個省份(不含港澳臺地區)的專利產出數據、教育基尼系數以及其他影響地區技術創新產出的因素的面板數據。數據整理自歷年《中國科技統計年鑒》《中國統計年鑒》《全國科技經費投入統計公報》《中國人口統計年鑒》等。
1.被解釋變量
國內專利申請授權量(patent):對區域技術創新產出的衡量主要包括技術創新投入和產出兩大類。技術創新投入主要體現在勞動和資本投入兩個方面。技術創新產出主要包括創新成果產出和技術成果轉化后創新產出帶來的經濟效益兩個方面。相較之下,創新產出更直觀地展現了一個地區的創新水平。創新產出包括新產品、專利申請、專利授權等,本文選擇專利申請授權量衡量地區的技術創新產出。
2.解釋變量
教育基尼系數(GE):教育公平測度的指標主要有人均受教育年限的方差和標準差、采用主成分綜合評價法,并根據師生比、人均設備等綜合得分值計算的標準差系數[20],以及教育基尼系數等。但是以往研究顯示人均受教育年限標準差缺乏穩定性,綜合指標受各指標賦權的比重影響較大。因此,本文選擇基于人均受教育年限計算得出的教育基尼系數,作為測度教育公平程度的指標。教育基尼系數演化自基尼系數,現已逐漸成為國際上測量教育資源分配公平狀況的通用指標。教育基尼系數最大值為1,最小值為0。教育基尼系數越小,教育公平程度越高。由于教育基尼系數度量教育不平等程度,因此本文回歸過程中將教育基尼系數的倒數作為解釋變量。GE越大,代表教育越公平。
在計算教育基尼系數時,首先需要計算人均受教育年限。利用各省份歷年人口抽樣調查樣本數據(1)其中,2010年人口抽樣調查數據缺失,2005年、2015年為1%人口抽樣調查樣本數據,其他年份為1‰人口變動調查樣本數。,本文計算整理了中國各省份、各年份6歲及以上人口五個階段的受教育程度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然后結合各階段的受教育年限,計算出人均受教育年限(HC):
(5)
式(5)中,n代表劃分的受教育階段,i為受教育階段中的第i階段,xi為第i級受教育階段的人數占總人口的比值;hi為第i級受教育階段的受教育年限。其中,受教育第一階段為未上過學,受教育年限(h1)為0年,賦值h1=0;第二階段為小學,賦值h2=6;第三階段為初中,賦值h3=9;第四階段為高中,賦值h4=12,第五階段為大專及以上,賦值h5=16。
接著,測算教育基尼系數(GE)。借鑒張菀洺(2013)[21]的測算方法,利用人均受教育年限(HC)測算教育基尼系數(Ge),并用教育基尼系數的倒數(GE)表示教育公平程度:
(6)
(7)
其中,n代表劃分的受教育階段;i為受教育階段中的第i階段;Xi表示1累計至i級受教育階段的人數占總人數的比值;Yi表示地區人均受教育年限累計比:1累計至i級的人均受教育年限占該地總教育年限(HC)的比值。即:
(8)
(9)
其中,xk為第k級受教育階段的人數占總人口的比值;hk為第k級受教育階段的受教育年限。和收入基尼系數一樣,Ge越大,說明在全部受教育年限中,不平均分配的那部分受教育年限占比越大,即教育不平等程度越高。Ge僅顯示了人均受教育年限的分配,因此有可能處于均貧狀態,即教育公平程度雖然較高,但是教育發展程度較低。本文用教育基尼系數(Ge)的倒數(GE)表示教育公平程度。
3.中介變量
消費需求規模(CONSlev):以2001年為基期,用消費物價指數平減后的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代表消費需求規模。教育公平程度越高,社會對消費品的需求規模越大,對創新產品的需求越旺盛。
消費需求結構(CONSstruc):用城鄉恩格爾系數的平均值代表消費結構。恩格爾系數越小,消費結構越完善,越有利于形成創新產品需求。
人力資本供給規模(HClev):本文用當地高校學生在校人數表示人力資本規模。教育公平程度越高,將為勞動力市場提供更多人力資本,從而推進區域創新活動。
人力資本供給結構(HCstruc):用普通高校本科畢業人數占總人口的比例表示人力資本結構。教育公平有利于增加高素質勞動力的供給,改善人才供給結構,從而促進創新。
4.控制變量
影響地區創新產出的其他宏觀經濟變量(Xit):經濟發展水平(GDP),用各地區以2001年為基期的實際人均GDP表示;對外開放水平(FDI),用各地區外商投資企業投資總額占該地區GDP的比重表示;城市化水平(urban),用各地區城鎮人口占比表示;科教事業政策支持力度(edusci),用地方財政科學技術支出和地方財政教育支出之和占GDP的比例表示;金融環境(finance),用各地區城鄉居民人民幣儲蓄存款年底余額表示。為保證數據的平穩性,滿足正態分布,所有變量均取對數值處理。
表1報告了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表1 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
考慮到各地區歷史文化差異及經濟發展狀況的個體差異,可能存在不隨時間而變、但隨個體而變的遺漏變量問題,本文基于固定效應模型做基準回歸。為了解決數據不平穩問題,在接下來的回歸中將所有變量取自然對數。考慮到專利授權的時滯問題,將變量提前一期進行回歸。表2中,同時報告了標準誤和穩健標準誤的結果。

表2 教育公平與區域技術創新基準回歸結果
表2中列(2)—列(4)分別是未控制固定效應、加入省份固定效應、同時加入省份和時間固定效應的回歸結果。列(2)和列(3)回歸結果表明,教育公平和技術創新之間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加入省份固定效應后,教育公平的系數略有下降,說明省份的固定特征解釋了一部分地區創新的原因。列(3)回歸結果顯示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教育公平程度每提升1個百分點,地區創新產出將提高1.081個百分點。這一結果與前文的理論分析一致,即教育公平程度越高,總體上可以通過改善社會結構提升地區技術創新產出。對比列(1)和列(3),加入宏觀經濟控制變量以后,教育公平的系數變小,但仍然顯著,說明控制變量解釋了一部分創新產出增加的原因。當地經濟水平越高、城市化水平越高、科學和教育的財政支出越多、居民儲蓄量越大,為開展創新活動提供充足的資金和人才技術,越有利于創新產出增加。加入這些控制變量之后,教育公平的系數仍然在1%的水平下顯著,說明教育公平確實有利于創新。
由于教育公平的影響是漫長的,從作用到社會結構,到轉換為創新成果、最終成功申請專利更是一個長期過程,因此本年的年份固定特征對當年或者次年的創新產出并無直接影響,加入時間特征后的影響可能是不準確的。列(4)同時加入了省份和時間固定效應,教育公平的系數變小并且不顯著,說明創新產出可能存在嚴重的滯后性。由于控制變量已經控制了大部分可能會產生混淆影響的隨時間而變化的因素,因此,本文主要關注加入省份固定效應的結果,后文將對滯后性進一步檢驗。
1.滯后性檢驗
考慮到教育對人的改變塑造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人的消費能力和消費觀念的轉變,以及人力資本吸收知識技能并將其轉化為創新成果的過程都需要較為漫長的時間。因此,教育公平程度對人力資本、消費需求的影響作用也具有一定的時滯性,由此猜測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產生影響也需要一定時間。結合本文數據長度,為了檢驗教育公平對區域技術創新的影響是否存在滯后性,并探討教育公平對區域技術創新產出的短期效應和長期效應,本文引入教育基尼系數的滯后項,選擇最大滯后期1~5期,分別進行回歸估計。回歸結果顯示,只加入教育公平滯后兩期時,僅第二期顯著,說明教育公平對創新產生影響至少需要一段時間。加入教育公平滯后三期、四期后,第三期和第四期不僅顯著性更強,而且系數相對較大。加入教育公平滯后五期項后,第五期系數開始不顯著,并且系數值較小,說明教育公平將在大約四五年內持續影響社會結構和人才供給,進而促進創新成果產出。整體回歸結果顯示教育公平對創新的影響是一個持續的過程,并具有一定的時滯性。可能的原因是,期初,人們感受到教育和社會公平逐漸完善這一事實或者接收到相關信號,更加信任向上流動的機制,對未來通過努力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有更強的信心,由此激發社會活力和勞動者的創新積極性,增加創新成果產出。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滯后四期,即隨著時間發展、教育成果逐漸作用到生產活動中后,教育公平通過緩解社會矛盾、優化人力資本和消費的規模結構,從而對社會產生的潛在影響才慢慢展現出來。
2.替換變量
為檢驗結果的穩健性,本文選用其他指標代替教育基尼系數。將當地高校教師人數、高校在校學生人數和高中在校人數的比例分別作為替代指標。人均高校老師數量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教育資源的豐富程度。教育資源越豐富,教育公平程度越高。高校學生相對高中學生人數的差異,體現了高中后能夠進入下一階段學習的人數比例,如果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數相對接受高中教育的人數占比較大,說明當地教育公平程度較高。回歸結果顯示解釋變量和基準回歸中的符號一致,說明更豐富的教育資源、更公平的教育環境有利于技術創新。考慮到一些省份高校數量集中,存在其他省份的學生流入到該省學習的情況,導致當地接受高校教育的學生人數計入其他省份中,雖然難以完全剔除人才流動的影響,但本文進一步剔除了該省高校學生人數除以高中學生人數的比例大于1的樣本進行回歸。回歸結果顯示,即使在高校學生人數較少的那些樣本中,系數仍然顯著為正,說明教育公平有利于促進創新成果增加。
根據前文的影響機理分析,下面檢驗教育公平是否能通過社會分層的中介效應——消費需求規模和結構、人力資本規模和結構,對技術創新產生影響。
1.消費需求規模和結構中介效應
表3中列(1)—列(3)和列(4)—列(6)分別選擇價格指數平減后的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恩格爾系數作為中介變量,分別檢驗消費需求分層的中介效應。列(1)—列(3)中,列(2)教育公平和下一期的消費規模顯著正相關;列(3)教育公平和消費規模的系數均顯著,并且和列(1)相比,加入了中介變量后,教育公平的系數不再顯著,說明存在完全的中介效應。可見,存在“教育公平程度提高—消費規模擴大—創新成果產出增加”的傳導路徑,即教育公平通過擴大下一期消費規模,促進技術創新。列(4)—列(6)中,列(5)顯示教育公平和恩格爾系數之間沒有顯著相關性,無法用分步檢驗的方法判斷中介效應是否顯著。由于索貝爾(Sobel)檢驗對于樣本分布正態性的要求相對較高,而近年發展的拔靴(Bootstrap)法卻能夠彌補前者不足,因此本文分別進行索貝爾和拔靴法檢驗。拔靴法檢驗結果顯示間接效應和直接效應均顯著,教育公平確實存在通過消費結構影響技術創新的部分中介效應。

表3 消費需求分層中介效應
2.人力資本供給規模和結構中介效應
為考察教育公平通過改變人力資本規模和結構對技術創新的影響,表4中列(1)—列(3)和列(4)—列(6)分別采用城鎮單位就業人員數量、普通高校本科畢業人數占總人口的比例作為中介變量進行檢驗。根據中介效應三步檢驗法,表4列(1)—列(3)中,列(2)教育公平和人力資本規模相關性不顯著,列(3)教育公平的系數也不顯著。拔靴法檢驗同樣顯示間接效應不顯著,說明假設3人力資本規模的中介效應不存在。列(4)—列(6)中,列(5)教育公平顯著改善了人力資本結構,列(6)教育公平的系數不再顯著,說明存在完全的中介效應。拔靴法檢驗則顯示間接效應和直接效應均顯著,即存在部分的中介效應。不管是依次檢驗、索貝爾檢驗還是拔靴法檢驗說明至少存在部分的中介效應:教育公平通過高校本科畢業人數的比例,優化勞動力結構,促進創新的發展。表4說明了教育公平通過人力資本促進創新,更多體現在增加高素質高學歷的人才規模上,而不是通過擴大一般勞動力規模提高創新。

表4 人力資本分層中介效應
(四)異質性討論
1.收入分層下的異質性檢驗
教育公平對區域技術創新產出的影響可能具有異質性,這種異質性可能體現在收入分層層面,也可能體現在區域層面。下面分別根據地區泰爾指數、實際人均收入水平進行分組回歸。表5中,列(1)和列(2)根據泰爾指數將回歸數據分為兩組,泰爾指數低于平均值的為收入公平程度較高組,即列(1),反之則為收入公平程度較高組,即列(2)。列(3)和列(4)根據實際人均收入水平將數據分為兩組,實際人均收入高于平均值的為收入水平較高組,即列(3),反之則為收入水平較低組,即列(4)。

表5 收入分層和地域分層下的異質性檢驗
回歸結果顯示,列(1)和列(3)中教育公平的系數顯著為正,且數值較大。說明在收入公平和經濟發展程度更高的地區,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的影響更大。列(1)和列(2)差異的原因在于:教育公平有利于提高收入公平程度,從而通過社會分層的中介效應促進創新。列(3)和列(4)差異的原因可能在于:在經濟發展的初級階段,當教育和收入發展水平較低時,教育發展處于均貧狀態,即雖然教育資源分配差異不大但是平均受教育年限很低。在初級階段,因為總的教育資源有限,創新產業發展水平較低、創新活動對高素質人才的需求也有限,所以先讓該地區其中一部分人接受較高層次的教育,發揮“領頭羊”作用,有利于該地區經濟和創新的發展。隨著經濟收入發展程度提高,教育資源分配不均將產生更大的負面影響。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后,經濟的高質量發展要求更加依賴創新,創新活動對高素質人才的需求不斷擴大。將教育資源過度集中在一部分人中,將導致教育投資的邊際收益下降,造成人才浪費,不利于創新發展。此外,收入水平和公平程度更高的地區不僅擁有更優化的消費結構、更大的消費市場和人才規模,而且創新產業發展更加成熟、多樣,將人才供給轉化為創新成果的能力更強、對居民消費偏好的回應能力更強。因此,教育公平通過擴大消費需求規模、優化人力資本和消費結構,對區域創新發展發揮更大的正向作用。
2.地域分層下的異質性檢驗
中國不同地區內的經濟發展程度、歷史發展進程等各不相同,這種差異可能會導致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的影響存在一定的異質性。表5列(5)—列(7)為分地區回歸結果。
表5顯示,東部地區教育公平的系數顯著為正,且數值較大,而中部和西部系數不顯著,并且東、中、西部系數大小依次減少。這可能是因為,東部地區經濟發展程度更高,消費需求的水平和結構更高,高素質人力資本的供給更多,故將其轉化為創新成果的能力更強。因此教育公平通過緩和社會矛盾、減弱社會分層,對技術創新產生更大的影響。而中部和西部經濟發展程度更低、人才和消費市場規模更小、消費結構較差,教育公平難以通過中介社會分層作用到創新。因此,在中西部這些經濟發展程度較低的地區,教育資源有限,讓一部分人先接受更高層次的教育,反而有利于促進當地創新。教育公平對創新的促進影響并不明顯。
本文從消費需求分層和人力資本供給分層兩個層面探討了教育公平通過社會分層的中介效應對區域技術創新的影響。研究結果表明:第一,教育公平與技術創新正相關。教育公平主要通過擴大消費需求規模、完善消費需求結構、增加高層次的人才供給對技術創新產生影響。一方面,實現教育公平有利于實現社會公平,提高低收入群體購買力,影響消費者的消費偏好,促進市場需求規模擴大和消費結構改善,進而刺激該地區創新活動的開展。另一方面,提高教育公平程度有利于增加高學歷群體規模,提升社會整體知識水平,促使科技知識快速積累,進而促進技術創新。第二,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有滯后性和持續影響,短期以及有限滯后期內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均有正向影響。第三,收入分層和地域分層下教育公平對地區技術創新的影響具有異質性。從收入分層角度看,收入公平程度較高、人均收入水平更高的地區,教育公平對區域技術創新產出的影響較強。分地域看,東部地區教育公平對技術創新產出有顯著正向影響,中西部地區效應不顯著,并且東部地區教育公平的正向影響大于中西部地區。
目前中國正在努力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的雙循環發展新格局,要充分重視教育公平在人力資本供給升級、消費需求升級和擴大消費規模形成國內大市場中的作用。具體而言,基于本文分析可以得到如下政策啟示:
第一,教育政策在兼具教育效率的同時,應及時轉向促進教育公平。改革開放初期,教育是底層群體向上流動和促進社會平等的重要機制,但是近年來由于教育回報的快速上升,教育競爭日趨激烈。高階層家庭利用其較豐厚的經濟、社會和文化資本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中,導致教育不平等呈現擴大的趨勢。教育政策對素質教育的要求以及民辦教育的興起,加劇了教育資源向優勢階層傾斜的現象。因此,政府需要通過建立貧困資助體系提高貧困地區人均受教育年限、增加大眾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緩解教育競爭等方式提高教育公平程度,以此間接推動創新驅動發展。
第二,提高居民消費水平,改善消費結構。一方面,政府應通過整頓市場秩序,改善低經濟發展水平地區的消費環境,注重收入分配調節等措施提高居民消費水平,進而擴大市場需求特別是創新產品的需求規模。另一方面,應解決消費品層次偏低、服務能力偏弱的問題,增加發展型創新產品生產,滿足居民由基本生活需求向高質消費轉變的需要。
第三,通過人才的“內培外引”,優化人力資本供給結構。高素質人力資本不足給新時代中國的創新驅動和產業結構升級戰略實施帶來了嚴峻挑戰。因此,政府需要實施“內培外引”的人才戰略,貫徹落實黨的十九大提出的“促進各級各類教育協調發展”“優先發展教育戰略”。一方面注重提升人才培養的量與質,創新人才培育的體制機制,大力實施百千萬人才工程等人才培養計劃;另一方面應大力實施“千人計劃”等海外引智計劃,通過借助外部智力促進人力資本結構優化。
第四,針對不同發展階段和區域實施差異性的教育資源分配政策。前文研究表明,不同收入水平和公平程度的地區內,教育公平對區域技術創新產出的影響不同。在已經實現基礎義務教育普及、全民整體受教育程度提高后,要著眼于教育質量公平,增加高等教育接受群體,實現更高層次的教育公平。而在發展水平相對較弱的地區,社會財富資源相對不足,一定范圍內的教育資源分配差異可以在對技術創新產生較小抑制作用的情況下,讓一部分人先接受高層次教育、發揮創新“領頭羊”作用。